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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敵艦隊駛離環網開赴戰場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所習慣生活的最後一日,我應邀參加了一場宴會。那一晚,在環網的一百五十多個星球上,處處都在舉行宴會,但只有這一場,才真正至關重要。

我藉由資料網簽發了接受回執,檢查了一下我最好的正裝,確定它乾乾淨淨。然後從從容容地洗澡、剃鬚,一絲不苟地穿戴一新,最後透過邀請晶片中的一次性觸顯,在約定的時刻從希望星遠距傳輸到了鯨逖中心。

此時,鯨心所在半球正值傍晚,無所不在的清淡光線照亮了鹿苑的小山、低谷,照亮了遠遠延伸至南面的中央政府樓群的灰色高塔,照亮了特提斯河兩岸成行的垂柳和發光的火蕨,也照亮了政府大樓本身的白色柱廊。數千來賓正蒞臨於此,但是安保人員向我們每個人一一致意問候,對比DNA,檢查我們的請帖程式碼,然後手臂和手掌優雅地一揮,為我們指出通向酒吧和餐櫃的路。

“約瑟夫·賽文先生?”嚮導彬彬有禮地向我確認。

“正是在下。”我撒了謊。這是我現在的名字,但從來不是我的身份。

“執行長悅石大人希望稍後晚上見您。等她有時間見您時,我們會通報您的。”

“好的。”

“除了已提供的點心或娛樂,若是您有其他要求,只需大聲說出來,地面監督會設法滿足您的。”

我點點頭,微笑著,把嚮導撇在身後,信步走著。我還沒邁出幾步,他已轉過身,接待從終端站臺上下來的下一位來賓了。

我站在一個矮丘上,眼前視野開闊。有上千來賓正在上百英畝的新修草坪上閒步,許多人正在修整成各種造型的森林中漫遊。我所立足的這片草坪的前方,是一片寬闊綿亙的草地,它們正籠罩在河岸樹木投射的影子之下,那裡佈列著規整的園林。草地上方,一幢宏偉的政府大樓拔地而起。樂隊正在遙遠的庭院中演奏,隱蔽的揚聲器將音樂傳送到鹿苑最為遙遠的地域。一列列電磁車隊從遙遠夜空中的遠距傳輸門中盤旋而來,接踵而至。有好幾秒鐘,我觀賞著那些衣著光鮮的乘客從終端人行道旁的站臺上登陸,那千奇百怪的飛船讓我看得入迷。夕陽的餘暉照射著標準桅輕、阿爾茲和須磨艇的船體,也照著漂浮駁船的洛可可風格甲板和古式掠行艇的金屬船殼,它們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古樸,是舊地的遺物。

我慢悠悠地走下緩長的斜坡,來到特提斯河邊,途中經過一座碼頭,有眾多乘客正從形形色色的船筏上下來,那場面令人驚歎。特提斯河是唯一的一條遍及環網的河流,一路流經永久遠距傳輸門,穿越兩百多顆星球和衛星,居住在它沿岸的居民都是霸主中富可敵國的人。這從沿岸的船隻中也可見一斑:大型鈍鋸齒巡洋艦、滿帆啟航的三桅船、五層駁船,看上去大多都裝備了懸浮裝置;精雕細琢的船屋,顯然是依照它們的遠距傳輸器量身打造的;從茂伊約進口的小型移動小島;大流亡前期的運動型快艇和潛水艇;來自復興之矢的各種各樣手工雕琢的航海電磁車;還有一部分最新式的無所不達快艇,它們的輪廓隱匿在密蔽場無縫的反射性卵形外表下,看上去一片模糊。

邁步走下這些船隻的賓客也是光彩奪目,令人難忘,絲毫不遜於他們的交通工具:各人的著裝風格跨度甚廣,有顯然未接受過鮑爾森理療的客人,他們身著大流亡前的保守晚禮服,也有身體受過環網最為著名的基藝家塑造的客人,他們披掛著本週鯨心最為搶手的流行服飾。我繼續向前,最後來到一張相當長的長桌前,走過這條長桌後,我的盤子裡已經堆滿了烤牛肉、沙拉、太空魷魚片、帕瓦蒂咖哩和新出爐的麵包。

傍晚的霞光逐漸淡去,暮靄降臨。我在花園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望著星辰在天空中次第出現。為了方便觀賞艦隊,附近城市和政府群樓的燈火被故意轉暗,今夜是鯨逖中心的夜空數個世紀以來最為清朗的一晚。

我旁邊的一個女人笑意盈盈地朝我看來。“我敢肯定咱們以前見過。”

我報以微笑,同時確定我倆從沒見過。她極富魅力,年紀也許有我的兩倍,大約五十七八標準歲,不過有賴於金錢和鮑爾森理療,樣子看起來比二十六歲的我還要年輕。她的面板十分白皙,看起來近似於透明,頭髮系成一條上翹的辮子,身著的輕柔衣物露出大半乳房,完美無瑕。那眼神卻是冷冷的。

“也許我們見過,”我說,“不過這可能性似乎不大。我的名字叫約瑟夫·賽文。”

“當然,”她說道,“你是位藝術家!”

我並不是藝術家。我是……以前是……一名詩人。但是自從一年前我真正的人格死而復生之後,我便佔據了賽文的身份,自稱藝術家。這些在我的全域性檔案裡面都有記載。

“我記得。”女士笑道。她沒有說實話。她是用自己昂貴的通訊志介面訪問了資料網,才獲得了這些資訊。

我並不需要訪問……這個詞真是彆扭,又顯得累贅,儘管它帶著些許古韻,我還是不由得討厭它。我在思維中閉上雙眼,進入資料網,穿過華而不實的全域性屏障,漸漸滑入表面資料的波濤之下,跟隨她閃閃發光的訪問臍線追尋到黑暗的遙遠深處,那裡流動著“安全可靠”的資訊。

“我叫戴安娜·弗洛梅,”她說,“我先生是天龍星七號的交通部部長。”

我點點頭,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她絲毫沒有提及另一點,事實上她的丈夫在受到政治後臺提拔去天龍星之前,曾經是天國之門上黴菌擦洗工聯盟的頭號蠢蛋……也沒有提起她改名前叫作蒂尼·奶頭,曾經當過娼妓,被中池荒地的肺管代理商包養做舞女……沒有告訴我她曾兩次因濫用閃回被捕,第二次還在半途上把一名家庭醫師打成了重傷……也沒有告訴我她九歲的時候毒死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只是因為他威脅說要向她繼父告狀,說她正在和一個泥灘礦工交往,那個人叫作……

“見到你真高興,弗洛梅女士。”我開口道。她的手暖暖的,不過握手的時間略微有些長了。

“這難道不激動人心嗎?”她深吸一口氣。

“你說什麼?”

她張開雙臂做了個動作,包納了整個夜色、剛剛亮起的熒光球、花園、人群。“啊,宴會,戰爭,所有的這一切。”她說。

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嚐了嚐烤牛肉。烤得很嫩,味道很棒,不過太鹹了,讓人想起盧瑟斯克隆槽裡的東西。魷魚似乎也是貨真價實的。服務員過來呈上香檳,我舉杯咂了一口。味道有些低劣。自從舊地滅亡以來,高品質葡萄酒、蘇格蘭威士忌和咖啡就成了三大不可替代品。“你認為這次戰爭必須打響嗎?”我問。

“當然了,他媽的當然必須啦。”戴安娜·弗洛梅張嘴剛要說話,她的丈夫就代她回答了。此人剛從後邊走來,一屁股坐上我們一同用餐的模擬原木。這是個高大的男人,至少比我高一英尺半。但是且慢,是我身材矮小。在我的記憶中,我曾經寫過一句自嘲的詩行,把自己描述成為“……約翰·濟慈先生,五英尺高”。雖然我實際上有五點一英尺,在拿破崙和威靈頓在世的年代,男人的平均身高僅有五點六英尺,所以那時我只能算是略微有一些矮,可現在我竟是矮得荒唐,因為生活在普通重力水平星球的男人,普遍身高從六英尺到七英尺不等。另一方面,根據肌肉組織或是體格來說,我顯然不可能宣稱自己來自高重力的星球,所以在所有人的眼裡,我就是個矮傢伙。(我跟你們講這些的時候,用的都是我考慮問題時慣常使用的計量單位……自從我在環網內重生,我的思維便經歷著無數改變,其中,以公制進行思考是迄今為止令我感覺最為困難的。有時候我甚至都不願意去嘗試。)

“為什麼戰爭必須打響?”我問戴安娜的丈夫,他名叫何蒙德·弗洛梅。

“因為他們那些天殺的要自討苦吃。”這個大塊頭憤憤不平地說道。他的臼齒磨得嘎啦嘎啦直響,滿臉橫肉都抽緊了。那脖子短得可以忽略不計,皮下的胡茬兒鬱鬱蔥蔥,顯然挺住了所有脫毛膏、刀片和剃鬚刀的攻勢。那雙手比我的要大出一半,並且比我的有勁很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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