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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的第一天,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鎮的老百姓牽驢抱雞、扶老攜幼,鬧嚷嚷地、心神不寧地聚集在蛟龍河北岸的鹽鹼荒灘上。地上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鹼硝,像經年不化的冰霜。耐鹼的菅草、茅草、蘆荻全都枯黃著葉片、挑著絨絨的穗子,在寒風中搖擺、顫抖。喜歡熱鬧的烏鴉在人們頭上低飛,觀察,並像詩人一樣發出震耳欲聾的“啊!哇!”之聲。被降職為副縣長的魯立人站在前清舉人單挺高大墳墓前的石供桌上,聲嘶力竭地發表了動員撤退的演講。他的演講的主題詞是:在已經開始的嚴寒冬天裡,高密東北鄉將成為一個大戰場,不撤退,等於死!烏鴉落滿了黑松樹,還落在了墳墓前的石人石馬上。它們“啊”,它們“哇”,渲染著魯立人的演講氣氛,助長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極大地堅定了老百姓跟隨縣、區政府逃亡的決心。

一聲槍響,撤退開始了。黑壓壓的人群吵吵嚷嚷散開。一時間驢嘶牛鳴,雞飛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幹的青年幹部騎在一匹小白馬上,舉著一面垂頭喪氣的紅旗,在那條崎嶇不平的向東北方向無窮延伸的鹼土路上來回奔波,並不時揮舞旗幟,指示著人們前進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馱著縣府檔案的騾隊,幾十匹騾子,在幾個小兵的驅趕下,無精打采地往前走。騾隊的末尾是一匹司馬庫時代遺留下來的駱駝,它披著一身骯髒的土黃色長毛,馱著兩個鐵皮盒子。它在高密東北鄉待久了,正在由駱駝向牛變化。緊跟著駱駝的,是抬著縣府印刷機器和縣大隊修械所車床的民夫隊,幾十個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漢子,都穿著單衣,肩膀上套著荷葉狀的墊布。從他們搖搖擺擺的步伐和咧嘴皺眉的神態上,可以知道那些機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隊後邊,便是老百姓的雜亂隊伍了。

魯立人、上官盼弟等縣、區幹部騎著騾子或馬,在路邊的鹽鹼地裡來來回回地跑著,竭力想造成一個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狹窄的道路擁擠不堪,路外狹窄的鹼地又相當好走,老百姓便離開了道路,散成寬漫的隊形,踩著吱吱做響的地皮,往東北方向湧去。撤退從一開始便成了亂七八糟的逃亡。

我們一家,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流裡,時而是在路上走,時而是在路下行,後來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還是路下。母親脖子上掛著麻襻,推著一輛木輪車,兩隻車把距離太寬,她的雙臂不得不盡量伸展。車子兩邊綁著兩個長方形的大簍子,左邊簍子裡盛著魯勝利和我們家的棉被、衣物;右邊簍子裡盛著大啞和二啞。

我與沙棗花分在車子兩邊,各自手把著一個簍子,跟車行走。盲目的八姐扯著母親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後邊。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上官來弟在車子前邊,肩上搭著一根繩子,弓著腰,往前探著頭,像頭任勞任怨的牛,拉著我們家的車。車輪發出“吱吱悠悠”的刺耳聲響。車上的三個孩子腦袋轉動,看著四面八方的熱鬧風景。我腳踩鹽鹼地皮,聽著腳底下碎裂的聲音,嗅著一股股躥上來的鹼味,起初很覺有趣,但走出幾里路,便覺腿痠頭重,渾身無力,汗水從腋窩流出。我的那隻健壯如小毛驢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它精通人性,不需要韁繩羈絆。

那天颳著遒勁、短促的小北風,風頭銳利,割著我們的耳朵。莽莽荒原中騰起一團團的白色煙塵。這些煙塵是鹼、鹽、硝的混合物,刮進眼裡眼流淚,沾到皮上皮痛楚,吃進嘴裡不是好滋味。人們頂著風前進,都眯縫著眼。抬機器的民夫們汗透衣服,沾著鹼土,一律成了白人。母親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頭髮也是白的。進入低窪的溼地後,我們的車輪轉動艱難,大姐在車前苦苦掙扎,繩子深深地煞進她的肩膀。她的喘息聲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樣令人心驚和不忍。母親呢?母親與其說在推車,還不如說是在受著耶穌一樣的酷刑。她的憂鬱的眼睛裡流著連綿不斷的淚,淚水在她臉上,與汗水一起,衝出了一條條紫色的小溝渠。八姐掛在母親身後,像一個翻滾的沉重包袱,在我們身後,留下一條深深的車轍印。但這道車轍印很快便被後邊的車子、牲畜蹄子和人腳糟蹋得模糊不清。

我們的前後左右,都是逃難的人。許多熟悉的臉和不熟悉的臉都變得烏七八糟。

大家都很艱難,人艱難,馬艱難,驢艱難,比較舒服的,是老太太懷裡的母雞,還有我的奶羊。它蹄輕腳快,在行進中還有暇啃吃一些蘆葦的枯葉。

太陽把鹼地照得泛出苦澀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睜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彷彿一攤攤爛銀。荒原茫茫好像前邊就是傳說中的北海。

中午時,人們像被傳染了一樣,在沒接到任何號令的情況下,一窩隨著一窩地坐下來。沒有水,喉嚨裡冒著煙,舌頭像被滷過,鹹澀板結,運轉不靈活。鼻孔裡噴出的氣灼熱,但脊樑和肚子卻冰涼,汗溼的衣服被北風吹透,變成僵硬的鐵皮。母親坐在一隻車把上,從簍子裡拿出幾個被風吹裂的饃,掰成幾半,分給他們。大姐只咬了一口,乾裂的嘴唇便崩開一條血口,幾顆血珠子進出來,沾在饃上。車上那三個小東西灰臉瓦爪,七分像廟裡的小鬼,三分像人。他們低垂著腦袋,拒絕進食。八姐用細密的白牙,一圈一圈地啃著灰色的幹饃。母親嘆道:“這都是你們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棗花哼唧著:“姥姥,我們回家吧……”母親舉目望望滿坡的人,只嘆息,不回答。母親看著我,說:“金童,從今天起,換個吃法吧。”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印著紅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後,蹲下,用手捋去羊xx子上的塵土。羊不馴服,母親讓我抱住羊頭。我抱著它的冰涼的頭,看著母親擠它的xx頭。稀薄的乳汁淅淅瀝瀝地滴到缸子裡。羊一定不舒服,它已習慣了讓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xx頭。它的頭在我懷裡晃動著,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樣扭動。母親重複著那句可怕的話,“金童,你何時才能吃東西呢?”

——在過去的歲月裡,我嘗試過進食,但無論吃下多麼精美的食物,都讓我的胃奇痛難忍,疼痛過後便是嘔吐,一直嘔出黃色的胃液才罷休——我慚愧地望著母親,進行著嚴厲的自我批評,因為這個怪癖,我給母親,同時也給我自己,增添了數不盡的麻煩。司馬糧曾許願為我想法治好這怪癖,可是自從那天他逃跑後,便再也沒露面。他狡猾又可愛的小臉在我面前晃動著。司馬風和司馬凰額頭正中那鋼藍色的槍眼裡射出疹人的光芒。我想起她們倆並排躺在一口柳木小棺材裡的情景。母親用紅紙片貼住了那兩個槍眼,使槍眼變成了兩顆奪目的美人痣。——母親擠了半缸子奶汁,站起來,找出當年唐女兵為沙棗花餵乳的奶瓶,擰開蓋子,把奶汁倒進去。母親把奶瓶遞過來,用充滿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著我。我猶豫著接過奶瓶,為了不辜負母親的期望,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果斷地把那個蛋黃色的乳膠xx頭塞進嘴裡。沒有生命的乳膠xx頭當然無法跟母親的xx頭——那是愛、那是詩、那是無限高遠的天空和翻滾著金黃色麥浪的豐厚大地——相比,也無法跟奶山羊的碩大的、臃腫的、佈滿了雀斑的xx頭——那是騷動的生命、是澎湃的激情——相比。它是個死東西,雖說也是光滑的,但卻不是潤澤的,它的可怕在於它沒有任何味道。我的口腔粘膜上產生了又冷又膩的感覺。為了母親也為了我自己,我強忍住厭惡咬了一下它,它積極地發出一聲低語,一股帶著鹼土腥昧的奶液不順暢地流出來,塗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我又吸了一口,並默唸著:這是為母親的,再吸一口,這是為上官金童的。繼續吮吸,連連吞嚥,為了上官來弟、為了上官招弟,為了上官念弟,為了上官領弟、為了上官想弟,為上官家的所有愛過我、疼過我、幫助過我的親人們,也為了與我們上官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機靈小鬼司馬糧,我屏住呼吸,用一種工具,把維持生命的液體吸進了體內。我把奶瓶還給母親時母親已是滿臉淚水,上官來弟高興地笑了。沙棗花說:“小舅舅長大了。”我剋制著喉嚨的痙攣和胃部的隱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走了幾步,像個男子漢,順著風撒尿,並振奮精神,把金黃的液體,撒到儘量高儘量遠的地方。我看到蛟龍河大堤就在不遠處躺著,村中教堂的尖頂和範小四家那棵鑽天的白楊樹依稀可辨,我們艱難跋涉了整整一個上午,原來只走出這麼一點可憐的距離。

被降職成區婦救會主任的上官盼弟騎著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著阿拉伯數碼烙印的老馬從西邊趕過來。她的馬古怪地歪著脖子,笨拙地移動著破舊的蹄子,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跑到了我們身邊。她的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後來被切除了睪丸,變成了嗓音尖細、性情乖戾的馬太監。它的四條腿和肚皮上,沾著一層白色鹼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氣味。這匹馬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是溫馴的,溫馴到能夠容忍淘氣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長毛。但是這個傢伙一旦發邪便幹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還是司馬庫的時代——它一口咬破了馬販子馮貴的女兒馮蘭枝的頭,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過來,額頭上和後腦勺上留下了幾個可怕的疤痕。這樣的馬是應該殺掉的,但據說它有過戰功而被赦免。它站在我家的車子前,用獨眼斜視著我的羊,我的羊機警地避開它,退到一片鹽鹼最厚的地方,舔食著地上的白色粉末。她從馬背上還算利索地跳下來,儘管她的肚子又凸起來了。我盯著她的肚子看,試圖看到她腹中嬰兒的模樣,但我的眼力不夠,能看到的僅是她灰布軍裝上一些暗紅色的汙跡。“娘,不要在這裡停頓,我們已在前邊的村子裡燒好了熱水,午飯應該到那裡去吃。”上官盼弟說。母親說:“盼弟,跟你說一聲,我們不想跟著你們撤退了。”上官盼弟著急地說:“娘,絕對不行,敵人這一次反撲回來可不同以往,渤海區一天內就殺了三千人,殺紅眼的還鄉團,連自己的娘都殺。”母親說:“我就不信還有殺親孃的人。”上官盼弟道:“娘,無論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們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您不為自己想,也得為這些孩子想想。”她從挎包裡摸出一個小瓶子,擰開瓶蓋,倒出幾個白色的小藥片。她將藥片交給母親,說:“這是維他命片,一片能頂一棵大白菜兩個雞蛋,娘,實在走乏了累極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給孩子們吃一片。走出鹽鹼地,前邊就是好路,北海的老鄉會熱情地接待我們的。娘,趕快走,不能在這兒坐。”她揪著馬鬃,踩著馬蹬,爬到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邊跑邊喊著:“鄉親們,起來往前走啊,前邊就是王家丘,又有熱水又有油,蘿蔔鹹菜大蒜頭,都給大家準備好了……”

在她的鼓動下,人們站起來,繼續前行。

母親把五姐送她的藥片用手巾包起,裝在貼身的口袋裡,然後搭上車襻,扶起車子,說:“走吧,孩子們。”

撤退的隊伍拉得越來越長,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我們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沒熱水也沒油,更沒有蘿蔔鹹菜大蒜頭。縣政府的騾隊在我們進村前已經走了,場院上凌亂的乾草和馬糞是他們留下的痕跡。百姓們在場院裡點起幾堆火,烘烤著乾糧。有幾個男孩用尖樹枝挖掘著野地上的胡蒜。我們離開王家丘時,看到啞巴率著十幾個區小隊的隊員迎面而來,重新進入王家丘。他沒有下馬,只是從懷裡摸出了兩個燒得半熟的紅薯和—個紅皮蘿蔔,扔進了我們的車簍。那個紅皮大蘿蔔險些砸破他兒子二啞的頭。我特別注意到他對著大姐齜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說大姐是與他訂過婚的,那天在殺人的池塘邊他與大姐表演的驚人戲劇讓在場的人沒齒難忘。區小隊員都揹著大槍,啞巴腰裡插著短槍,脖子上掛著兩顆黑色的地雷。

太陽落山時,我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挪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裡一片喧鬧,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都冒著濃稠的白煙。街道上躺滿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亂交錯的圓木。一些相當活躍的灰衣幹部,在百姓們之間蹦來蹦去。村頭上的水井邊,取水的人擠成一團。不但人往裡擠,連牲畜也往裡擠,新鮮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奮,我的羊。向亮地嗤著鼻子。上官來弟拿著一個大碗——那個據說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寶,往井臺上擠。有好幾次她幾乎擠進去了,但又被人擠出來。一個給縣政府燒飯的老伙伕認出了我們,他提來一桶水。沙棗花與上官來弟最先撲上去,她們倆跪在桶前,都急著往桶裡伸嘴,結果碰了個響頭。母親不滿地斥責大姐:“讓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棗花的嘴已經扎到水裡。她像牛犢一樣滋滋地吸水,兩隻骯髒的小手把著桶邊,這是她與牛犢的區別。“行了,孩子,少喝點,喝多了肚子痛。”母親勸說著,扯著她的肩頭,使她脫離了水桶。她餘渴末消地舔著嘴唇,井水在她的胃裡咣咣噹當地響著。大姐盡力喝了一飽,直腰站起時,她的肚子鼓起了許多。母親用碗舀水,餵了大啞二啞和沙棗花。然後八姐抽著鼻子,循著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桶,跪下,她把頭扎到桶裡。母親問我:“金童,你喝點不?”我搖頭拒絕。母親舀了一碗水。我鬆開了羊,它早就想衝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從桶裡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勁的。這傢伙白天吃了一肚子鹼土,口渴得緊急,汲水時不抬頭,桶裡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漸漸膨脹。老伙伕感慨萬端,但只嘆氣不說話。母親對他的恩德表示感謝。老伙伕嘆氣更甚。

“娘,你們怎麼這麼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滿地批評母親,母親沒做任何辯解。

我們跟隨著她,推著車子領著羊,拐彎抹角,在人的細小縫隙裡繞來繞去,聽了無數的咒罵和抱怨,終於進了一個土牆柴門的小院落。盼弟幫母親把車上的孩子拎下來。她要我們把車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樹木上,拴著十幾匹騾馬,沒有草料筐籮也沒有草料,騾馬啃吃著樹皮。我們把車子放在衚衕裡,羊卻跟隨著我進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裡燈火通明,一個黑色的大影子在燈下晃動。縣府幹部正在大聲爭吵著什麼。魯立人沙啞的聲音摻雜在裡邊。院子裡,幾個小兵抱著槍站著,沒有一個站直了的,他們腳痛。天上繁星點點,夜色深沉。盼弟把我們帶進廂房。牆壁上掛著一盞昏昏欲滅的燈,燈光黯淡,鬼影憧憧。一個穿著壽衣的老太婆平躺在開著蓋子的棺材裡。見我們進來,她睜開眼,說:“好心人,幫俺把棺材蓋上吧,俺要佔住俺的屋……”母親說:“老嬸子,您這是昨啦?”老女人說:“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幫俺抬上蓋子吧。”盼弟說:“娘,將就著住吧,總比睡在街上強。”

這一夜,我們睡得很不安寧。正房裡的爭吵半夜方止。他們剛停止爭吵街上便響起槍聲,槍聲造成的騷亂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動的紅綢,照亮了我們的臉,也照亮了舒適地躺在棺材裡的老太婆。天亮的時候,老太婆依然不動,母親喚她一聲,沒見睜眼,伸手一把脈,果然死了。母親說:“這是個半仙吶!”母親和大姐把棺材蓋子蓋上。

後來的幾天更加艱苦。抵達大澤山邊緣時,母親和大姐的腳已經磨破了皮肉。大啞和二啞得了咳嗽症。魯勝利發燒拉稀,母親想起五姐所贈靈藥,便往她嘴裡塞了一片。只有可憐的八姐沒病沒災。我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縣、區幹部也一個見不到。看見過啞巴一次,他揹著一個受傷的區小隊員從後邊跑上來。那人被炸斷一條腿,鮮血沿著空蕩蕩的破爛褲管,淅浙瀝瀝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啞巴背上哭著:“隊長行行好吧,給我個痛快的吧,痛死我啦,親孃喲……”

大概是逃難出來的第五天吧,我們望見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樹木,山頂上似乎有座小廟。在我家房後的蛟龍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這座山,但那時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涼氣味,使我們意識到已經遠離了家鄉。我們走在一條寬闊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一支馬隊馳來,馬上計程車兵與十七團的打扮一樣。部隊與我們背道而馳,說明我們的家鄉真的成了戰場。馬隊過後是步兵,步兵過後是騾子拉著的大炮。炮口裡插著花束,炮兵騎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過後是擔架隊,擔架隊過後是一溜兩行的小車隊,小車上推著面袋子和米袋子,還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難出來的高密東北鄉村民都膽怯地靠在路邊,給大軍讓路。

步兵隊裡,跳出來幾個背駁殼槍的,向路邊的人詢問著情況。剃頭匠王超推著一輛時髦的膠輪小車逃難,一路瀟灑,在這路上卻碰上了讓他煩心的事。糧草隊裡一輛木輪車斷了車軸,推車的中年男人把車子歪倒,把那斷軸抽出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弄得雙手都是黑色的車軸油。拉車的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頭上生著瘡,嘴角潰爛,身上穿一件沒有紐扣的襯衫,腰裡扎著一根草繩子。他問:“爹,怎麼啦?”他爹愁眉苦臉地說:“斷了車軸了,孩子。”爺兒倆個合力,把那個高大沉重、箍著鐵皮的車輪拖出來。“怎麼辦,爹?”少年問。他爹走到路邊,在粗糙的楊樹皮上,擦著手上的車軸油。“沒法子辦。”他爹說。這時,一個揹著駁殼槍、穿一件舊單軍裝、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的獨臂幹部,從前面的小車隊裡斜著身跑過來。

“王金!王金!”獨臂人氣呼呼地吼著,“為什麼掉隊?嗯?為什麼掉隊?你是不是想給咱鋼鐵連丟臉?!”

“指導員,”王金愁眉苦臉地說,“指導員,車軸斷了……”

“早不斷晚不斷,上戰場你才斷?不是早就讓你們檢查車輛嗎?廣指導員越說越有氣,他抬起那隻格外發達的胳膊,對著王金的臉掄了一下子。

王金“哎喲”了一聲,一低頭,鼻孔裡滴出血來。

“你憑什麼打俺爹!”少年大膽地質問指導員。

指導員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經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誤了糧期,我把你們爺倆一起斃了!”

少年道:“誰願意斷車軸?俺家窮,這小車還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從襖袖子裡撕出一些爛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噥道:“指導員,您總得講理吧?”

“什麼叫理?”指導員黑虎著臉說,“把糧食運上前線就是理,運不上前線就不是理!你們少給我羅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給我扛到陶官鎮!”

王金道:“指導員,您平日裡老說實事求是,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導員抬頭看太陽,低頭看懷錶,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輪車,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膠皮軲轆小車。

王超有剃頭的手藝,手頭小錢活泛,又是光棍漢,掙了錢就割豬頭肉吃。他營養良好,方頭大耳,面板滋潤,一看就不是個莊稼人。他的膠輪小車上,一邊裝著他的剃頭箱,另一邊載著一條花被子,被子外邊還綁著一張狗皮。那小推車用刺槐木製成,塗了一層桐油,槐木放著金黃光芒,不但好看,而且還有一股清香可聞。臨行前他把皮軲轆充足了氣,走在堅硬的沙石路上,小車輕鬆地蹦高,車上載又輕,人又身體壯,懷裡揣酒瓶,走幾里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車把,擰開瓶塞抿幾口燒酒,腿輕腳快唱小曲兒,恣悠悠的,完全是一個難民隊裡的貴族。

指導員黑眼珠子咕嚕嚕旋轉,微笑著走到路邊來。他友善地問:“你們是哪裡來的?”

沒人回答他。因為他問話時眼睛盯著一棵楊樹幹,樹幹上留著那漢子剛抹上的黑色車軸油。銀灰色的楊樹,一棵挨著一棵,枝條都往上攏著長,有直插雲天之勢。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臉上,他臉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換成了一幅像山一樣威嚴、像廟一樣陰森的面孔。“你是什麼成分?”他目光緊盯著王超那張油光光的大臉,突然發問。

王超懵頭轉向,張口結舌。

“看你這樣子,”指導員咬釘嚼鐵地說,“不是地主,也是富農,不是富農,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絕對不是個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人,而是個吃剝削飯為生的寄生蟲!”

“長官,”王超說,“冤枉啊,我是個剃頭匠,靠手藝混飯吃,家中只有破屋兩間,土地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兒剛剛劃完成分,區裡給俺劃了個小手工業者,相當於中農,是基本力量呢!”

“胡說!”獨臂人道,“憑著我這雙眼睛,你巧嘴的鸚鵡難說過潼關!你的車子,我們徵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點,把小米卸下來,裝到這輛車上。”

“長官,”王超道,“這小車是花了俺半輩子積蓄啊,你不能剝奪窮人啊。”

獨臂人怒衝衝地說:“為了勝利,老子的胳膊都貢獻了,你這輛車子值幾個錢?前方將士在等待糧食,你難道敢抗拒嗎?”

王超道:“長官,您跟俺不是一個區,也不是一個縣,憑什麼徵俺的車子?”

獨臂人道:“什麼區、縣,都是為了支援前線。”

王超道:“不行,俺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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