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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長和黨委書記對面而立,都是左臂彎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筆直,在一條線上,好像兩名受過嚴格訓練的交通警察。由於兩人面孔的驚人相似,使他們各自成了對方的鏡子。在他們中間,閃開一條一米寬的、鋪著猩紅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條燈光華麗的走廊。了鉤兒的豪氣在真誠的禮讓面前消散乾淨,他畏畏縮縮地在兩位領導身旁站著,不知該不該邁步前進。他們滿臉的熱誠表情像肥膩粘滯的油脂,愈積愈厚,絕不因丁鉤兒的猶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靈從不說話,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姿勢比甜言蜜語更生動更有力量,使你無法抗拒。丁鉤兒半是無奈半是感激地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礦長和黨委書記立即尾隨在他的身後,三人擺成了一個標準的等腰三角形。走廊好像永無盡頭,令了鉤兒心生疑惑。他分明記得:四面葵花包圍著的不過十幾間房屋,如何容得下這般漫長的走廊?兩邊的貼著乳白色桌布的牆壁上,間隔三步便對稱地生出兩盞火炬形狀的紅燈。握著紅色火炬的金屬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真,好像從牆外伸進來的一樣。他驚恐地感到那每盞燈外都站著一位古銅色的大漢,走在鋪著紅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裡。我變成罪犯,黨委書記和礦長變成押解犯人計程車兵。丁鉤兒心上肉悸,頭腦裂縫,幾絲清涼的理智之風灌進去。他想起了肩負的重要使命,神聖的職責。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礙履行神聖職責,喝酒卻會妨礙;因為與女孩子鬼混會使頭腦清醒,而喝酒卻會麻痺神經。他停住腳,回過頭去說:

"我是來調查情況下,不是來喝酒的。"

他的話透出了不客氣的味道。礦長和黨委書記交換了一下完全一樣的眼神,沒有絲毫惱怒,依然和藹可親地說:

"知道知道,不會讓您喝酒的。"

丁鉤兒實在分辨不清這哥倆誰是黨委書記誰是礦長,欲要問又怕他們不高興,只好糊塗下去,反正這哥倆模樣差不多,黨委書記和礦長這兩個官銜也差不多。

"請吧請吧,不喝酒總要吃飯吆。"

丁鉤兒只好繼續向前走,他心裡實在討厭這種一前兩後的三角隊形,好像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與他們並肩前進。但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後邊的兩人也隨著放慢步子,三角形穩定不變,他始終處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個彎,紅地毯一漫坡傾斜下去,壁燈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彷彿具有鮮活的生命。無數驚險的念頭金蠅子一般在他腦海裡飛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挾得更緊了些,那塊堅硬的鐵硬邦邦地硌著肋骨,使他獲得了精神安慰。只要兩秒鐘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這兩個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獄,哪怕進墳墓,狗雜種,老子不怕你們。

現在他知道走廊已經深入了地下,儘管壁燈、地毯照舊明亮鮮豔,但他卻感到了一種侵入的涼氣,當然不是冷的感覺。

一位明眸皓齒、身穿猩紅制服、頭頂船形小帽的女服務員在走廊盡頭迎接著他們。姑娘臉上久經訓練的微笑和她頭髮上的濃香鬆弛了丁鉤兒的神經。他剋制著自己想摸摸她的頭髮的慾望,他進行著深刻的自我批評和自我開脫。女郎為他們拉開了鑲著鋥亮的不鏽鋼把手的門,說首長請進,三角形終於瓦解。丁鉤兒鬆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豪華的餐廳,無論色彩還是光線,都柔和得讓人想到愛情和幸福,唯一破壞愛情和幸福的,是一縷縷隱隱約約的、十分古怪的味道。丁鉤兒眼睛裡閃著賊光,迅速地打量著餐廳裡的一切:從桔紅色的真皮沙發到淺黃的真絲窗紗,從潔白的雕花天花板到餐桌上潔白的檯布。一盞枝型大吊燈懸掛在天花板正中,玻璃水晶,玲瓏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璣。地板光潔如鏡,一定剛剛上蠟。牆角上的大螢幕彩電裡放映著卡拉ok伴唱帶,音樂甜蜜纏綿,一個泳裝女郎在裡邊搔首弄姿。他打量房間時黨委書記和礦長打量他,當然他們猜不到他在尋找那股古怪味道的來源。

"窮鄉僻壤,歡迎光臨!"

"條件簡陋,不好意思。"

丁鉤兒繼續觀察:圓形大餐桌分成三層,第一層擺著矮墩墩的玻璃啤酒杯、高腳玻璃葡萄酒杯、更高腳白酒杯,青瓷有蓋茶杯,裝在套裡的仿象牙筷子,形形色色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鏽鋼刀叉,中華牌香菸,極品雲煙,美國產萬寶路,英國產555,菲律賓大雪茄,特製彩盒大紅頭火柴,鍍金氣體打火機,孔雀開屏形狀假水晶菸灰缸。第二層已擺上八個涼盤:一個粉絲蛋絲拌海米,一個麻辣牛肉片,一個咖哩菜花,一個黃瓜條,一個鴨掌凍,一個白糖拌藕,一個芹心,一個油炸蠍子。丁鉤兒是見過世面的人,覺得這八個涼盤平平常常,並無什麼驚人之處。圓盤的第三層上,擺著一盆生滿硬刺的仙人掌。這隻仙人掌讓了鉤兒刺癢癢地不愉快,他想為什麼不擺上一盆鮮花呢?

入座時發生了一些推讓,丁鉤兒認為圓桌無所謂上位下位,但黨委書記和礦長卻堅持說靠窗的位置是上位。丁鉤兒只好靠窗坐下,黨委書記和礦長一邊一位緊挨著他入了座。

幾位像紅旗一樣鮮豔的服務員在餐廳裡飄來飄去,扇起一些涼颼颼的微風,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攪在整個餐廳裡,她們臉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別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廳裡。味道混濁了,失去了扎人的尖銳。丁鉤兒的注意力被轉移。

一塊杏黃色的竄著蒸氣的小毛巾由一隻不鏽鋼寬夾子夾著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沒擦手,先沿著夾子往上看,看到一隻很白的小手,一個圓臉,兩隻被睫毛掩護著的黑眼睛。這姑娘眼皮層次錯綜複雜,給人一些類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實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熱毛巾擦臉,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黴爛蘋果一樣的香水味兒,透過這股劣質的香氣,他還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他剛擦完手臉那隻鋼夾子就伸過來把毛巾捏走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個向他敬菸一個為他點火。

白酒杯裡斟上了茅臺,葡萄酒杯裡斟上了王朝乾紅,啤酒杯裡斟上了青島啤。也許是黨委書記也許是礦長說:

"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抵制洋酒。"

丁鈞兒說:

"我說了不喝酒。"

"老丁同志,您大老遠來了,不喝酒我們不過意。咱們一切從簡,家常便飯,不喝酒怎能顯示出上下級親密關係?酒是國家的重要稅源,喝酒實際上就是為國家做貢獻。喝點,喝點,別讓我們臉皮沒處放。"

說著話兩個人就把白酒杯端起來,高舉著,送到丁鉤兒面前。純潔透明的酒液微微顫抖著,香氣洋溢,產生巨大的誘惑。他的喉嚨發癢,唾液大量分泌,壓迫著舌頭滋潤著口腔。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樣豐盛……無功受祿……"

"豐盛什麼呀老丁同志,您這是打我們的臉!咱是個小礦,底子薄條件差,廚師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裡來的,走南闖北,經得多見得廣,什麼樣的佳釀名酒沒喝過?什麼樣的山貓野獸沒吃過?見笑見笑。"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對付著吃點,咱都是幹部,要響應市委的號召:勒緊腰帶過日子,請您理解和原諒。"

兩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高舉著的白酒杯漸漸逼近了丁鉤兒的唇邊。他困難地吞嚥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來,感覺到體積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沉甸甸的分量。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鉤兒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幾滴酒液灑到了虎口上,那裡的面板產生了幸福的涼意。在幸福的涼意中,他聽到兩邊說:先喝為敬!先喝為敬!

黨委書記和礦長把酒倒進口腔,並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著給他看。丁鉤兒知道剩一滴罰三杯的規矩。他喝了半杯,優雅的香氣在嘴裡翻騰。身邊兩人並不批評他,只是把那喝乾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樣的力量無窮無盡。丁鉤兒喝乾了杯中酒。

三隻空杯裡又斟滿了酒。丁鉤兒說:

"我不喝了,酒多誤事。"

"好事成雙!好事成雙!"

他用手捂著空杯,說: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這是本地風俗。"

喝完三杯酒後,他的頭開始眩暈,抄起筷子夾了幾根粉絲,那粉絲調皮搗蛋,狡猾非常。黨委書記和礦長友善地用筷子幫他抬起兩根粉絲,送到他的嘴邊,並大聲督促道:

"吸!"

丁鉤兒用力一吸,哧溜一聲響,粉絲抖動著竄進他的嘴。一位服務小姐掩著嘴笑起來。姑娘開口笑,男人興致高,宴席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酒杯又斟滿了,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舉起杯來,說丁鉤兒高階偵察員能來鄙礦調查我們感到光榮,本人代替全礦幹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階級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鉤兒看到他白色的臉上泛著激動的紅暈,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辭,的確分量沉重,不能不喝,彷彿數千名頭戴鋁盔、腰扎皮帶、遍體烏黑、牙齒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使他心潮翻卷,便十分痛快地連幹了三杯。

另一位緊接著跟上來,以他的八十四歲老母親的名義祝丁鉤兒偵察員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丁鉤兒推辭不喝,那人說,丁同志咱們都是母親生養對不對?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說咱家的老母親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難道一個垂死的老母親敬您一杯水酒您還好意思推辭嗎?丁鉤兒是個孝子,在故鄉也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讓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裡酸酸的,母親敬兒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連續九杯白酒落肚,丁鉤兒感到身體與意識開始剝離,不,剝離不準確,他準確地感到自己的意識變成一隻雖然暫時蜷曲翅膀但註定要美麗異常的蝴蝶,正在一點點從百會穴那部位,抻著脖子往外爬,被意識拋異的軀殼,恰如被蝴蝶揚棄的繭殼一樣,輕飄飄失去了重量。

現在他有勸必飲,一杯接一杯,彷彿倒進無底深淵,連半點回音也沒有。在他們豪飲的過程中,一道道熱氣騰騰、色彩鮮豔的大菜車輪一般端上來,三位紅色服務小姐,像三團燃燒的火苗,像三個球狀閃電忽喇喇滾來滾去。他恍惚記得吃過巴掌大的紅螃蟹,掛著紅油、像擀麵杖那般粗的大對蝦,浮在綠色芹葉湯裡的青蓋大鱉像身披偽裝的新型坦克,遍體金黃、眯縫著眼睛的黃炯雞,周身油響、嘴巴翕動的紅鯉魚,壘成一座玲瓏寶塔形狀的清蒸鮮貝,還有一盤栩栩如生、像剛從菜畦裡拔出來的紅皮小蘿蔔……他滿嘴香膩滑粘甜酸苦辣鹹,心裡百感交集,肉體的眼光在嫋嫋的香霧中漂游,懸在空中的意識之眼,卻看到那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氣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間裡無限運動,混濁成一個與餐廳空間同樣形狀的立體,當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著在桌布上,附著在窗簾布上,附著在沙發套上,附著在燈具上,附著在紅色姑娘們的睫毛上,附著在黨委書記和礦長油光如鑑的額頭上,附著在那一道道本來沒有形狀現在卻有了形狀的彎彎曲曲搖搖擺擺的光線上……

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隻生著很多指頭的手活像一隻八腿蛸把一杯鮮紅的葡萄酒遞給他。殘存在軀殼內的意識的殘渣餘孽竭盡最後的力量艱苦工作,使分離了的他看到那隻手團團旋轉,像一朵花瓣層疊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層層疊疊,宛如玲瓏寶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較為穩定,較為深重的一澱鮮紅周圍,漫遊開一團輕薄的紅霧。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輪初升的太陽,一團冷豔的火,一顆情人的心……一會兒他還會覺得那杯啤酒像原來掛在天空現在鑽進餐廳的棕黃色的渾圓月亮,一個無限膨脹的柚子,一隻生著無數根柔軟刺須的黃球,一隻毛茸茸的狐狸精……懸在天花板上的意識在冷笑,空調器裡放出的涼爽氣體衝破重重障礙上達天頂,漸漸冷卻著、成形著它的翅膀,那上邊的花紋的確美麗無比。他的意識脫離了軀殼舒展開翅膀在餐廳裡飛翔。它有時摩擦著絲質的窗簾——當然它的翅膀比絲質窗簾更薄更柔軟更透亮……有時摩擦著校形吊燈上那一串串使光線分析折射的玻璃瓔珞,有時摩擦著紅衣姑娘們的櫻桃紅唇和紅櫻桃般的小小乳頭或是其它更加隱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縫裡、頭髮的空隙裡、中華煙過濾嘴的孔眼裡……到處都留下了它摩擦過的痕跡。它像一隻霸佔地盤的貪婪小野獸,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氣味印鑑。對一個生長著翅膀的意識而言,沒有任何障礙,它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它愉快而流暢地在吊燈鏈條的圓環裡穿來穿去,從A環到B環,又從B環到C環,只要它願意,就可以週而復始、迴圈往返、毫無障礙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夠了這遊戲。它鑽進了一位體態豐滿的紅色姑娘的裙子裡,像涼風一樣地撫摸著她的雙腿——腿上起了雞皮疙瘩,潤滑的感覺消逝枯澀的感覺產生——它疾速上升,閉著眼飛越森林,綠色的林梢劃得它的翅膀悉索有聲。由於能飛翔能變形所以高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擋,所以針孔鎖眼也可以自由出入。它在那個最漂亮的服務小姐的兩座乳峰之間和一顆生了三根黃色細毛的紅痦子調情,和十幾粒汗珠兒搗蛋,最後它鑽進她的鼻孔,用觸鬚撥弄她的鼻毛。

紅姑娘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把它像子彈一樣發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層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捱了仙人掌一巴掌,帶刺的巴掌。丁鉤兒感到一陣劇烈頭痛,腹中熱流絞動,形成無數湍急的漩渦,周身刺癢,起了一片片的風疹。它伏在他的頭皮上休息,喘息著哭泣。丁鉤兒肉體的眼睛恢復功能,意識的眼睛暫時昏迷,他看到了黨委書記和礦長高舉著酒杯,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他們的聲音洪大有力,在房間的四壁迴響,聲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來,好像牧童站在山頂上對著遠山呼喚羊群:咩——咩——咩——嘩啦——嘩啦——嘩啦——

"老丁同志,其實咱們是一家人,咱們是一母同胞親兄弟,親兄弟喝酒必須盡興,人生得意須盡歡,歡天喜地走向墳墓……再來……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長……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誰不喝誰不是好漢……金金金……金剛鑽能喝……他老人家海量……無邊無涯……"

金剛鑽!這個名字像一柄金剛鑽鑽進了丁鉤兒的心臟,在一陣緊縮的劇痛中,他大嘴張開,噴出了一股混濁的液體,也噴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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