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緯度不詳,經度不詳

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

讓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堅持繼續第十週行軍的,是他胸中那把藍色火焰。他的身體愈疲累、愈空虛、愈生病、愈受損,火就燒得愈熱也愈烈。他知道,那不是象徵決心的隱喻,也不是象徵樂觀的態度。他胸中的藍色火焰就像有個外物挖了洞進入他心中,又像疾病盤踞在心底,並且幾乎與他的意願相違背地成為他整個人的核心,逼他付出一切代價來求生存。

有時克羅茲想要禱告,請求上帝直接消滅那把藍色火焰,他就可以向現實投降,躺下來,把整片凍原拉起來覆蓋在身上,就像躺在毛毯下準備要睡午覺的小孩。

今天他們停下來。這一個月來,他們頭次不用拉雪橇及小船。他們開啟病房帳篷,笨拙地搭起來,但是還沒有搭起大型的餐房帳篷。船員們將這位在威廉王陸塊南岸小峽灣裡毫不起眼的地方,稱為“醫護營”。

在原本以為會往西南方無止境突出去的峽角南方,有個切入峽角底部的峽灣,過去這兩個星期,他們就在穿越這裡的崎嶇海冰。現在他們又開始和峽角底部平行,朝東南方走,然後會更往東邊走,前往貝克河的方向。

克羅茲帶了六分儀及經緯儀,利鐸中尉也帶了六分儀,並且帶著已故船長費茲堅的儀器備用。這兩位軍官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觀測星象及太陽方位了,因為那並不重要。如果威廉王陸塊是個半島,正如大多數極地探險家,包括克羅茲的老長官詹姆士·克拉克·羅斯在內都認為,這裡的海岸線會帶領他們到達貝克河的河口。如果是個島——這是郭爾中尉的猜測,也是克羅茲的直覺——他們很快就會看到大陸出現在南方,在橫越過一個狹窄的海峽後,就可以往貝克河的河口走去。

不論是何者,克羅茲一直很滿意地順著海岸線走,因為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目前只能靠推測定位法來決定方向,估計現在距離貝克河的河口還有大約九十英里的路程。

在這次行軍中,他們平均一天只走多過一英里一點的路。有幾天他們走了三四英里,這讓克羅茲回想起他們順著事先在海冰上開通的大道,從兩艘棄船走到驚恐營的情形。但是在另一些日子,當雪橇滑板下面的岩石比冰還多時,當他必須渡過突然橫在面前的小溪流時,有一次他們還碰上一條真正的河,當沿岸岩石地過於崎嶇、被迫走到起起伏伏的海冰上時,當天氣狀況很差時,當比平常多的船員因生病而無法拉雪橇得躺到雪橇上、讓同伴拉更重的重量時,這些得讓他們先花十六個小時用人力拉四艘捕鯨船及一艘快艇,再回頭來拉另外三艘快艇及兩艘偵察船,只能從前一夜的紮營地往前推進數百碼。

七月一日,經過連續幾個星期的溫暖天氣,寒風與大雪突然猛烈來襲。一陣暴風雪從東南方掃來,正對著傾身拉小船的船員的眼睛。船員們把禦寒外衣從船上捆好的貨物堆中抽出來,也紛紛從揹包及包裹中拿出威爾斯假髮。積雪讓雪橇及上面的小船重量增加了好幾百磅。小船上躺在補給品及摺疊起來的帳篷上、讓其他人拉的病重船員,都鑽到帆布罩底下尋求遮蔽。

從東方及東南方連續三天吹來大雪,船員們繼續拉著小船前進。夜裡閃電來襲,船員把身體放低,蜷縮在帳篷內鋪著帆布的地面上。

今天他們停止前進,因為有太多船員生病,需要古德瑟開藥給他們服用,也因為克羅茲希望派幾組人到前面去偵察,並且派幾支人數較多的狩獵隊往北進入內陸,或往南到海冰上去打獵。

他們非常需要食物。

好訊息——同時也是壞訊息是,葛德納的罐頭食物終於吃完了。大家發現,一直遵照船長命令繼續吃罐頭食物而且變胖的彈藥士艾爾摩還活得好好的,並沒有出現將費茲堅船長被折磨死的可怕症狀,雖然另外兩個原本不該吃這些食物的船員已經病死了。於是大家回頭開始吃罐頭食物,以彌補所剩不多的醃豬肉、鱈魚及比斯吉等。

二十八歲的水兵比爾·柯羅森去世之前,一直在無聲地哀號,並且因為體內器官的疼痛及癱瘓而嚴重痙攣。但是古德瑟醫生完全猜不出他是中了什麼毒而死。直到他的助手湯姆·麥康維向他坦承,這位死者偷了一罐葛德納的桃子罐頭,並且一個人把它吃完。

柯羅森的身體躺在堆得並不密實的石塊堆下,連裹屍的帆布也沒有,因為制帆匠老莫瑞早就因為壞血病而過世,他們也沒有多餘的帆布了。在歷時極短的葬禮裡,克羅茲船長並沒有引用船員們熟悉的《聖經》,而是引用他那本傳說中的《利維坦書》。

“生命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船長朗誦著,“那些偷取同伴東西的人,生命會更短。”

這段追悼辭在船員中引起迴響。雖然放在雪橇上拖拉前進的十艘小船早在幽冥號及驚恐號還在海上航行時就有各自的名字,但是拉雪橇的船員很快就為那三艘快艇及兩艘偵察船取了新名字。命名的時間總是在下午及傍晚,因為那是他們一天中最討厭的時段,那意味著一整個早上用汗水征服的土地,現在又要重新徵服一次。五艘小船現在被正式命名為:“孤獨”、“可憐”、“險惡”、“粗暴”與“短暫”。

克羅茲對此露齒微笑。這表示船員們還沒有陷入極度飢餓和極度絕望,這些英格蘭水手們的黑色幽默還是相當高明。

抗命終於發生了,聲音竟出自於法蘭西斯·克羅茲萬萬想不到會反抗他命令的人口中。

大約是在中午,船長正打算小睡片刻,當時多數人都離開營地去偵察或打獵。克羅茲聽到帳篷外傳來鞋底裝了螺絲的皮靴緩步走在雪地上的聲音,他馬上就知道帳篷外出了麻煩,絕不只是平常的緊急事件。他在淺睡中被這偷偷摸摸的腳步聲吵醒,對即將發生的反抗事件有了警覺。

克羅茲穿上大衣。大衣的右口袋裡平常就都放著一把裝好子彈的手槍,但是最近他開始在左邊口袋裡也放了一把可以發射兩發子彈的小手槍。

在克羅茲的帳篷與兩個大型病房帳篷之間的空地上,聚集了大約二十五個人。大風雪、厚圍巾以及骯髒的威爾斯假髮,讓克羅茲無法一眼就認出全部的人。不過他看到哥尼流·希吉、馬格納·門森、理查·艾爾摩,和另外五六個敢表達意見的人站在第二排,克羅茲一點也不驚訝。

讓克羅茲感到意外的,是站在第一排的人。

大多數軍官此刻都還在營外,負責指揮克羅茲當天早上派出去的狩獵隊或偵察隊。克羅茲太晚發現自己的失策:他把他最忠誠的軍官們,包括利鐸中尉、二副羅伯·湯馬士、忠實的副水手長湯姆·強森、哈利·培格勒以及其他人一次全派出去,只留下身體較虛弱的人在醫護營——年輕的哈吉森中尉此時卻站在這群人前面。看到水手艙班長魯本·梅爾以及幽冥號的前桅臺班長羅伯·辛克烈也出現在人群裡,克羅茲相當震驚。梅爾及辛克烈向來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克羅茲快步走向這群人,哈吉森很自然地向後退了兩步,撞在大塊頭白痴門森身上。

“你們這些人想要什麼?”克羅茲粗聲問。他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會太過嘶啞,所以儘可能將最大的音量及權威放進話裡。“這裡到底發生什麼情況?”

“我們需要跟您談談,船長。”哈吉森說。這個年輕人的聲音緊張到發抖。

“談什麼?”克羅茲的右手一直放在口袋裡。他看到古德瑟醫生走到病房帳篷開口處,吃驚地向外看著這一幫人。克羅茲略為算了一下,這群人有二十三人,雖然他們的威爾斯假髮都拉得低低的,圍巾往上拉得很高,他還是把每個人都記起來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談回去的事。”哈吉森說。他後面那群人開始喃喃出聲,表示贊同,表示抗命者集體意識的聲音向來是這樣。

克羅茲沒有馬上反應。一個好訊息是,如果他們真的要抗命,如果包括哈吉森、梅爾及辛克烈在內的人已經全都同意要用武力來掌控探險隊,克羅茲是不可能活到現在。他們會趁著半夜,在昏暗的晨曦中動手。另一個,也是僅存的好訊息是,這裡有兩三個船員拿著霰彈槍,但是其他武器都被出去打獵的六十六個人帶走了。

克羅茲又在心上記下一件事:以後千萬不要再讓所有陸戰隊同時離開營地。妥茲和幾個陸戰隊士兵非常想去打獵。當時船長太累了,沒多考慮就讓他們出去了。

船長的目光不斷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人群中比較心虛的人馬上低頭將目光往下移,羞於遇上船長的盯視。比較大膽的人,例如梅爾與辛克烈則以目光回敬。希吉則是用一雙半開半閉、冰冷的眼睛看著他,眼神像極了他們碰到的北極熊,甚至就像冰原上那隻東西的眼神。

“回到哪裡?”克羅茲口氣嚴厲地問。

“回到驚、驚恐營。”哈吉森結巴地說,“那裡還有罐頭食物、煤炭及火爐,也還有另外幾艘留在那裡的小船。”

“別傻了。”克羅茲說,“我們現在離驚恐營少說也有六十五英里。等你們到達那裡,早就是十月,真正的冬天了。如果你們到得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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