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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劉婆子拿著一塊大洋出來,說:“老頭,俺掌櫃的說了,她沒有爹,送你一塊大洋,讓你去買爐包吃。”

外曾祖父怒罵:“小雜種,你給我滾出來!發了財就不認親爹啦,成什麼道理!”

大老劉婆子把銀錢扔到地上,說:“好一個強老頭,快走吧,惹惱了俺掌櫃的,可夠你受的。”

外曾祖父說:“我是她爹!她殺了她公公,還敢殺她親爹不成?”

大老劉婆子說:“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讓狗咬你啦!”

大老劉婆子嗾一聲狗,群狗蜂擁而上。那條綠狗在驢腿上咬了一口。毛驢長鳴一聲,掙脫韁繩,尥著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彎腰撿起那塊大洋,連滾帶爬追驢去了。狗們叫著,跳著,一直把他攆出了村。

外曾祖父第三次來找我奶奶,索要一頭大黑騾子,外曾祖父對奶奶說這是她公公生前答應過的,人死了債不能死。賴帳不還就要去縣府裡告狀。

奶奶說:“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你這個人。你三番五次來擾亂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我爺爺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煩意亂,從屋裡趿拉著鞋出來,幾膀子把他搡到大門外。

外曾祖父找人寫了一張狀紙,騎著毛驢進了縣城,找到曹縣長,把我奶奶告下了。

曹縣長上次下東北鄉,被花脖子三顆子彈打得靈魂出竅,回家生了一場大病。一看這狀子又牽扯那樁殺人命案,不由得汗從腋下流出。

他問:“老頭兒,你告你閨女私通土匪,有什麼證據嗎?”

外曾祖父說:“縣長大老爺,那土匪現在就睡在俺閨女炕上,就是那個三槍打飛了你禮帽的花脖子。”

曹縣長說:“老頭,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屬實,你閨女性命難保?”

外曾祖父說:“縣長,我大義滅親……只是……俺閨女那份家產……”

縣長怒喝:“好一個貪財的老混蛋!為了一點家產,不惜誣陷親生女兒,怪不得你閨女不認你,你這樣的爹還算什麼爹!打他五十鞋底,轟出去!”

外曾祖父狀沒告成,反捱了五十鞋底,屁股被打得粘糊糊的,驢也騎不成了,牽著毛驢,一瘸一拐地走著,心裡說不出來的苦。走出縣城不遠,聽到背後馬蹄響,回頭一看,見有人騎著曹縣長那匹小黑馬追了上來。外曾祖父心想這番性命難保,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來人是曹縣長的心腹隨從顏小爺。他說:“老頭兒,起來起來。縣長說啦,你的女兒是他的乾女兒,沾親帶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縣長說抽大煙拔豆芽,一碼歸一碼。賞你十塊大洋,讓你回家做個小本生意,別再起那暴發橫財的壞心。”

外曾祖父雙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直到小黑馬跑過鐵道,他才爬起來。

曹縣長獨坐縣府大堂,想了半點鐘。小顏送銀錢回來交差,他把小顏拉到密室,說:“我斷定現在睡在戴氏女子炕上那個人,必是花脖子無疑。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土匪的大旗,抓住他,東北鄉土匪就樹倒猢猻散。今日公堂打老頭兒,是為了掩人耳目。”

小顏說:“縣長神機妙算。”

曹縣長說:“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矇騙住了。”

小顏說:“智者千慮,難免一失。”

曹縣長說:“你今夜帶上二十個弟兄,騎上快馬,去東北鄉把這個土匪頭子擒來。”

“連那女人一塊抓?”

縣長說:“不、不、不,萬萬不能抓那女人,一抓,不就丟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嗎?再說,那日斷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個如花美女,嫁給一個麻風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姦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讓她好好過富貴日子去吧。”

小顏說:“單家高牆大院,又養著惡狗,想那花脖子警覺異常,深更半夜打門跳牆,不是明明去喂花脖子的槍口嗎?”

曹縣長說:“頭腦簡單啊,頭腦簡單!我早有妙計在心。”

遵照縣長的妙計,小顏與二十個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東北鄉進發。時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殺伐淨盡,高粱秸子叢成一個個大垛,星散在田野裡。馬隊趕到我們村西頭時,已是平明時分,衰草蒼蒼,白露為霜,秋氣砭人肌膚。士兵們下了馬,等候著小顏命令。小顏命令把馬匹牽到一個高粱秸子大垛後,馬韁繩相連結,由兩個人照管。餘下的人俱緊衣換裝,準備行動。

太陽冒紅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馬的唇邊長毛上,結著一層毛茸茸的霜花。馬抽著垛上的高粱葉子嚓啦啦響。

小顏掏出懷錶看看,說:“行動!”

十八個士兵緊跟著他,悄悄向村裡走。他們一色短槍,都上著頂門火兒。走到村頭,兩個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條巷口,又是兩個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條巷口,又埋伏下兩個士兵。到我家大門口時,只剩下小顏和六個莊戶人打扮計程車兵。一個大個子兵挑著兩個空酒簍。

大老劉婆子開了大門,小顏丟了一個眼色,挑酒簍的大個子士兵就擠進去了。大老劉婆子怒衝衝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挑酒簍計程車兵說:“找你們掌櫃的。俺前天躉了你家兩簍酒,回去喝死了十個人,你家的酒裡下了什麼毒藥?”

小顏和其它幾個人也乘機擠進去,隱身牆角門口不動。那群狗圍著那個挑酒簍計程車兵狂叫。

我奶奶睡眼惺忪,結著衣釦走出來。奶奶氣憤地說:“有事到櫃上說去。”

那大個子士兵說:“你家酒里加了毒藥,毒死了我們十個人,這事非找掌櫃的不行了。”

奶奶怒喝道:“你胡說什麼?我家的酒賣到九州十八府,還沒有毒死過人,怎麼單單毒死了你家的人?”

趁著那大個子士兵和我奶奶和五條狗胡攪蠻纏時,小顏一聲暗號,與五個士兵飛撲進屋。挑簍士兵扔掉酒簍,從腰裡抽出槍來,指住了我奶奶。

我爺爺正在穿衣,被小顏他們按在炕上,用繩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裡。

那群狗見我爺爺被抓,撲上去相救,被小顏他們一陣亂槍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濺。

大老劉婆子癱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褲襠。

我奶奶說:“兄弟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要錢要糧,直說就是,何必動刀動槍?”

小顏說:“少說廢話,帶走!”

奶奶眼珠一轉,認出了小顏,忙說:“你不是俺乾爹的部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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