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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為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裡最早知道要在這裡開大會的人。因為我經常逃學到這裡來玩耍。那天,我正在滯洪閘橋洞裡鑿冰窟窿釣魚,聽到頭上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說話者是肖上唇。這個人的嗓音,我從一萬個人裡也能一下聽出來。我聽到他說:媽的,好一派北國風光!批判大會就在這裡舉行,主席臺就搭建在這滯洪閘上。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為了保證下游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當時,我們東北鄉人對此極為不滿,因為那些窪地,儘管低窪也是地,種不了別的,種高粱還是可以的。但國家要辦的事情,小民豈能違抗。我曾多次逃學,跑到這裡來,看滔滔的洪水從十二個洩洪孔洞裡奔湧而出。洪水過後,滯洪區一片汪洋,成了一個方圓十幾裡的湖泊。湖中魚蝦蕃多,捕魚的人成群結隊,賣魚的也漸漸多了。先是在滯洪閘上擺攤,滯洪閘上擺不開,便移到了滯洪區東岸,在岸邊那一排柳樹下,依次展開。熱鬧時有二里多長。集市原先是設在公社駐地的,自從這裡起了魚市後,集市就慢慢地遷到這裡來了。賣菜的來了,賣雞蛋的來了,賣炒花生的也來了。連附著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著來了。公社組織武裝民兵,前來驅趕過幾次。民兵一到,紛紛逃竄。民兵一走,又試試探探地聚集起來。於是就這樣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來。我特喜歡看魚。我看鯉魚鰱魚鯽魚鯰魚黑魚鱔魚,螃蟹泥鰍蛤蜊之類的也順便看一看。我在這裡看到過一條最大的魚,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那個賣魚的老漢守著大魚,畏畏縮縮的,好像守著一個神靈。我跟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魚販子混得很熟。他們為什麼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因為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有一些公社的閒雜人員,也冒充稅務人員,前來巧取豪奪。那條一百多斤重的大魚,就差點讓兩個身穿藍制服、嘴裡叼著香菸、手提著黑皮包的傢伙沒收了去。如果不是賣魚老漢的女兒匆匆趕來大哭大鬧,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那條大魚真就被他們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個留著大分頭、穿著藍華達呢學生制服、口袋裡插著一支博士牌鋼筆、一支新華牌雙色圓珠筆、模樣彷彿“五四”時期大學生的乞討者。他面色蒼白,神色悒鬱,眼睛裡溼潤潤的,彷彿隨時都會潸然淚下。他口才極好,滿口普通話,講出話來句句都似話劇臺詞——我後來之所以寫話劇,跟他的影響有關——他總是端著一個碩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用紅漆塗有五角星和一個“獎”字。他站在那些賣魚蝦的人面前,充滿感情地說:同志,我是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您也許會說,瞧你這麼年輕,哪像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訴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實,我有嚴重的心臟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傷過,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會崩裂,那樣我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給我一條魚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條大的,我要一條小的,一條最小的小魚……他總是能要到魚,或是蝦,要到之後,他就跑到水邊,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後找一避風地方,揀來柴禾,支起兩塊磚頭,將瓷缸子放在上邊,點起火來燉……我經常站在他身後看他燉魚,鮮美的氣味從他的瓷缸子裡散發出來,使我饞涎欲滴,我從心底裡羨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曾經是縣第一中學才華橫溢的學生。公社書記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討,其中必有複雜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我姑姑的瘋狂愛慕者,受到過嚴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槍,自殺未遂。傷好後即成了這個樣子。剛開始時還有人嘲笑他,但自從他幫助老漢保住了那條大魚後,賣魚的人都對他另眼相看。我感到這個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就對他產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魚市散後,他一個人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隨著他。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秘密。他發現我的跟蹤後,停下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親愛的朋友,請您不要這樣吧。我模仿著他的腔調說:親愛的朋友,我沒有怎麼樣啊。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請您不要跟在我身後。我說: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沒有跟在你身後啊。他搖搖頭,低聲嘟噥著:朋友,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著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彷彿是用紙殼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他停下來,咻咻地喘息著,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隨他。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的低沉的嗚咽之聲。其實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裡睡在什麼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40碼的大鞋,我母親為此常常發愁。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將,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為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抬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隨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著一隻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兇,秦河不還手,只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嫋嫋,火堆裡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著腥氣,讓人噁心。於是我明白,秦河是為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吃而捱打。看著秦河捱打,我眼睛裡盈滿淚水。飢餓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們家族對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從火堆裡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著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逗引著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傢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里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匯聚。匯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著溜滑的冰。有人還踩著自制的滑冰板兒。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標槍在後邊押著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隻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裡。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並起,空氣中瀰漫著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為了報復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你舌頭怎麼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裡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著他穿著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標槍、腰掛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將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一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梭標,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梭標,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你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著梭標,對著我刺過來。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梭標捅穿身體。我知道這小子用砂輪將梭標打磨得鋒利無比,我也知道這傢伙心黑手毒,自從手持利器之後,殺心更重。他經常無端地刺樹,刺用穀草捆紮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還刺死了一頭正在與母豬交配的公豬。我邊跑邊回頭觀看,看到他頭髮直豎,兩隻眼瞪得溜溜圓,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報銷。

我跑,我繞著人跑,鑽著人縫跑。跌倒後,連滾帶爬,幾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鏢刺中。梭鏢刺到冰上,冰屑飛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來繼續跑。他爬起來繼續追。不時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這熊孩子,撞什麼呢!——啊!——救命啊——殺人啦——一支正敲著鑼鼓行進的隊伍被我衝撞得亂了鼓點——幾個頭戴高帽的壞人將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從陳鼻的爹陳額、陳鼻的娘艾蓮——從袁腮的爹袁臉——他也成了“走資派”——身邊繞過去——我從王腳身邊衝過去。我看到了母親的臉,聽到了母親的驚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接著是肖下唇的一聲慘叫——事後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條腿,使了一絆兒,讓肖下唇前撲,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門牙未磕掉算他幸運。肖下唇爬起來試圖報復王肝,但王腳把他震懾住了。王腳說:肖下唇你個小雜種,你要敢動王肝一指頭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兒!我們家是三代僱農,王腳說,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滯洪閘上,用木板和葦蓆搭建起一個很氣派的舞臺。那年頭公社裡專門養著一撥人,搭建舞臺,或者宣傳欄,技術熟練,身手不凡。舞臺上插著幾十杆紅旗,掛著紅布白字橫幅,臺角的兩根高杆上綁著四個巨大的喇叭,我們到達那裡時喇叭里正播放著“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熱鬧,實在是太熱鬧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臺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衝撞的人,毫不客氣地用腳踹我,用拳頭擂我,用胳膊肘子頂我。費了半天力氣,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但沒擠到前排,反而被擠出圈外。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產生不祥的預感。這時,大喇叭裡傳出一個公鴨嗓子男人的吼叫:批鬥大會馬上開始——請貧下中農們安靜——前排的坐下來——坐下來——

我轉到滯洪閘西側,那裡有三間儲放備用閘板的倉房。我從房後,腳蹬磚縫,手把房簷,一個鷂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壟,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頭出去,成千上萬的群眾,數不盡的紅旗,盡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臺西側,幾十個人蹲在地上,都垂著頭。我知道這些就是待會要上臺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們。肖上唇對著麥克風大聲吼叫。這個落魄的糧庫保管員,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一步官運。“文革”一開始,他就領頭造反,成立“風暴造反兵團”,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打了深色補丁的舊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色袖標。頭髮稀疏、禿頭頂在太陽下閃爍光芒。他學著那些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大人物講話:拖著長腔,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揮舞著,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式。他的聲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聾的程度。群眾的喧鬧聲猶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會場上搗亂,此處剛剛安寧,彼處又轟然而起。我有點擔心母親和村裡那些老人們的安全。我搜尋著她們。但冰反射陽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風從後邊吹透我的破棉襖,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揮手,十幾個手持長木杆子、臂帶“糾察”袖標的精壯漢子從舞臺後湧出,跳下去,進入喧鬧的人群,揮舞長杆,進行鎮壓。長木杆子的頂端綁著紅色布條,揮舞起來如同火炬。有個年輕人頭頂被打,憤憤不平,抓住木杆,與糾察隊員理論,被當胸捅了一拳。“糾察隊員”鐵面無私,下手無情,杆子到處,人們紛紛低伏。大喇叭裡傳來肖上唇聲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搗亂的壞人揪出來——!那個捱了一拳的青年被糾察隊員揪著頭髮拖出了人群……人群終於安靜了,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無人敢站起來。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佈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地,擁到了臺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糾察隊員將她的頭按低,但剛一鬆手,她便猛地抬起來。她的反抗招致了更為猛烈的壓制。最後,她被打趴在臺上。一個糾察隊員,用一隻腳踩著她的背。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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