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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天裡,單家大院裡天翻地履,羅漢大爺和夥計們渾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櫃蓋過的被褥,穿過的衣服,鋪過的炕蓆,鍋碗瓢盆,針頭線腦,雜七拉八,統統清出來,搬到場院裡,潑上燒酒,點火焚燒,燒剩的餘燼,掘深坑埋了。

房子搬空後,羅漢大爺把那串銅鑰匙用一個盛滿高粱酒的碗端過來。羅漢大爺說:“少奶奶,這鑰匙已經用酒燒過三遍了。”

奶奶說:“大叔,這鑰匙,就由您掌管著,我的家產就是你的家產。”

羅漢大爺恐惶恐得說不出話來。

奶奶說:“大叔,不是推辭的時候,你快去買布買棉,一應傢什置辦全,被褥帳子,僱人去做,別怕花錢。另外,讓夥計們挑酒來,把屋裡屋外,牆角旮旯,全都潑一遍。”

“那要用多少酒?”羅漢大爺說。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說。

夥計們挑著酒來,灑得鋪天蓋地。奶奶站在酒氣裡,抿著嘴微笑。

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潑酒後,奶奶又讓夥計們拿著新布,蘸著酒,把能擦拭的東西都擦試了三五遍。然後牆上刷石灰,門窗上油漆,炕上鋪新草,換新席,搞了個新天新地新世界。

事完後,奶奶賞給每個夥計三塊現大洋。

燒酒生意在奶奶和羅漢大爺領導下,轟轟烈烈地做下去。

大消毒後第十天,屋子裡酒氣散盡,新鮮的石灰味道令人神爽。奶奶心裡高興,去村裡雜貨鋪買了剪刀紅紙、銀針金線,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對著窗欞上新糊的白紙,操起了剪刀鉸窗花。奶奶心靈手巧,在孃家為閨女時,與鄰居家姑嫂姐妹們剪紙繡花,往往能出奇制勝。奶奶是出色的民間藝術家,她為我們高密東北鄉剪紙藝術的發展,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高密剪紙,玲瓏剔透,淳樸渾厚,天馬行空,自成風格。

奶奶拿起剪刀,鉸下一方紅紙。心中忽然如電閃雷鳴般騷亂。身在炕上,一顆心早飛出窗欞,在海一樣的高粱上空像鴿子一樣翱翔……奶奶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裡,幾乎與世隔絕。略略長成,又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幾日來,千顛萬倒,風吹轉篷,雨打漂萍,滿池破荷葉,一對鴛鴦紅。十幾日來,奶奶一顆心在蜜汁裡養過、冰水裡浸過、滾水裡煮過、高粱酒裡泡過,已經是千種滋味,萬條傷瘢。奶奶祈望著什麼,又不知該祈望什麼。她拿著剪刀,不知該鉸什麼,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亂紛紛的大場面破壞。正胡思亂想著,奶奶聽到從初秋的原野上,從漾著酒味兒的高粱地裡,飄來一聲聲悽婉的、美麗的蟈蟈鳴叫。奶奶彷彿看到了那嫩綠的小蟲兒,伏在已經淺紅的高粱穗子上,抖動著兩根纖細的觸鬚剪動翅膀。一個大膽新穎的構思,跳出了奶奶的腦海:

一個跳出美麗牢籠的蟈蟈,站在籠蓋上,振動翅膀歌唱。

奶奶剪完蟈蟈出籠,又剪了一隻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紅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裡,正在尋找著自己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美滿生活。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敢於反抗,敢於鬥爭,原是一以貫之。所謂人的性格發展,毫無疑問需要客觀條件促成,但如果沒有內在條件,任何客觀條件也白搭。正像毛澤東主席說的:溫度可以使雞蛋變成雞子,但不能使石頭變成雞子。孔夫子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我想都是一個道理。

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傑,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當我看到奶奶的剪紙時,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學這一行,會把一大群文學家踩出屎來。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說蟈蟈出籠蟈蟈就出籠,她說鹿背上長樹鹿背上就長樹。

奶奶,你孫子跟你相比,顯得像個餓了三年的白蝨子一樣乾癟。

奶奶正剪著紙,忽聽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院子裡喊:

“掌櫃,僱不僱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父親被爺爺晃醒,見河堤上一條彎曲的長龍,正飛也似的遊動過來。火把下響著壯膽的吼叫,父親難以說清這蜿蜒的火把怎麼會把殺人不眨眼的我爺爺感動成那個樣子。爺爺抽抽噎噎地哭著,嘴裡喃喃地說著:“豆官……我的兒……鄉親們來啦……”

眾鄉親圍攏上來,年輕老少,男男女女數百人。不執火把的都手持錛、杴、棍棒。父親的好友們擠在最前邊,舉著高粱秸子紮成、頂端綁著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餘司令,打勝了!”

“餘司令,鄉親們牛殺豬宰羊擺宴席,等著弟兄們回去。”

爺爺對著那一片把彎彎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蕩蕩的高粱照得莊嚴神聖的火把,雙膝跪倒,泣不成聲地說:“鄉親們,我餘佔鰲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奸計……弟兄們……全都陣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煙沖天,火苗子跳動不安,一滴滴燃燒著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著下落,劃出一條條垂直的紅線,落地後繼續燃燒,河堤上,眾人的腳下,遍開著灼熱的小花朵。高粱地裡傳來狐狸的鳴叫。河水中的魚群趨光而來,水中魚鳴呷呷。大家都說不出話。在火苗子獵獵捲動聲中,似有一種深沉的巨大聲響從遠方的高粱叢中滾滾而來。

一個老頭子,面如黑漆,鬍子雪白,一個眼很大,一個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人。彎腰,雙手扶著我爺爺的胳膊,說:“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眾人齊叫:“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爺爺慢慢站起,老頭子熱乎乎的雙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極大的溫暖。爺爺說:“鄉親們,到橋上去看看吧。”

爺爺和父親前導,後邊火把簇擁。火熱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橋附近的陣地上。八月初九血紅的、悲壯的大半個月亮邊上,護衛著幾朵綠色的雲。火把照亮大橋,那幾輛破爛汽車鬼影幢幢。屍體橫陳的戰場上血氣沖鼻,夾雜著焦糊味,夾雜著背景深厚廣大的高粱味和源遠流長的河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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