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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很熱麼?瞧你額頭上都有汗。天熱就不必過來看我,小心被日頭曬傷。”
太后嗔責的語氣裡滿是關心,她拿起帕子為兒子擦拭面上的汗,道:“來了就坐這兒歇歇,陪為娘看會兒戲,這會兒是晌午,日頭最烈了,別出去挨曬。”
皇帝依言在與太后相隔一幾的圈椅上坐了,道:“兒子聽底下人講,您今早的藥又沒喝。”
太后道:“又沒什麼大病,只是有時頭疼身上沒力氣而已,總喝藥做什麼。”見兒子默默地看著她,又笑道:"好罷,你安生陪娘看一折戲,娘就把藥喝了。"
皇帝就令底下人去熬藥,邊坐著陪太后看戲,邊拿起几上果盤裡的荔枝,剝了放在太后手邊的白玉碗裡,供太后邊聽戲邊享用。
太后笑吟吟地看著皇帝的動作,“我兒真是孝順,不枉娘平日疼你。”
皇帝微微笑著,道:“待會兒娘喝藥喝苦了,可吃些荔枝潤潤。”
太后拿起一顆剝好的荔枝,含笑抿吃了會兒清甜甘美的滋味,面上又露出憂慮的神色,“也不知韞玉在燕宮過得怎樣?這時節燕帝那老東西舍不捨得給他幾碟荔枝……”
太后說著怨看向兒子,“都怪你非要把韞玉送去做什麼駙馬,就沒其他法子了嗎?!燕帝刻薄寡恩,那清河公主的性子定也十分刁蠻,韞玉性情和軟,被那清河公主欺了怎麼辦?”
“不會,兒子派人探查過了,那清河公主性子很好,不會欺負韞玉的”,皇帝道,“據報,韞玉和她玩得很好,兩小無猜。”
宮人端了新煎好的藥過來,皇帝伸手接過,一勺勺地舀吹著,親手喂太后喝藥。
似因見兒子這般孝順,苦藥喝在口中也沒那麼苦了,太后邊喝著藥,邊想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道:“等時勢好了,還是得想法子把韞玉接回來,韞玉只有回到我身邊,我才能真正安心。”
“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可若為成大事,連家人生死都不管不顧,這樣的人令人心寒”,太后看向兒子,鄭重囑咐道,“恆宸,你答應娘,無論如何,韞玉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皇帝對望著太后的眸光,答應道:“是。”
夏日午後容易睏倦,太后用完藥後不久,漸漸睏意上來,連戲也聽不進去了,皇帝就令宮人扶太后去寢殿休息。
兩年前在蕭珏生死難料時,太后就得了瘋病,此後蕭珏病情雖穩定下來,但太后已不能知曉此事,她已在極度的痛悔刺激下記憶混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會將他認成她唯一的兒子蕭恆宸,會以為蕭珏還是個幾歲的孩子,現作為質子和駙馬,身在遙遠的燕宮中。
太醫束手無策,只能為太后開些日常調養身體的藥方,這兩年裡,太后每日都是這般。
卻也似乎並非壞事,如今的太后除了日常惦記燕宮中的孫兒,並無其他煩憂。她不必再處心積慮、日夜不安,她沒有逼害了她的孫兒,她疼愛的兒子恆宸常來見她,她沒有一個討厭的叫蕭恆容的小兒子。
對太后來說,什麼都記得太清楚,反而才是痛苦的根源。
太后被扶往寢殿休息後,戲臺上唱戲的伶人暫止了歌聲,都退了出去,留下臺上奼紫嫣紅的佈景,兀自熱鬧非凡。
皇帝走出了繁華而空蕩的殿閣,想他事事皆記得清楚,若是上天令他似太后忘卻,是否他也會似太后,快活許多。
不,不會,他這一生真正的舒心快樂皆是因有慕煙,儘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也有著許多的痛苦糾纏,可沒有她,他連真正的快活也不曾體會。
她將刀子抵上他心口,將刀插入他胸膛時,皇帝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似跌沉進了不見底的湖底,冰冷的湖水淹沒了他的口腔胸膛。
不是因她再次欺騙他,也非因她竟似是這樣無情,而是因她選擇親手割捨、親自毀滅。
即使真有情意,她也會選擇親手毀去,毀去她對他可能有的動搖,毀去他對她的愛意和執著,毀去她與他之間成為眷侶的可能。
一次不成,就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他再靠近她,再抱著想要和她續緣相守的心念,她會一次又一次這樣做,人心能承受多少次自毀,那一刀刀會否最終刺向她自己的胸膛,他不敢再試,既她心結難解,那他便心死。
他就應心死。
夏日裡天氣變幻無常,往永壽宮時日頭猶烈,待來到重明宮時,已是陰霾遮日,空氣燥熱悶熱地令人感覺呼吸不暢,像是將要有場雷雨。
重明宮的殿門上懸著艾葉與菖蒲,皇帝知她來了,撩起簾攏,見她就坐在內殿離榻邊不遠的桌几旁。蕭珏床頭花觚裡的花換成了凌霄,應是她帶來新插的,她正在桌邊編織著五彩縷,端午習俗裡腕系五彩縷可以驅惡辟邪。
皇帝記得她曾為他編過一條五彩縷,但被他一時負氣,扔進臨風榭的蓮花池裡。扔後沒幾天,他就私下命人去尋找,但宮人幾乎將池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著。
親手丟去的,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在她身邊坐下,如同她每次來時,同她聊幾句閒話,問她花田收成、花莊經營等。他問的話總是大同小異,她的回答也總是沒多大區別,而後他說說朝廷方面的事,說些國事民生,她就聽著,偶爾輕輕問一兩句。
似也只能說這些,就以花商慕煙和皇帝蕭恆容的身份,別的都不要碰、不能碰,若碰了,恐怕連這每十日能有一次的半日安寧都不能有了。
比不能有這半日相見更令皇帝畏懼的,是他害怕會擊碎她現下的安寧。兩年前的她,安靜之下是死水般的心,而現在,她的心是真正的平靜溫和,是月色下如鏡的清溪,澄澈空淨。
皇帝感覺到了她的不同,在這兩年的時光裡,感覺到她一點點地敞開了心胸,在談及花事時面上淡淡笑意的真切。曾在他面前驚鴻一現翩翩起舞的慕煙,好像真的活了過來,她走進了煙火人間。
而他,好像還站在原地,看著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有時,皇帝心中還忍不住存有一絲幻想,不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她離他越來越遠,想要快步上前,走到她身邊,牽住她的手。
然而那榻上沉睡不醒的人,那暗夜裡曾冰冷閃掠的刀光,都會立即粉碎他的這絲幻想。愧悔與畏懼,不容許他痴心妄想。
回回她會在申正左右離開,但這日她將走時,殿外陰沉許久的天氣,在一聲駭人的炸雷聲響後,猛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天色驟然暗得彷彿是黑夜,狂風將掩著的窗吹開,殿內鎏金樹上的燈火在猛一晃動後全都熄滅。
皇帝記著她畏黑的怪疾,心陡然一提就不禁將手攥緊,也不知是要趕快走到一旁將燈點上,還是不能離她半步,防她因怪疾發作摔倒碰傷時,忽聽她在黑暗中靜靜地道:“無事,我不怕黑了。”
她說:“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好了。”
她在昏暗中摸索著走到燈樹旁,將燈點燃了一盞,一盞火光不足以驅散室內暗色,卻溫暖地映著她的面龐,她在火光中看向他,皇帝緊攥著的手,不由就緩緩鬆開了。
雨停後她就離開了,原先悶熱的夏日天氣為這場雷雨洗禮,空氣清涼,暮時的天際映有一道彩虹。
令人舒適的涼風,習習吹拂著殿內的帳幔,榻上人安恬地睡著,手臂上繫著一道驅惡辟邪的五彩縷。
目送她身影遠去再不
可見後,皇帝回走進殿中,見桌上還有一道五彩縷。他將這道顏色豔麗的五彩縷拿在手中,似是彩虹靜靜地落在他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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