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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抱著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馬洛亞牧師的時間是這一年的中秋節上午。

教堂臨街的大門緊閉著,門上塗抹著褻瀆神靈的汙言穢語。我們沿著一條小巷,繞到了教堂的後院,敲響面對著茫茫原野的小門。門旁的木橛子上,拴著那隻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臉很長,怎麼看也覺得這不是一隻山羊的臉,而是一張毛驢的臉、駱駝的臉、老太婆的臉。它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親。母親翹起一隻腳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纏綿地叫了一聲,便低下頭吃草。院子裡有轟隆隆的聲響,還有馬洛亞牧師吭吭的咳嗽聲。母親撥弄著門上的鐵釕銱。門吱扭一聲,開了一條縫,母親抱著我,仄著身子,閃了進去。馬洛亞關上大門,轉過身,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們摟在懷裡,他用地道的土話說:“俺的親親疼疼的肉兒疙瘩呀……”

這時,沙月亮率領著他剛剛成立起來的黑驢鳥槍隊,正沿著我們送葬時走過的那條道路,興高采烈地向著村子跑來。道路兩側,一側是麥茬地裡長出的秋高粱,一側是墨水河邊蔓延過來的蘆葦。一個夏天的炎熱陽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發瘋一般生長。秋高粱葉片肥大、莖稈粗壯,一人多高還沒有秀穗;蘆葦黑油油的,莖葉上滿是白色的茸毛。時令已是中秋,儘管風裡還嗅不到一絲一毫秋天的氣味,但天空已是湛藍的秋天的天空,陽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陽光。

沙月亮一行二十八人,都騎著清一色的黑叫驢。這些驢是五蓮縣南部丘陵地帶的特產。它們個頭肥大,腿腳矯健,速度不如馬,但耐力極好,能夠長途跋涉。沙月亮從八百多匹驢中,選中了二十八頭沒有閹割、嗓門宏亮、青春勃發的黑驢,做為他的鳥槍隊的坐騎。二十八匹黑驢在小路上走成一條黑色的流線,像水在流淌。

道路上空籠罩著乳白色的煙嵐,驢身上反射著陽光。望得見鎮上破碎的鐘樓和嘹望臺時,一驢當先的沙月亮拉住驢韁,停住驢步,後邊的驢倔強地擁護上來。沙月亮回頭看看他的隊員們,釋出了下驢的命令,緊接著又釋出了洗臉、洗脖子、洗驢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臉上掛著嚴肅認真的表情,嚴厲地訓斥著下驢後懶洋洋的隊員們。

他把洗臉、洗脖子、洗驢提到了輝煌的高度。他說現在抗日遊擊隊像蘑菇一樣遍地冒出,我們黑驢鳥槍隊要以自己的獨特風貌壓住別的游擊隊,最終佔住高密東北鄉這塊地盤。而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動員下,隊員們覺悟迅速提高,他們都脫了光膀子,把衣服掛在蘆葦上,站在湖邊的淺水裡,噗噗嚕嚕地洗頭洗臉洗脖子。他們都新剃了頭,頭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從挎包裡掏出肥皂,切成小塊,分給每個隊員,讓他們認真地洗,洗得一塵不染。

他自己也站在水裡,歪斜著結了一個紫紅大疤的肩膀,搓著脖子上的灰垢。在他們洗浴的時候,黑叫驢們有的興趣索然地咬著蘆葦葉子,有的咬著高粱葉子,有的互相啃著對方的屁股,有的則沉思默想,讓那暗藏的棒槌鑽出皮囊,並一挺一挺地敲打著肚皮。在黑叫驢們各自尋找著各自的樂趣時,母親從馬洛亞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抱怨道:“你個驢,把孩子擠痛了!”

馬洛亞抱歉地笑著,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對著我們伸出一隻通紅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一隻手伸出來。我含著一根手指頭,讓嘴裡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八姐卻木頭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動。她是個天生的小瞎子。

母親隻手託著我,說:“你看,他對著你笑啦。”然後我就落在他那兩隻潮溼的大手裡。他的臉對著我的臉俯下來,我看到了他頭頂上的紅毛、下巴上的黃毛,鷹嘴一樣的大鼻子和那兩隻閃爍著悲憫藍光的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發生,我吐出手指,張大嘴巴哭起來,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淚盈滿我的眼窩。

他的潮溼的嘴唇碰了碰我的額頭,我感到了他嘴唇的顫抖,聞到了他嘴巴里那種辛辣的洋蔥味和羊奶的腥羶味。

他把我遞還母親,羞愧地說:“我把他嚇著了吧?我把他嚇著了。”

母親把八姐遞給馬洛亞,接過我,拍打我,搖晃我,喃喃著:“不哭,不哭,他是誰?你不認識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親……親親的教父啊……”

背部的刺痛還在繼續,我哭得喉嚨都嘶啞了。母親掀起衣襟,把乳頭塞進我嘴裡。我像撈一根救命稻草般銜住xx頭,拼命吮吸,洶湧的乳汁帶著青草的味道,灌進了我的喉嚨。但持續的刺痛迫使我放棄xx頭,繼續嚎哭。馬洛亞搓著大手,緊張不安。他跑到牆邊,撕來一根草纓,在我眼前晃動,無效,我繼續哭。他跑到牆角,用力扯下了一個月亮那麼大的、鑲著一圈金黃花瓣的葵花盤子,舉在我面前晃動著,它的氣味吸引了我。馬洛亞牧師奔跑忙碌的過程中,八姐一聲不響睡在他的臂彎裡。

母親說:“好寶寶,快看呀,教父給你摘下月亮了。”我對著月亮伸出一隻手,背部又是一陣奇痛,我又是一陣大哭。“這是咋的了?”母親嘴唇蒼白,滿臉汗水。

馬洛亞說:“看看身上是不是紮上了什麼東西?”

母親在馬洛亞的幫助下脫掉了那套為慶祝我誕生一百天特意縫製的紅布小衣服,發現了一根別在衣服褶縫上的縫衣針,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針眼兒。母親拔下針,扔到牆外去。“可憐的孩子……”母親哭著說,“我真該打!

該打!“母親騰出一隻手,猛地抽了自己的腮幫子一下,接著又抽了一下。響聲是那麼清脆。馬洛亞握住她的手,然後,從她身後,用胳膊把我們圈起來。他的潮溼的嘴唇吻著母親的腮、耳朵、頭髮,並低聲嘟噥著:”不怨你,怨我,怨我…

…“在他的親切撫慰下,母親平靜下來,坐在馬洛亞小屋的門檻上,將乳頭塞給我。

甘甜的乳汁滋潤著我的喉嚨,背上的痛楚漸漸消逝了。我嘴銜著乳頭,手抓著Rx房,並翹起一隻腳,蹬著、衛護著另一隻Rx房。母親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一離開,我的腿又翹起來。

母親疑惑地說:“給他穿衣時我反覆檢查了呀,怎麼還會有針呢?一定是那老東西乾的!她恨我們娘們!”

馬牧師問:“她知道了嗎?我們的事兒。”

母親說:“我對她說了,是她逼得我,我受夠了她的欺負!這老東西,傷了天理!”

馬牧師把八姐遞給母親說:“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賜給的,不能太偏心啊!”

母親紅著臉,接過八姐,剛想給她一隻xx頭,我的腳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親說:“看到了吧?這小東西,霸道極了。你弄點兒羊奶喂喂她吧。”

馬牧師用羊奶餵飽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動,老實極了。

馬洛亞看著我頭上柔軟的黃毛,眼睛裡閃爍著驚訝的神色。母親覺察到了他的窺視,抬起頭問:“看什麼?不認識我們娘倆啦?”“不,”他搖搖頭,臉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說,“這小東西,吃起奶來像狼一樣。”母親嬌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誰呢?”馬洛亞更傻地笑著,說:“難道像我?我小時候是個啥樣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樣迷離,他的腦海裡閃爍著被遺留在萬里之外的童年往事,兩滴眼淚從眼睛裡湧出來。“你怎麼啦?”母親驚訝地問。他不好意思地乾笑幾聲,用粗大的手指關節抹去眼眶下的淚。“沒有什麼,”他說,“我來到中國……我到中國多少年啦?”母親不快地說:“從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這兒,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樣。”

他說:“不對,我有自己的國籍,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曾經保留著大主教派我來傳教的有關檔案。”母親笑道:“老馬,我姑夫跟我說,你是個假洋鬼子,你那些檔案什麼的,都是請平度縣的畫匠畫的。”“胡說!”馬洛亞牧師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樣跳起來,大罵道,“於大巴掌這驢日的!”母親不高興地說:“你不能這樣罵他,他是我姑夫,對我有大恩大德!”馬洛亞說:“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xx巴!”母親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頭騾子呢。”馬洛亞沮喪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還能指望誰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菸袋,從煙荷包裡挖了一鍋煙,一聲不響地抽起來。母親嘆口氣,道:“看你,我相信你是正宗西洋人還不行?跟誰賭氣呢?中國人,哪有你這樣的?一身的毛……”馬洛亞的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笑容。“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他沉思著說,“不過,真要讓我回去,我還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著母親的臉。母親說:“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這兒過吧,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是人,不管是黃毛的還是紅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東北鄉這麼多草,難道還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這棵靈芝草,我還要到哪裡去呢?”

馬洛亞感慨萬千地說。

拉磨的毛驢趁母親和馬洛亞說話時,偷吃磨臺上的白麵粉。馬洛亞上去,打了驢一巴掌,驢拉著磨,轟轟地轉起來。母親說:“孩子睡了,我幫你篩面吧。你找塊席子來,我把他放在樹陰涼裡。”馬洛亞在梧桐樹下鋪開一張草蓆,母親往涼蓆上放我時我的嘴緊叼著她的xx頭不放。她說:“這孩子,像個灌不滿的無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來了。”

馬洛亞趕著毛驢,毛驢拉著石磨,石磨粉碎著小麥,小麥變成麵粉,淅淅瀝瀝地落在磨托盤上。母親坐在梧桐樹下,支起一個柳條笸籮,把支架放在笸籮中央,將麵粉放在細羅網篩中央,然後,咣咣噹當地、不緊不慢地、節奏分明地拉來推去著面篩,讓潔白如雪的新鮮麥面落在笸籮裡,讓麩皮留在篩裡……陽光從肥大的樹葉間篩下來,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母親肩膀上。馬洛亞用樹枝抽打著毛驢的屁股,不讓它偷懶。這是我家的驢,清晨時刻被馬洛亞借來推磨的,在樹枝的抽打下,它繞著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顏色變深。門外傳來山羊的嗚叫,隨即門板被撞開,我家那匹與我同日出生的小騾子從門縫裡伸進它秀麗的頭顱。毛驢暴躁,尥著蹶子。

母親說:“快把小騾放進來。”馬洛亞跑過去,用力推著小騾的頭讓它後退,放鬆了被繃緊的拴門鐵鏈,摘下掛鉤,急閃到一邊,小騾子衝了進來,鑽到毛驢腿下,銜住了毛驢的xx頭。毛驢頓時安靜了。母親感嘆道:“人畜一理啊!”馬洛亞點著頭,表示他贊同母親的見解。

當我家的毛驢在馬洛亞家的露天磨道里為它的雜種兒子哺育時,沙月亮和他的隊員們正在認真地洗滌著他們的叫驢。他們用特製的鐵梳子梳順了驢們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並用絲棉擦了它們的皮毛,然後塗上一層蜂蠟。二十八頭毛驢煥然一新,二十八個人精神抖擻,二十八杆鳥槍烏黑鋥亮。他們腰裡都繫著兩個卡腰葫蘆,一大一小。大葫蘆盛火藥,小葫蘆裝鐵沙子。葫蘆外殼上都塗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顆葫蘆油光閃爍。隊員們穿著黃布褲子,黑布褂子,頭上戴著高粱蔑片編成的尖頂八角鬥笠。沙月亮的斗笠頂上綴著一朵紅纓,區別於他的隊員,標誌著他的身份。他滿意地掃了一眼驢和人,說:“弟兄們,抖起精神,讓他們看看我們黑驢鳥槍隊的威風!”說完這句話,他騙腿上驢,在驢腚上拍一掌,黑驢便風一般疾走。馬是奔跑的冠軍,驢是行走的模範。馬背上的騎手威風,驢背上的騎手愜意。一轉眼的光景,他們使出現在我們大欄鎮的大街上。現在的大街不是麥收時節的大街,那時的大街塵土飛揚,一匹馬跑一趟,便能捲起一路煙塵;現在的大街被整整一個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堅硬光滑,沙月亮的驢隊,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當然還留下一串清脆的蹄聲。沙月亮的黑驢們都像馬一樣:釘著蹄鐵,這是他的發明創造。清脆的驢蹄聲先是吸引了孩子們,然後便吸引了;鎮公所的賬房先生姚四。他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長袍,耳朵上依然夾著那支花;杆鉛筆,從屋子裡跑出來,迎著沙月亮的驢頭,鞠一躬,滿臉堆笑:“請問長官是哪個部分的?是長住還是路過?需要小人辦些啥服務?”

沙月亮跳下驢,道:“我們是黑驢鳥槍隊,是膠東抗日總隊的別動隊,奉上司命令,長駐大欄鎮組織抗日,你給我們安排住處,準備草料餵驢,安排鍋灶造飯。

飯菜不要好,雞蛋大餅足矣。黑驢是抗日的坐驢,一定要喂好,乾草要鍘細過篩,拌料要用豆餅麩皮,飲驢要用新打的井水,絕對不能用蛟龍河裡的渾水。“

“長官,”姚四道,“這麼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請示鎮長,不,他老人家剛被皇軍任命為維持會長。”

“媽拉個巴子!”沙月亮黑著臉罵道,“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走狗!”

姚四道:“長官,俺鎮長壓根就不想當這個維持會長,他家裡良田百頃,騾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幹這差事,純粹是被逼無奈。再說,這會長總要有人做,與其讓別人做,還不如讓俺大掌櫃的做……”

“帶我去見他!”沙月亮說。驢隊在鎮公所門前休息,姚四帶著沙月亮進入福生堂大門。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間,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門門相連,層層疊疊,宛若迷宮。沙月亮見到司馬亭時,他正與躺在床上養傷的司馬庫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馬庫放火燒橋,沒燒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燒傷,傷口久久不愈,轉變成褥瘡。他現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翹著屁股。

“哥,”司馬庫雙手支著床,昂起頭,目光炯炯地說,“你混蛋,你太混蛋了,這維持會長是日本人的狗,是游擊隊的驢。老鼠鑽到風箱裡,兩頭受氣的差事,別人不幹,偏你幹!”

“放屁!你簡直是放屁!”司馬亭滿腹冤屈地說,“王八羔子才稀罕這差事。

日本兵用刺刀頂著我的肚子,日本官兒透過馬金龍馬翻譯官對我說,‘你弟弟司馬庫勾結亂匪沙月亮,放火燒橋打埋伏,使皇軍蒙受重大損失,皇軍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燒了,念你是個老實人,放你一馬。’我這個維持會長,有一半是你替我掙來的。“

司馬庫被哥哥反駁得理虧,罵道:“這該死的屁股,何時才能好呢!”

“最好永遠別好,這樣你也少給我惹禍!”司馬亭氣哄哄地說著,轉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門口微笑。姚四上前,剛要說話,沙月亮道:“司馬會長,我就是沙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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