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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黑眼,咱們一對一,赤手對空拳,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在村外河邊上等你。”

爺爺把槍插進腰,分撥開木呆呆的鐵板會員,沒看我奶奶,只看了我父親一眼,便大踏步走出村。

爺爺在鹽水河一踏冒白煙的河灘上,扒掉了棉襖,扔掉了匣槍煞緊了腰,立在那等著。他知道黑眼不會不來。

鹽水河混濁的流水那時就像灰濛濛的毛玻璃一樣反射著金色的陽光,低矮鹼蓬草麻木地直立著。

黑眼來了。

奶奶抱著父親來了。奶奶的眼神是那樣的。

鐵板會會員們來了。

“文打還是武打?”黑眼問。

“文打怎麼打?武打怎麼打?”爺爺問。

“文打,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武打,亂打!”黑眼說。

爺爺斟酌片刻,說:“文打!”

黑眼胸有成竹地說:“是我先打你呢,還是你先打我?”

爺爺說:“聽天由命,抽草,抽著長的先打!”

“誰來弄草?”黑眼問。

奶奶把父親放在地上,說:“我來。”

奶奶掐了兩段草梗,放在背後,然後把手拿到前邊,說:“抽吧!”

她看了一眼爺爺。爺爺抽出一根草梗,奶奶張開手,亮出另一根草梗。

“你抽到了長的,先打吧!”奶奶說。

爺爺對準黑眼的肚子打了一拳。黑眼叫了一聲。

捱過一拳的黑眼又挺起肚子,眼睛憋得瓦藍,等待著新的打擊。

爺爺又在他心窩裡搗了一拳。

黑眼倒退了一步。

最後一拳,爺爺用盡生平氣力,掏在黑眼的肚臍上。

黑眼倒退兩步,臉色蠟黃,捂著胸膛咳了兩聲,一張嘴,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紅血。

他擦擦嘴,對著爺爺點點頭。爺爺把全身的氣都運到胸脯肚腹上。

黑眼揮著馬蹄大的拳頭衝上來,當拳頭即將觸到爺爺身體那剎,他卻把胳膊縮回了。

他說:“看在天的面子上,這一拳不打你!”

第二拳黑眼又虛幌了一槍,然後說:“看在地的面子上,這一拳也不打你。”

黑眼的第三拳把爺爺打得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像砣泥巴一樣,呱唧一聲摔在硬梆梆的鹼土地上。

爺爺艱難地爬起來,拎起夾襖提起槍,臉上掛著一層黃豆大的汗珠。

爺爺說:“十年再見。”

河裡漂著一塊褐色的樹皮,爺爺連發九槍,把那塊樹皮打成幾十塊碎片。把槍插進腰裡,他踉踉蹌蹌地向鹼土荒原走去。陽光照著他赤裸的肩頭,照著他開始彎曲的脊背,現出青銅般的光澤。

黑眼看著滿河的碎樹皮,又吐一口血,一腚坐在了地上。

奶奶抱起父親,哭叫一聲:“佔鰲——”,便跌跌撞撞地向爺爺追去。

墨水河大堤後的機關槍嘟嘟了三分鐘,出現了一個短暫的間歇。剛剛還在高聲吶喊著乘勝追擊的膠高大隊的隊員們,成群結隊地摔倒在乾枯的道路上和焦燥的高粱地裡。爺爺的那些面向膠高大隊正準備投降的鐵板會員們,像高粱一樣被攔腰折斷,他們當中有跟著黑眼裝神弄鬼了十幾年的老鐵板會員,有剛剛撲著爺爺的英名入會的新鐵板會員。腦門上剃出的青頭皮,井水浸泡的生高粱米、騎著老虎的鐵身祖師、摩擦頭皮的騾蹄猴爪雞頭骨,都沒有給他們的血肉之軀增添絲毫的鐵壁障,飛速旋轉的機槍子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們的脊椎和腿骨,射穿了他們的胸腔和肚腹。鐵板會員破爛的軀體和膠高大隊隊員血汙的屍體亂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疊在一起。膠高大隊隊員的紅血和鐵板會員的綠血匯合成一汪汪紫色的血泊,滋養著黑土的田地和黑土的道路。多少年後,這些地方的土壤還是無比肥沃,種在這裡的高粱長勢兇猛,性格鮮明,油汪汪的莖葉上,凝聚著一種類似雄性動物生殖器官的蓬勃生機。

膠高大隊和爺爺的鐵板會同樣被打懵了,勢不兩立的仇敵轉眼之間變成了一條散兵線上的戰友。活著的和死去的在一起,痛苦呻吟著的和遍地翻滾的在一起,傷腳的江小腳和傷臂的我爺爺在一起。爺爺的腦袋緊靠著江小腳裹著紗布的腳,爺爺發現江小腳的腳並不是太小,爺爺嗅到小腳上那股壓倒血腥的臭腳丫子味道。

河堤後的機槍又哇哇地叫起來,子彈頭打在路面上和高粱地裡,迸起一股股強勁的塵土,彈頭打中土地的焦焦聲和鑽擊肉體的噗噗聲,都同樣可怕地齧咬著苟活者的神經。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員都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地形太糟了,漫漫平川,連棵蒿草都沒有,子彈網像巨大的鋒利剷刀在他們頭上悠晃著,誰要抬高自己,誰就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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