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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東山。

茶林深處。

“為什麼要考驗我能不能一手飛百葉?小白,我無限懷疑是黑兄沒有耐心等你去採茶,又想到我這個不要錢不化緣不叫苦不喊累不還嘴不後悔的未來弟子不用可惜,所以叫我替你採茶啊。”方平齋手揮紅扇,“幸好我是萬事皆通無所不能的方平齋,區區手飛百葉,雕蟲小技,雖然江湖上少有人能練成,但是……”玉團兒雙手拍在黏土捏就的巨大胚罐上,凝神運氣,欲以烈陽之力將黏土燒為陶罐。此法已經被方平齋反覆批判了十來次,說就算江湖一流高手,苦練剛陽之力數十年的前輩高人也未必能拍土成陶,玉團兒這樣一個根基淺薄的小姑娘,就算在這裡拍上三十年也造不出一個陶罐。但柳眼充耳不聞,玉團兒拍壞一個胚罐,他就叫她推倒重來,到如今已是第八個胚罐了。聽聞方平齋滔滔不絕,自吹自擂,玉團兒打斷他的話,“什麼叫手飛百葉?”

“手飛百葉,就是以掌中的氣勁、暗器、兵器、流水、火焰、樹葉等等,任何東西皆可,一手對外揚出很小的動作,就能從百步之外一棵大樹上打下整整一百片樹葉來。”方平齋坐在茅屋最陰涼的一個角落,紅扇對玉團兒一揮一指,“也就是你苦練三十年也練不成的一門奇功,而對我——那就是舉手之勞。”柳眼坐在一旁,淡淡的道,“既然是舉手之勞,你就多舉幾下,採回百斤茶葉來。”方平齋紅扇一背,“我實在很好奇,你要那麼多茶葉幹什麼?她又不是牛又不是羊又不是驢子更不是騾子,要煉一顆藥給她,需要將百斤茶葉煉百斤草木灰麼?”柳眼閉上眼睛,“既然不懂,就不要多問。”方平齋連連搖頭,“耶,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可是會睡不著的。我睡不著說不定夜裡就會在外面吟詩作對,長嘯高歌,以發洩心中的不安。”柳眼淡淡的道,“你確定要聽?”方平齋頷首點頭,“要聽一定要聽,非聽不可。”柳眼道,“茶葉,尤其是新鮮的綠茶含有大量多酚類化合物,可以利用層析的方法分離提純,然後我就獲得一系列酚羥基。經過一個非常複雜的公式,綜合其他的東西,我可以得到FTIs。”方平齋紅扇揮舞,“為什麼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聽懂,但你說的話我卻聽不懂?‘阿福踢愛死’是什麼東西?”柳眼冷冷的道,“FTIs就是farnesyl轉移酶抑制劑。”方平齋奇道:“罰你轉移沒一隻雞?‘阿福踢愛死’就是‘罰你轉移沒一隻雞’?哈哈,原來她的病只要吃一隻雞就會好,那你我何必在這裡採茶?去再捉兩隻野雞,讓她一個人吃下去,病就好了。”柳眼不去理他,閉目養神,FTIs可以治療兒童早衰症,修飾發生錯誤的蛋白,讓早衰的細胞恢復常態,這就是玉團兒的救命藥。在這種時代要製備FTIs是非常困難的,但如果他不嘗試,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救她。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方平齋仍在一旁閒坐,並不去採茶。玉團兒蒙面黑紗飄動,第九個胚罐又將失敗,她渾身汗流浹背,黑色的衣裙緊緊貼在背後,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活著當真有這麼重要?千百年後,你照舊是無人相識的荒屍一具,誰也不會記得你、誰也不會懷念你,不求活得轟轟烈烈的人,曾經活著與不曾活過,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但……雖然他想得到這許多,為何仍要救她,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林逋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他的傷口雖然被敷上上好的金瘡藥,但畢竟是被利刃入胸,不過兩日就發起高燒來,此時傷口發炎,全身高熱,已一腳踏入鬼門關。靜了很久,柳眼低低的道,“他死了沒有?”方平齋道,“沒有,但是快了。”柳眼道,“把他抱過來。”方平齋道,“抱過去也是死,不抱也是死,所以我不抱,這個人我又不認識,又不是我殺的,我很抱歉說實話說死話說不吉利的話,但事實就是如此。”柳眼低沉的道,“他不會死。”方平齋嗯了一聲,站了起來轉了個圈,黃衣飛揚,興致勃勃,“你說他不會死我一定說他會死,如果沒有我和你抬槓豈不是顯不出你這位曠世神醫救死扶傷的手段?嗯……他傷得這麼重又身無武功,結果一定會死。”

“玉團兒。”柳眼低聲道,“去樹林裡拾一些青色發黴的果子回來。”玉團兒應聲而去,未過多時,拾了十來個發黴的果子,兜在裙襬中帶了回來。柳眼從果子中選了一個,乃是一種爬蔓的甜瓜,在瓜上發黴處仔細檢視,只見那黴上掛著幾滴金黃色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將那金黃色水珠取下,要玉團兒仔細敷在林逋胸口傷處。方平齋詫異的看他,這金黃色的水滴難道是療傷聖藥?區區微不足道的幾滴水珠,又能如何了?

但事情大出方平齋意料之外,那幾滴水珠滴落傷口,林逋的傷竟出乎意料的快速痊癒起來,之後每日玉團兒都尋獲幾個發黴的果子,經柳眼辨認之後,取出金黃色水珠,為林逋敷上。一個月之後,奄奄一息的林逋居然精神振作,能夠起身行走了。柳眼此人不是大夫,不會診脈看病,更不會針灸推拿,但何者能製為藥、何藥能治何病,他了如指掌,如此精通藥理而非醫術的人,方平齋平生僅見。

一個月時間過去,玉團兒仍舊未煉成那個陶罐,但身法武功卻已進步不少。林逋傷勢將愈,這下提出,他在東山不遠處有處房產,邀請三人到他家中暫住,至於這一人高的大缸,他會設法購買,也不必玉團兒如此辛苦。柳眼沒有拒絕,當下四人離開茶林,動身前往林逋在東山的房產。

山中日月自古長,柳眼自此深居林逋家中,為玉團兒煉藥。他煉藥初成,卻不知道這幾天江湖風湧浪急,發生了數件大事,而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有人宣稱知道柳眼的下落——並且,如果有人能請少林寺未來方丈向他磕三個響頭,併為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柳眼隱居洞庭東山茶林的同時,唐儷辭卻從好雲山上下來了。

他上好雲山的時候,是餘負人輕裘馬車,千里迢迢送上來的,並且池雲沈郎魂左右為護,邵延屏成縕袍等人坐堂相迎,何等轟轟烈烈。他從好雲山上下來卻是踏著月色,在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刻,越牆而出,直奔好雲山北方。

好雲山北去三十里地,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大山,在深夜之中更顯陰森可怖。就算是白天要在這一座大山之中找到所謂“西風園”已是很難,何況夜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唐儷辭一身華麗的軟綢白衣,足踏雲紋鞋,負袖望著眼前這座黑壓壓的大山。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

這是一個提示,也是一個陷阱,但他不得不來。就像上次他闖進菩提谷飄零眉苑,吃盡苦頭去找方周的屍體,這一次,計策仍是一樣的計策,而他也仍舊來了。

唐儷辭負袖仰望眼前的大山,看了一陣子,往前踏了一步,身形一起,正要往前奔去。身後突然有人道,“唐……唐儷辭……”唐儷辭腳步一頓,“你實在不該跟著我。”他身後那人搖了搖頭,“你要到哪裡去?”月光之下,這人青衣空手,臉色蒼白,但神色還算鎮定,卻是餘負人。唐儷辭回身微微一笑,“我出來走走。”柔和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其人眉目如畫,更顯風神如玉。

餘負人道,“出來走走,未免也走得太遠,你的傷……”他說到“你的傷”三字,整張臉突然脹得通紅,青筋爆起,過了好一會兒才苦澀的接下去,“你的傷尚未痊癒,不宜走這麼遠。”唐儷辭見他神色怪異,眼角上飄,挑起了一絲笑意,緩步走了回來,伸手一拍他的肩,“餘少俠……”餘負人入耳這三個字幾乎驚跳起來,唐儷辭目中含笑越發明顯,“這幾天心情好麼?”餘負人苦笑,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唐儷辭緩緩伸出手來,食指微抬,掠起他一縷頭髮,柔聲道,“你欠我一條命……”月光之下,這張秀麗至極的紅唇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結結實實的把餘負人嚇了一跳,渾身上下起了一陣寒意,心中對這人懷有的愧疚悔恨突然之間化為疑惑不安,竟一時呆在當場。唐儷辭一笑轉身,“回去吧,你情緒未定,又未帶兵器,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四處亂闖,若是遇到了危險,你要如何應付?”他白衣素素,就待踏入黑暗之中。

餘負人站在當地,不知是該留下還是離開,突地忍不住道,“你……你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到處亂闖,究竟在做什麼?”唐儷辭本已一腳踏入林中,聞言又退了一步,似有些無可奈何,“以你的聰明智慧,難道不明白有些事不該問?”餘負人沉默了一陣,深深吸了口氣,“你可是在冒險?”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餘負人道,“為了什麼?”唐儷辭嘆了口氣,溫和的看著他,“看來你是不肯回去,罷了罷了,若是把你打昏在地,我又怕不知被誰劫去。有人告訴我池雲落單被擒,就關在這座山裡,三天之內要是救不出來,就會有性命之憂。”餘負人吃了一驚,“什麼……池雲被擒?誰給的訊息?是真是假?”唐儷辭道,“多半是真。此地必然有諸多陷阱,要是訊息走漏,劍會必定人心惶惶,妄自揣測是誰擒走池雲,熱血善良之輩又會到這裡來自投羅網,說不定會有不少人妄死在裡面,所以……”餘負人道,“所以你才半夜三更,趁無人之時孤身前來救人。”唐儷辭微微一笑,“既然你不肯回去,那麼……”他轉身向前,“跟著我來吧。”

餘負人陡覺熱血上湧,池雲被擒,唐儷辭孤身救人,他豈能不全力相助?“我——我欠你一條命,”他沉聲道,“今夜之事,餘負人拼死也要救池雲出困!”唐儷辭人在前面,也不知他聽到沒有,白影一晃,已踏入了山林之中。餘負人緊跟在後,不消片刻,月光被樹冠遮去,樹林之中真正難以視物,幸好兩人內力精純,才能順利行走。林裡夜寐的鳥雀呀呀驚飛,還有些不知名的動物也都悄悄避開,兩人走出二三十丈,不得已唐儷辭引燃懷中碧笑火,提在手中用以照明,只見這樹林荒涼原始,滿地斷樹、藤蔓、蛛網、苔蘚、還有些形狀古怪的蟲蛇在燈下緩緩爬行,似根本沒有路。但在荒涼之極的林間卻有人以硃砂為記,在樹幹上、大石上、藤蔓上畫了幾處箭頭,鮮紅硃砂,夜中燈下觀來,就像凝血一樣,觸目驚心。

“看這箭頭所指,似乎是一路向山頂走去。”餘負人低聲問,“跟著走嗎?”唐儷辭往四周看了看,“這是些什麼東西?”箭頭所畫的樹幹、大石等等上都攀爬著一些古怪的藤蔓,藤蔓纖細,枝葉捲曲,火光下看來似乎枝葉都是黑色,在藤蔓上生長著一些紫黑色的漿果。唐儷辭拾起一塊石頭往那箭頭上一擲,只聽撲的一聲輕響,石子震動藤蔓,那紫黑色漿果突然裂開,自裂口處飄出少許黑色煙霧。餘負人和唐儷辭雙雙屏息,但仍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這漿果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兩人身形一起,遠遠避開箭頭之處,躍上樹梢。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唐儷辭低聲自語,仰頭望月,這座山迎向西風的方向,在東方,而茶花……必須日照,那就是在山的陽坡。餘負人聞言眉頭一揚,“那應該是在陽坡,你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眉頭微蹙,陽坡、陽坡……“我……”餘負人往前一步,“怎麼?”唐儷辭衣袖輕揮,“沒什麼,走吧。”

餘負人看了唐儷辭一眼,有些奇怪,西風園茶花樹下,分明在陽坡,他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眼前卻是閃過菩提谷中,寫著方周名字的墓碑,那塊充滿陽光的雪白沙地,開滿奇異的花朵,那塊佈滿墓碑的寂靜墳地,就在陽坡。陽坡……陽坡燦爛的陽光下,如血的奇異藤蔓,盛開著雪白的花朵,碎裂腐敗的屍身、寄生在屍身上的各種蛆蟲,也就在那明媚的陽光之下扭動……空氣中摻雜著惡臭和芬芳的氣味……“咯啦”一聲輕響,唐儷辭足下一頓,餘負人吃了一驚,凝神觀顧四面八方,卻不見有敵人出現,心中一凜:他是怎麼了?

“換了是你,你會在陽坡設下什麼埋伏?”唐儷辭一頓之後,步履加快,往陽坡奔去,雪白頎長的身影,在夜間似是從容自若。餘負人跟隨其後,身形亦是卓然不群,“我……或許會列出重兵,在前往陽坡的路上攔截你,將你截殺在半途之上。”唐儷辭負袖在後,微微一笑,“哈!你不擅心機。”餘負人道,“如果是你,你會如何?”唐儷辭輕描淡寫的道,“我會先殺了池雲,擒抓數十名人質震懾來人,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不能盡展所長,然後在通向地牢的沿途撒下毒藥佈下毒蛇,列出手中最強戰力,把守每一個入口,在地牢底下埋下數百斤炸藥。等來人穿過毒藥毒蛇,打過車輪戰,如果還僥倖未死到達地牢,必已是身心俱疲,再看到池雲的屍體,必定大受打擊,然後——”餘負人聽得冷汗淋淋而下,“然後?”唐儷辭淡淡的道,“然後我脅持部分人質離去,再引爆地牢底下的炸藥,將整座山頭連同山上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一起夷為平地,炸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生。”餘負人張口結舌,駭然道,“你……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什麼?”餘負人苦笑道,“你怎能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唐儷辭道,“要殺人,自然就要做得徹底。”餘負人越發苦笑,但你是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對付你自己,如那生擒池雲的敵人和你一樣想法,你我豈有生還之望?而你既然想得到如此惡毒的計策,仍舊孤身一人前來,是你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你是……

你是為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麼?

餘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餘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陽坡轉眼即到,兩人沿山坡一步步登上。陽坡處的草木生長更為旺盛,兩人劈藤蘿向前,經過數處山澗,明月當空,眼前突然出現一處空地。“小心!”餘負人伸手一攔唐儷辭,“五星之陣!”

只見這處空地本是一片密林,有人將樹林齊齊砍去一片,只留下二尺來長的樹樁,空地形作五星之行,一股淡雅宜人的芳香不知從何而來,隨風四散。唐儷辭嘆了口氣,“何謂五星之陣?”餘負人道,“此陣傳自西域,聽聞陣中奇詭莫測,變數橫生,多年之前有許多江湖名俠葬身此陣,故而名聲響亮,但也已銷聲匿跡江湖多年了。”唐儷辭道,“我不懂陣法。”餘負人仍將他擋在身後,“我先為你一探虛實。”言下一躍上陣,五星木樁上霎時起了一陣微風,風中芬芳之氣越發濃郁,卻不見任何敵人的蹤跡。

餘負人心中微凜,這五星之陣傳說紛紜,他也只是聽師父說過,從未親眼見過,陣中芳香之氣究竟是什麼?是有人藏身於此,還是什麼奇特毒物?正在他凝神之間,陡然眼前五星之角火焰升起,剎那之間,他已身陷火海之中!哈的一聲震喝,餘負人縱身躍起,雙袖掃起疾風,往五星正中、香氣最盛之處撲去。唐儷辭人在陣外,眼眸微動,不對!只見五星陣中乍然衝起二丈來高的焰火,餘負人往陣中雙掌齊出,卻是咯啦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破裂,芳香之氣大盛,被周圍火焰引動,爆炸開來。餘負人全身起火,隨轟隆爆炸之氣沖天飛起,唐儷辭如影隨形,一把將餘負人接住,隨即橫飛倒躍,離開五星之陣。

餘負人身上的火焰隨之襲滅,口角掛血,臉色蒼白,這陣中的火焰並不厲害,厲害的是那瞬間爆破之力,震傷他的內腑。“唐公子……此陣不合五行,十分厲害……”唐儷辭探手入懷,取出一粒白色藥片,塞入他口中,隨即將一物按在餘負人手心,“先給自己上藥,坐到一邊靜坐調息。”餘負人駭然,“你想做什麼?”此陣如此厲害,難道他沒有看見前車之鑑,又要孤身闖陣?唐儷辭微微一笑,“這是一個五芒星,從上頂到右下一筆畫成為召喚術,召喚火之靈,中心五角之形為惡魔之門,其中囚禁惡魔。所以你往頂角走去,陣中起火,你往陣心衝去,它化為爆炸。五芒星以結束筆作準,右下為火、右上為水、左下為地、左上為風、上頂為靈,所以由左下起點畫到頂點,為收式,可以出陣。”他躍上左上五星之角,足踏畫星之途,果然平安無事走到對面頂點,隨即返回,“如何?”

餘負人驚喜交集,卻是滿腹疑竇,“但你不是說自己不懂陣法?此陣如此奇特,為何你卻能瞭如指掌?”唐儷辭立足夜風之中,白衣獵獵,站得很近,在餘負人眼中卻是縹緲遙遠,只聽他道,“這不是陣法,這是一種傳說。西域人相信這種圖形能夠防止妖魔鬼怪的侵犯,並且能將惡魔封印在五星的中心,所以流傳廣泛。五星的一角各自代表一種能力,而這個所謂‘陣法’,只不過在努力表現西域五星所表達的涵義。你闖入陣中,引發火焰之力,就告訴我五角所代表的方向,知道方向,就知道出路。”

餘負人嘆了口氣,“若非你博學廣識,大家在陣中亂闖,不免死在奇奇怪怪的機關之下。你卻為何對西域傳說如此瞭解?”唐儷辭唇角微勾,“你可以佩服我。”餘負人一怔,突地灑然一笑,要說佩服、還當真起了那麼一點佩服之意,低頭看他按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是一方黃金雕龍的小盒,開啟盒蓋,裡面是剩餘的一些黑色藥膏,當下塗抹在自己被火焰燒傷之處。片刻之後,餘負人敷藥完畢,盒中的藥膏也已用完,唐儷辭隨手一擲,將那價值不斐、精雕細琢的黃金龍盒丟在雜草從中,衣袖一背,“走吧。”

兩人透過五星之陣,對岸是一條河流,河流之上有一座橋。

“輕易透過五星之陣,唐儷辭果然名不虛傳。”一聲長笑,一人手持雙刀,自橋那端威風凜凜的走了過來,“在下‘七陽刀’賀蘭泊,唐公子雖然風流瀟灑,在下也很佩服公子威名,但今夜不能讓公子從此透過,還請見諒。”這人方臉濃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卻不是什麼猥瑣奸險之輩。

“賀蘭泊,七陽刀威震一方,並非奸險小人,唐公子貴為中原劍會之客,亦是江湖中流砥柱,你深夜攔路,所為何事?”餘負人朗聲道,“看在劍會情面,請讓路。”賀蘭泊雙刀交架,“我知道唐公子深夜上山,是為救人,為朋友能赴湯蹈火,賀某也是十分佩服,但事關無奈,今夜此路,卻是不能讓。”餘負人眉頭深蹙,“既然你知道唐公子前來救人,為何不讓?”賀蘭泊道,“我平生有一大敵,‘浮流鬼影’陰三魂,陰三魂殺我兄弟,毒我妻兒,奪我寶物,此仇不共戴天,現在此人被囚禁西風園茶花牢中,唐公子前去救人,必定破牢,牢中除了唐公子的朋友,尚有許多江湖惡霸、武林奸賊,一旦茶花牢破,禍害無窮,所以——”

餘負人與唐儷辭相視一眼,唐儷辭微笑,“不知這茶花牢是何人所建、其中囚禁何人?”賀蘭泊哈哈大笑,“茶花牢是前任江湖盟主江南豐當年所留,江湖中人敬他功業,故而一旦擒拿江湖要犯,多囚禁在茶花牢。茶花牢地點隱秘,本來少有人知,最近卻不知為何,知曉的人突然增多,囚禁的人犯也是越來越多啊。”唐儷辭溫和的道,“但池雲必定不是茶花牢應當囚禁的江湖要犯,他被關入牢中,難道你們沒有疑問?”賀蘭泊搖頭道,“看守茶花牢的人不是我,詳情不知,我等只知受人通知,說唐公子近來會來劫獄,茶花牢能入不能出,一旦牢破,無可補救,所以雖然唐公子高風亮節在下深感欽佩,卻不能為一人之失,讓眾多江湖要犯破牢而出。”他目中有愧疚之色,“池雲之事我等會想辦法處理,但今夜萬萬不能讓唐公子破牢。”

唐儷辭的白衣在夜風中獵獵飄動,零落的銀髮在鬢邊揚起,“那你能否告訴我,他現在如何了?”賀蘭泊一怔,“這個……”池雲人在茶花牢中,這件事他也是今日知情,究竟情況如何,他也不清楚,“池雲究竟為何入牢,情況如何,我也不甚清楚,應當無事。”唐儷辭微微一笑,“無罪之人因何入牢、如何入牢、入牢之後情況如何?你一概不知,何以自居正義?這樣曖昧不清的江湖公義,豈能讓人心服?茶花牢中,還有多少如池雲一般冤屈之人,你可知情?”他語調溫文儒雅,平淡從容,卻說得賀蘭泊臉色微變,“這——”

餘負人沉聲道,“七陽刀讓路!我不想和你動手。”賀蘭泊雙刀互撞,噹的一聲響,“賀某抱歉之至,如果你們非要闖路,只好得罪了。”餘負人踏步向前,一身青衣雖受火焚有所破損,卻仍是氣度不凡,“那讓我先領教斬鬼七陽刀了!”賀蘭泊不再客套,雙刀一前一後,掠地而來,刀刃破空之聲響亮之極,顯然在雙刀之上功力深湛、非同一般。餘負人足踏七星,他身上帶傷,不待纏鬥,一出手就是絕學,一掌“混元分象”往賀蘭泊胸前拍去。雙方一觸之下,掌勁觸及雙刀,只聽噼啪作響,似是冷刀插入了油鍋一般。賀蘭泊雙刀揮舞,縱橫開闊,氣勢磅礴,餘負人這一掌卻是連破雙刀,只可惜掌力近胸而止,無法再往前一步傷敵。賀蘭泊雙刀急收,正待暗叫一聲僥倖,餘負人衣袖隨掌而起,後發而致,輕飄飄拂中他胸口,賀蘭泊一呆,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仰後就倒。

袖風落,餘負人立在月下,卻是卓然不群。唐儷辭“啪、啪”擊掌兩聲,微微一笑,不再理睬倒地昏迷的賀蘭泊,當先往橋後密林中闖去。餘負人緊隨其後,心下擔憂——果然如唐儷辭所料,地牢裡關的不止池雲,尚有不計其數的江湖要犯,這些人就是那主謀的人質和把柄,今夜西風園茶花牢之會,實在是危險萬分。茶花牢能破麼?若是不能破、如何救人?若是破了、如何收場?生擒池雲的究竟是誰、竟然能把人困在茶花牢中?

密林中亮起了兩排火光,唐儷辭人在前面,“嗒”的一聲輕響左足落在左邊第一把火把之上,餘負人一怔之下,跟著踏上右邊火把,兩人身形如電,只聽一陣風聲掠過,林中火把全熄,又復陷入一片黑暗。餘負人估算自己總計踏滅二十三支火把,這火把插在地上,並無人看守,究竟是何用意?正在疑惑之間,前邊乍現人影,翻飛縱橫,為數不少,餘負人提氣就待出手,卻是胸口一陣劇痛,方才內傷未愈,竟是真力不調。而耳邊只聽“啪啪”一連串微響,白影在黑暗之中似是轉了幾圈,人影頓時不動。唐儷辭一聲輕笑,“走吧。”餘負人跟在他身後走過,只見密林中十來個手持黑色短刀的黑衣人僵在當場,手中比劃著各種奇異古怪的姿勢,自是被人點了穴道。唐儷辭在踏滅火焰一瞬出手,打亂敵陣,竟能出手如此之快之準,令人難以想象。餘負人額頭冷汗淋淋,以唐儷辭的武功,自己能傷他一劍,更是難以想象。

“累了麼?”唐儷辭右手在他肋下一託,帶著他往前疾掠,餘負人不甚通暢的內息驟然運轉自如,縱躍之勢也流暢起來,“不礙事。”唐儷辭託著他起落飛掠,不再說話,身形是少見利落敏捷。兩人闖出未及百丈,驟然劍光閃爍,一劍自密林中當面劈來,怪的是劍勢險峻,卻無聲無息。唐儷辭衣袖一拂,來劍受他袖風所擋,偏向一邊,驀地密林中第二劍霍的帶起一聲驚人的尖嘯,直刺餘負人胸口——來人竟是手持雙劍,並且這兩劍劍刃都比尋常長劍長了三尺,導致劍已出、人卻未見,仍然藏身樹林之中。餘負人匆匆避過一劍,失聲道:“神吟鬼泣無雙劍——是‘鬼神雙劍’林雙雙!林大俠你為何——”他一句話還未說完,林中一人躍出,左右手各持一劍,左手劍劍刃細長輕軟,銀光閃閃;右手劍色作青黑,劍刃寬闊,其中三環作空,那古怪的尖嘯正是此劍發出。來人叫做“林雙雙”,像個女子的名字,人也生得白麵細眉,但滿面陰沉沉的,自是談不上英俊,更說不上風神俊朗。但莫看此人陰陽怪氣,卻是位列劍會第六名的劍手,“鬼神雙劍”威震江湖,傳聞雙劍齊出,總共只敗過一次。餘負人是劍會晚輩,一共也只見過林雙雙一次,此時突然見他現身擋路,不由得失聲驚呼。

林雙雙冷冷盯了唐儷辭一眼,“要闖茶花牢,先做我劍下之鬼。”唐儷辭探手入懷,摸出一柄粉色匕首,正是小桃紅。林雙雙道,“我是雙劍,你只有一劍,若是兩人一起上,就算扯平了。”他躲在林中出劍偷襲,本來有損高手身份,現在他說出此話,卻又是泱泱大度,自視甚高。唐儷辭拔出小桃紅,卻是橫臂遞給餘負人,微微一笑,“鬼神雙劍為何要擋我去路?中原劍會正逢風急雲湧,前輩身居劍會第六,卻為何不在好雲山?”他溫雅的發問,問的尋常的問題,言外之意卻是銳利如刀。林雙雙陰森森的道,“你是懷疑我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故意針對你唐儷辭了?”唐儷辭踏前一步,柔聲道,“不錯。”林雙雙劍指山頂,冷冷的道,“你可知牢中囚禁多少人?”唐儷辭秀麗的微笑,再踏一步,負袖半轉身,側看林雙雙,“我不必知道牢中囚禁多少人,我只消看前輩在如此午夜衣著整齊、傢伙在身、恰到好處的出現在這荒山野嶺,就知道前輩必定是故意針對唐儷辭——否則——難道林大俠林前輩你今夜守在這雞不下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完全是愛好而已?”他負在背後的衣袖略略一抖,袂角風中長飄,“針對唐儷辭,難道不是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而對劍會落井下石就表明你和風流店利益相合……”

“黃口小兒,胡說八道!”林雙雙冷冷的道,“就憑你如此刁滑,劍會就不該聽命於你!茶花牢中近來要犯甚多,我應牢主之請,前來相助護衛,有何不對?”唐儷辭柔聲道,“那茶花牢主是害怕誰來劫獄——而需動用到前輩您呢?”此言一出,林雙雙頓時語塞,怒道,“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料事如神、聰明絕頂?”這話一說出口,林雙雙左手銀劍刺出,彈向唐儷辭胸口,右手劍尖嘯聲淒厲至極,疾撲他咽喉要害!

餘負人手握小桃紅,見狀變色,林雙雙雙劍之威他曾經見過一次,和餘泣鳳足堪一戰,只是劍術雖高,功力分作兩半,雙劍之力不如單劍,被餘泣鳳斷劍敗落。但敗落不代表林雙雙劍術不高,神吟鬼泣無雙劍卻是當今世上最高的劍術之一!左手陰勁右手陽勁,內力截然相反,世上少有人及。唐儷辭雙手空空,面對江湖中最快最狠和最令人心神動搖的劍鳴,只見銀劍突地劍刃一晃,竟筆直往林雙雙右手青劍彈去。林雙雙急催內勁,銀劍劍刃陡然變直,雙劍攻勢如奔雷閃電,已斬到唐儷辭身上!唐儷辭飄身急退,餘負人握住小桃紅的掌心一片冷汗,只見白影晃動,林雙雙劍尖如蝗,急追唐儷辭飄忽的身影,只聽劍嘯如泣,鬼哭狼嚎,哀鳴滿天,四周樹葉簌簌而下,宛如暴風疾雨。

那劍風激落的樹葉打在身上,竟是徹骨生疼。唐儷辭疾勢避退,林雙雙愈攻愈急,雙劍陰陽兩分,越打越是如行雲流水,氣貫如虹。正當樹葉狂舞、劍氣如龍之時,乍然間一聲尖銳至極的哨聲破空而起,林雙雙啊的一聲啞聲呼叫,變色道,“這是——”唐儷辭翩然轉身,手中握著一把銅笛,方才銅笛掠空一聲響,震破催魂劍嘯,僅僅是空笛掠風就能破劍嘯,林雙雙當然震驚,若是讓他吹奏起來,那還了得?當下雙劍加勁,風雷之聲大作,夜空中狂風疾掃,恍若雙龍盤旋流轉,欲將唐儷辭吞沒殆盡。

餘負人眼見唐儷辭銅笛出手,心道人人皆說唐儷辭能抗柳眼音殺之術,果然不假,這一聲怪音和柳眼的音殺毫無二樣,是同門功夫;眼見林雙雙劍走龍蛇,他是劍道中人,心中雖是希望唐儷辭速戰速決,卻不知不覺為林雙雙劍法所吸引,竟是越看越是入神。唐儷辭銅笛揮舞,招架林雙雙雙劍之攻,餘負人靈臺一片清澈,漸漸目中只有雙方招式身法,再快的移動、再詭變的路數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心領神會,在這短短時刻之中,對武學的領悟卻是更深了一層。

“叮——”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震碎攻守平衡的局面,餘負人心中那片寧靜清澈隨之乍然爆裂,剎那頭腦一片空白,只聽耳邊叮叮噹噹一連串急促的金鐵之聲,那聲音不是兵器交加,卻是一連串輕重緩急有致的鳴奏之聲,衝擊入耳胸口震痛,竟似承受不了這種震響。

林雙雙雙劍驟然對上唐儷辭如此強勁的反擊,銅笛敲上雙劍,雙劍劍質不同,發出的聲音也不相同,唐儷辭連進八步,林雙雙卻是倒退了十步。那似樂非樂的敲擊聲震心動肺,退了十步之後,林雙雙口角帶血,悽笑一聲,“好笛!果然是好笛!三十八年來,我還未聽過這麼好的笛子!唐儷辭,這是什麼武功?”

唐儷辭握笛微笑,“我以為——這個曲子你應該已經聽過,並且在這個曲子下吃過虧,是麼?”他低唇輕觸銅笛,“以鬼神雙劍的根基,不必後退十步,除非——你心有所忌,知道這段曲子後面……會敲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怕。”林雙雙唰的一聲將那青劍歸鞘,拭去嘴角的血跡,“呸!笑話!”他手持單劍,唰的一劍刺出,並不服輸,但也不再給唐儷辭敲擊雙劍的機會。唐儷辭唇觸銅笛,一聲柔和至極的笛音隨之而出,這笛音的節奏韻律和方才他在雙劍敲擊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何真正吹奏出來卻是柔和低調,而這柔和的笛音聽在耳中,令人一口氣喘不過來,竟是壓抑至極。

餘負人聽入耳中,只覺頭昏眼花,胸口真氣沸騰欲散,勉強站穩,雙眼看去一片昏黑。林雙雙首當其衝,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手中劍招不停,仍是衝了上去。唐儷辭笛音再低,幾於無聲,壓抑之感更為明顯,餘負人抵擋不住,坐倒在地,林雙雙銀劍下垂,幾欲脫手,正在兩人全力抵抗笛音之際,突地林中有人影一晃,一位蒙面黑衣人躍出伸手將林雙雙撈起,揚手點中他後心兩處穴道,隨即放手。唐儷辭笛音一停,餘負人鬆了口氣,凝目望去,只見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黑衣人,眉頭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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