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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死得勝過一條忠於職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彷彿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俺公爹頭戴著紅纓子瓜皮小帽、穿著長袍馬褂、手捻著佛珠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時,八成似一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九成似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太爺。但他不是老太爺,更不是員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裡的首席劊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頭的高手,是精通曆代酷刑、並且有所發明、有所創造的專家。他在刑部當差四十年,砍下的人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比高密縣一年出產的西瓜還要多。

那天夜裡,俺心裡有事,睡不著,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著。越睡不著心越煩,越煩越睡不著。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裡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裡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煩死了。它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這些東西比人還要靈性,它們嗅到了從俺家院子裡散發出採的血腥氣。它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豬狗的魂兒在月光下游蕩。它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剛冒紅的那個時辰,就是它們見閻王的時候。它們不停地叫喚,發出的是滅亡前的哀鳴。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裡是個什麼樣子?你哼哼嗎?你汪汪嗎?你還是在唱貓腔呢?俺聽那些小牢子們說過,死囚牢裡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裡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來你已經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裡掉下塊大石頭,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裡,俺的爹……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俺的丈夫趙小甲是殺狗宰豬的狀元,高密縣裡有名聲。他人高馬大,半禿的腦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從打俺嫁過來,他就一遍一追地給俺講述他娘給他講過的那個關於虎鬚的故事。後來,不知他受了哪個壞種的調弄,一到夜裡,就纏著俺要那種彎彎曲曲、金黃色的、銜在嘴裡就能夠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鬚。這個傻瓜,夜夜粘人,一塊化開的魚鰾,拿他沒法子,只好弄一根給他。這個傻瓜,他蜷縮在炕頭,打呼嚕咬牙說夢話:"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個面……"煩死人啦!俺端他一腳,他把身體縮一縮,翻了一個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剛剛嚥下去什麼好東西,然後,夢話繼續,呼嚕不斷,咬牙不停。罷了,這樣的憨人,由著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來,背靠著涼森森的牆壁,看到窗戶外邊,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欄裡的狗眼,亮成碧綠的小燈籠,一盞兩盞三盞……閃閃爍爍,一大片。孤寡的秋蟲,一聲聲鳴叫,悽悽清清。腳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從青石條鋪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過去,析聲"梆梆",鑼聲"噹噹",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靜,全城都睡了,俺睡不著,豬睡不著,狗睡不著,俺爹也睡不著。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個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這時俺聽到從公爹屋子裡,傳出細微的響聲,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滾動。後來俺知道了,這個老東西不"是在數豆粒,他是數人頭呢;一顆豆粒代表著一顆人頭。這個老雜毛,在夢裡也念想著他砍下的那些人頭啊,這個老雜毛……俺看到,他舉起鬼頭刀,對著俺爹的後頸窩砍去,俺爹的頭,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滾動著,一群小孩子跟在後邊用腳踢它。俺爹的頭為了逃避孩子們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臺階,然後滾進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頭在俺家院子裡轉圈,狗在後邊追著咬。俺爹的頭很有經驗,有好幾次,馬上就要讓狗咬住了,但那腦後的辮子,挺成一根鞭子,橫著掃過去,正中狗眼,狗怪叫著轉起圈子來。擺脫了狗的追趕,俺爹的頭,在院子裡滾動,一個巨大的蝌蚪水裡游泳,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腦後,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聲鑼聲,把俺從噩夢中驚醒。俺渾身冷汗,不是一顆心,是一大堆心,在撲通撲通亂跳。公爹還在數他的豆粒,老東西,現在俺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威人。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剛住了半年的那間朝陽的屋子,讓他冰成一個墳墓;陰森森的,連貓都不敢進去抓耗子。俺不敢進他的房子,進去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小甲沒事就往那屋裡鑽,進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讓他爹講故事,膩歪得如同一個三歲的孩子。三伏天裡,乾脆就膩在他爹屋裡不出來了,連黨也不跟俺睡了,簡直把他爹當成了老婆把俺當成了他的爹。為了防止當天賣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掛在他爹的梁頭上,誰說他傻?誰說他不傻!公爹偶爾上一次街,連咬人的惡狗都縮在牆角,嗚嗚地怪叫。那些傳說就更玄了,說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楊樹,大楊樹一個勁兒地哆嗦,哆嗦得葉子嘩嘩譁響。俺想起了親爹孫丙。爹,你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祿山日了貴紀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綱,凶多吉少,性命難保。俺想起錢丁,錢大老爺,進士出身,五品知縣,加分府銜,父母官,俺的乾爹,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給你當了這三年的上炕幹閨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來,你喝了俺多少壺熱黃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聽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圓的貓腔調。熱黃酒,肥狗肉,炕上躺著個幹閨女,大老爺,俺把您伺候得比當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子盡著您耍風流,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麼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裡,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裡,俺的戲還不如唱給牆聽,俺的身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淨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俺從鍋裡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幹荷葉包了,塞進竹籃。提著竹籃俺出了門,迎著西下的月亮,沿著青石板道,去縣衙探監。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裡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裡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著俺發威風。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著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他們齜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著玩的。錢丁啊錢丁,你這個裡通外國的漢奸,老孃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御狀。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佔有夫之婦,錢丁啊,老孃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著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後嗤嗤地冷笑。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著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麼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桿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孃替你說話,你怎麼能當上弓箭手?老孃為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股親了嘴。可你們竟敢看老孃的笑話,竟然對著老孃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孃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孃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孃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後,沿著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著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將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痴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牆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板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鬥強,被薅了鬍鬚,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誰知你閫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著土槍土炮,舉著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著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黴"。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著八人大轎進了縣衙。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著高頭大洋馬,披掛著瓦藍的毛瑟槍,直衝進了縣衙。站崗的弓箭手孫鬍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抬手抽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掛在八字牆上示眾。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胡思亂想著,迎著通紅的太陽,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裡散發著陣陣香氣。青石街上汪著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動,一邊滾動著,爹,你還一邊唱戲。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託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著一擔水迎面走過來。他弓著蝦米腰,神著紅脖子,頭頂一團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邁著大步,走得很急,桶裡的水溢位來,沿著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裡。桶裡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俺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裡夾雜著臭氣。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後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鱔魚一樣鑽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抬起頭,對著俺齜牙冷笑。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別說錢丁,就是當今皇上來了,也難免你的死刑。灰心歸灰心,但俺還是不死心,爹,咱們"有棗無棗打三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俺猜想,此時此刻,錢大老爺正陪著從濟南趕來的袁世凱和從青島趕來的克羅德,躺在縣衙賓館裡抽大煙呢,等到姓袁的和那個姓克的滾了蛋,俺再闖縣衙送狗肉,只要讓俺見了他的面,就有辦法讓他乖乖地聽俺的。那時候就沒有了錢大老爺,只有一個圍著俺轉圈子的錢大孫子。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只要在縣裡執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咱去弄個叫花子來當替死鬼,來它個偷樑換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對俺孃的絕情,俺實在不應該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讓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禍害女人。但你畢竟是俺的爹,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蛋就沒有雞,沒有情就沒有戲,沒有你就沒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換,但爹只有一個沒法換。前邊就是娘娘廟,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待俺進去求求娘娘,讓她老人家顯靈,保佑你逢凶化吉,死裡逃生。

娘娘廟裡黑咕咚,俺兩眼發花看不清。幾隻大蝙蝠,撞得梁頭啪啪響,也許不是蝙蝠是燕子,對,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廟裡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橫躺豎倒著十幾個叫花子。尿騷屁臭餿飯味兒,直撲俺的腦瓜子,燻得俺想嘔想吐。尊貴的送子娘娘,跟這群野貓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們恰似那開春的蛇,在地上伸展著僵硬的身體,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那個花白鬍子、紅爛眼圈的花子頭兒朱八,對著俺擠鼻子弄眼,衝著俺啐了一口唾沫,大聲喊叫: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賊孫子,學著他的樣子,對著俺吐唾沫,連聲學舌: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那隻毛茸茸的紅腚猴子,一道閃電般躥到俺的肩膀上,嚇得俺三魂丟了兩魂半。沒等俺回過神來,這畜生,伸爪子進竹籃,搶走了那條狗腿。又一閃,躥回香案;再一閃,躍到娘娘肩上。在躥跳當中,它頸上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響著,尾巴成了掃帚,掃起一團團灰塵,刺激得俺鼻孔發癢,"啊-嗤!"該死的騷猴子,人樣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齜牙咧嘴啃那條狗腿。猴爪子亂抹,油汙了娘娘的臉。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順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娘娘連一條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麼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膽大包天,您是黃鼠狼子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這一禍闖得驚天動地。連當朝的慈禧老佛爺,也知道了您的大名;連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蹟。您一個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戲子,鬧騰到了這個份上,倒也不枉活了這一世。就像那戲裡唱的,"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輩子戲,扮演的都是別人的故事,這一次,您篤定了自己要進戲,演戲演戲,演到最後自己也成了戲。

叫花子們,把俺包圍起來,有的對著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著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他們圍著俺起鬨,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團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嫂。施捨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xx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佔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孃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著開刀問斬?朱八翻著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著眼打呼嚕,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著老百姓跟德國鬼子乾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錢丁是你的乾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咱家打心眼裡佩服。有用得著咱家的時候,姑奶奶儘管開口。孩兒們,都跪下,給姑奶奶磕頭賠罪!"

這群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他們齊聲喊叫:

"姑奶奶萬福!姑奶奶萬福!"

連那隻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著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奶奶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襠裡摸個蝨子還容易。"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著,有的齜著黃板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俺忽然覺得,這群叫花子,很是可愛。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陽光終於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著叫花子們的笑臉。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朱八說:

"姑奶奶,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著,有什麼訊息趕快來報告。"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娘娘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隻毛猴子,颼,躥上他的肩頭。侯小七馱著他的猴子,敲著鑼,唱著歌,走了。俺抬頭看到,泥塑的娘娘,渾身煥發著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娘娘顯靈了啊,娘娘顯靈!娘娘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裡磨刀。他對著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俺也對著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著一件汗褐兒,裸著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雙手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嘟嘟噥噥,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堂屋裡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欞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著他的臉,閃閃發亮。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樑下,緊閉著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裡逃回來的太監呢。他的頭髮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這本是丫頭乾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柄握在這個老東西手裡,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裡攥著把破梳子彆彆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娘說是生禿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禿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齜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裡回來,心情很好。為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然後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他用手捋著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裡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這可真是稀罕事兒。小甲摸著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公爹搖搖頭,說:

"當今皇太后有一個專門的梳頭太監,但太后不用,太后的頭都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梳的。"

公爹的話讓俺摸不到門前鍋後,小甲一聽到他爹說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纏上去央求他爹講。他爹不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俺,說:

"媳婦,去買幾丈洋布縫幾件衣裳吧,伺候了俺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還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幹什麼,俺煩惱地問。小甲竟然理直氣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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