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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牛啊,1966年春耕時節是我們的幸福歲月。那時候,爹從省城請回的“護身符”還發揮著作用。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一頭大牛,我家那個矮小狹窄的牛棚已經委屈了你的身體。那時候生產大隊裡那幾頭小公牛已經被閹。那時候儘管有許多人提醒我爹給你紮上鑷鼻以便於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決定,我也堅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了農民與役畜的關係,我們不僅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們還是攜手並肩、同心協力、堅持單幹、反抗集體化的戰友。

我與爹那三畝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圍著。這裡臨近運糧河,土質為河潮二性土,土層深厚,土質肥沃,便於耕作。有這樣三畝二分好地,有這樣一頭健壯的公牛,兒子,咱爺兒倆就放開肚皮吃吧,爹說。爹從省城回來後,添了一個失眠的症候,經常是我睡醒一大覺後,還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樑靠著牆壁,吧嗒吧嗒地吸菸。濃重的煙油子味兒,燻得我有些噁心。我問:

“爹,您怎麼還不睡?”

“這就睡,”爹說,“你好好睡吧,我去給牛加點草。”

我起來撒尿——你應該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驢、做牛時肯定都看到過院子裡晾曬著我尿溼的被褥。吳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來晾曬,就大聲咋呼著叫她的女兒:互助呀,合作呀,快出來看哪,西屋裡解放又在褥子上畫世界地圖啦。於是那兩個黃毛丫頭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點著褥子上的尿痕:這是亞洲,這是非洲,這是拉丁美洲,這是大西洋,這是印度洋……巨大的恥辱使我恨不得鑽人地中永不出來,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燒掉。如果這情景被洪泰嶽看見,他就會對我說:解放爺們,你這褥子,可以蒙在頭上去端鬼子的炮樓,子彈打不透,炸彈皮子崩上也要拐彎!——往日的恥辱不可再提,幸運的是,自從跟著爹鬧了單幹之後,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這也是我擁護單幹反對集體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們這問小屋一片銀輝,連蹲在鍋臺上撿食飯渣的老鼠也變成了銀耗子。隔壁傳來我孃的嘆息聲,我知道娘也經常失眠,她還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帶著我儘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但我爹這頑固不化的人,如何能聽她的?!這麼好的月光,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裡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徹夜不眠呢還是像人一樣睡覺?它睡覺時是臥著呢還是站著?是睜著眼睛呢還是閉著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沒聲地溜到院子裡。我赤著腳,地面涼森森的,但並不冷。院子裡月光更濃,那顆大杏樹銀光閃閃,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樹影。我看到爹用篩子篩草,他的身影比白天顯得高大許多,一道月光照著篩子和爹那兩隻把住篩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篩子懸在半空自動搖擺,而爹的雙手則是篩子上的附件。篩子裡的草倒進石槽,隨即響起牛舌卷草的嚓啦聲。我看到了牛明亮的雙眼,聞到了熱乎乎的牛味。我聽到爹說:老黑,老黑,明兒個咱就要開犁了。你好好吃,吃飽了有力氣。明天,咱幹個漂亮的,讓那些趕社會的人看看,藍臉是天下最棒的農民,藍臉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動了一下傾大的頭顱,似乎回應了我爹的話。我爹又說,他們讓我給你紮上鑷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通人性,我對你好,不把你當牛,當人,人,還有給人扎鑷鼻的嗎?還有人讓我閹了你,更是放屁!我對他們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兒子閹了吧!老黑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我在你之前養過一頭驢,老黑,那可真是一頭天下第一的好驢,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鍊鋼鐵毀了它,它現在肯定還活著。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頭驢不走,也就沒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總覺得你是那頭黑驢投胎轉世,咱們兩個有緣分哪!

我爹的臉在陰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兩隻把住石槽邊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兩隻像藍色的寶石一樣的牛眼睛。牛,剛買到我家時是栗色,但後來它的毛色愈變愈深,已經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稱為老黑。我打了一個噴嚏,驚動了我爹。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彷彿從牛棚裡溜出來的一個賊。

“是你呀,兒子,你怎麼站在這裡?快回屋睡覺去!”

“爹,你為什麼不睡?”

爹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斗,說: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濛中,感覺到爹又悄悄地爬起來。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後,我也爬了起來。一進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絲綢般的物體在空中飄動著,潔白,光滑,涼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來披在身上或是團弄團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裡看,此時的牛棚變得高大敞亮,沒有一點點暗影,地上的牛糞也如同潔白的饅頭。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裡,這讓我大感驚奇。我明明是尾隨著爹出了門,眼瞅著他進了牛棚,怎麼轉眼之間就沒了蹤影,不但爹沒了蹤影,連牛也沒了蹤影。難道他們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門口,看到大門洞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是爹與牛出去了。他們深夜裡出去幹什麼呢?

大街上靜悄悄的,樹,牆,泥土,都是銀色,連牆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標語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四清”運動進行到底!這大字標語是西門金龍所寫,他確實是個天才,從來沒見他寫大字,但他提著盛滿墨汁的水桶,拿著飽蘸墨水、用麻絲紮成的大筆,直接就往牆上寫。字型飽滿,橫平豎直,勾劃有力,每個字都有懷孕的母羊那麼大,引起觀者的連聲讚歎。我這哥,已經是屯子裡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連四清工作隊裡那些大學生工作隊員也對他頗為欣賞,並與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經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聽說他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正在積極表現,向黨靠攏,爭取加入共產黨。四清工作隊裡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隊員常天紅,是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的學生,他教會了我哥西洋的美聲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許多日子裡,這兩個青年,用比毛驢叫喚還要悠長的聲音,演唱革命歌曲,成為每次社員大會前的保留節目。那個小常,經常在我家院子裡出沒。他生著一頭自然捲曲的頭髮,小臉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寬闊,胡茬子靛青,喉結突出,身材高大,與屯裡的青年大不相同。我聽到許多心懷嫉妒的年輕小夥子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叫驢”,我哥跟著他學唱,得了一個外號叫“二叫驢”。這兩頭“叫驢”性情相投,親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屯子裡的“四清”運動,把所有的幹部都折騰了一遍,民兵連長兼大隊長黃瞳因為挪用了一筆公款被停職,村支書洪泰嶽因為在村苗圃裡煮食了大隊飼養場一頭黑山羊被停職,但他們的職務很快就被恢復,只有大隊保管員因為偷生產隊的馬料被真正撤職。運動就是演戲,運動就有熱鬧看,運動就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上牆,社員白天勞動,晚上開大會。我這個小單幹戶,其實也是個愛湊熱鬧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後跟在兩個“叫驢”腚後,滿世界亂竄。這兩頭“叫驢”的極有文化的行為吸引了年輕姑娘的目光,愛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觀,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門寶鳳死死地愛上了小常,而黃互助與黃合作這一對雙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時愛上了我哥。沒有人愛我。她們也許還把我當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們哪裡知道,我的愛,已經十分濃烈。我偷偷地愛上了黃瞳的大女兒黃互助。

好吧,我言歸正傳,說我上了大街,依然沒有發現我爹與黑牛的蹤影,難道他們飛上了月球?我彷彿看到爹騎在牛背上,牛四蹄踏著雲朵,尾巴像一隻巨大的船槳一樣搖擺著,冉冉升起。我知道這是幻想,爹如果要騎牛奔月,不可能拋下我。我必須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們。我站住,集中精力,張大鼻孔,搜尋氣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們並沒有遠去,他們在東南方向,在頹敗的圍子牆附近,那裡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裡專扔夭折嬰兒的地方,後來被拉土墊高,成了大隊的打穀場。打穀場平坦如坻,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牆邊有許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結隊的小孩在那裡追逐嬉戲,他們都光著屁股,只穿一件紅色的肚兜兜。我知道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靈,他們每逢月圓之夜就會跑出來遊戲。真是可愛,這些精靈小孩,排著隊伍,從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從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們的領導,是一個扎著一根翹天小辮子的男孩,嘴裡叼著一個亮晶晶的鐵哨子,節奏分明地吹著,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著哨音,煞是整齊,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幾乎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裡去。他們跳夠了碌碡石磙,便爬上牆頭,並排坐著,小腿耷拉著,用腳後跟敲打著土牆唱歌:

藍臉大,藍臉小,藍臉好不好?——好!

藍臉好,藍臉好,藍臉家的糧食吃不了,跟著他單幹好不好?——好!這群小紅孩的歌唱讓我很受感動,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給他們吃。他們伸出小手。小手上生著細細的黃毛。我在每個小手裡放上五顆黑豆。他們都是明眸皓齒,長相喜人。於是就響起一牆頭咯嘣咯嘣嚼豆子的聲音,月光中也瀰漫開焦豆的香氣。我看到爹與牛正在打穀場上操練,周遭牆上又來了數不清的小紅孩,我按按口袋,擔心他們都來要黑豆吃怎麼辦。爹穿著緊身的衣裳,兩個肩膀上綴著兩片荷葉般的綠布,頭上戴著一頂鐵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臉上塗滿紅油彩,與左臉上的藍痣交相輝映。爹在操場當中,大聲吆喝著,那些話我聽不明白,彷彿一大串咒語,但四周牆頭上那些小紅孩兒肯定聽明白了,他們拍巴掌,用腳後跟敲牆,吹著尖厲的口哨,有的還從肚兜裡摸出小喇叭,嗚嘟嘟地吹著,有的還從牆外提上來小鼓,放在雙腿之間,咚咚地敲著。與此同時,我家的牛,兩隻角上掛著紅綢,頭頂上簇著一朵紅綢大花,好像一個新郎,喜氣洋洋地,沿著打穀場邊緣奔跑。它全身油光閃閃,雙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個燈籠,跑得優雅流暢。它跑到之處,牆上的小紅孩們便發了瘋般地鼓譟吶喊。就這樣一圈一圈又一圈,歡呼聲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約跑了十幾圈。牛進入場地中央,與我爹會合。我爹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豆餅塞進牛口,這是獎賞。然後我爹摸摸牛額頭,拍拍牛的屁股,說:請看奇蹟。然後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驢”還要高亢嘹亮的嗓門喊著:

“請看奇蹟!”

大頭兒藍千歲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他對我的講述產生了懷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記了,也許,我當時看到的,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但即便是夢境,也與你相關,或者說,沒有你就沒有這樣的夢。

我爹高聲喊罷,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彷彿抽打在玻璃上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牛猛地抬起前腿,整個身體也豎了起來,只用兩條後腿支地。做這樣一個爬跨動作並不難,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時都能做,難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體就這樣懸在了空中,只用兩條後腿支撐著龐大的身體,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態儘管十分笨拙,但已經讓觀者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想過一頭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繞著打穀場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兩條前腿蜷曲在胸前,像兩隻發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兩條後腿間那兩個木瓜般的睪丸搖搖擺擺,彷彿它的直立行走就是為了展示這玩意兒。牆頭上那些喜歡鬧鬨的小紅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個個張著嘴,小臉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圓一圈,放下身,四蹄著了地,小紅孩們才恢復理智,一片歡呼,一片掌聲,鼓聲、喇叭聲、口哨聲混雜在一起。

接下來的表現更為出奇,牛,低下頭,用平闊的腦門著地,然後用力將後腿翹起。這造型可以與人的倒立類比,但比人的倒立難度要大許多倍。這頭牛足有八百斤重,單用脖頸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撐,幾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這個高難動作。——請允許我再次描繪那兩個木瓜般的睪丸,它們貼在肚皮上,顯得那樣孤立無援而多餘……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參加勞動——犁地。我們使用的是一張木犁,犁鏵明亮如鏡,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鑄造的產品。生產大隊已經把木犁淘汰,使用豐收牌鐵犁。我們堅持傳統,不用那些散發著刺鼻油漆味的工業產品。我爹說既然單幹,就要與公家拉開距離。豐收牌鐵犁是公家產品,我們不用。我們穿土布,我們用自制工具,我們使用豆油燈盞,我們用火石火鐮打火。那天生產大隊出動了九犋牲口犁地,彷彿是要跟我們比賽。河東岸,國營農場的拖拉機也出動犁地。兩臺東方紅牌拖拉機,周身塗著紅漆,遠看像兩個紅色的妖魔。它們噴吐著藍煙,發出震耳的轟鳴。生產大隊的九犋鐵犁,每犋用兩頭牛拉,雁陣般排開。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經驗的老把式,一個個繃著面孔,彷彿不是來犁田而是要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

洪泰嶽穿著一身簇新的黑制服來到地頭,他已經蒼老了許多,頭髮花白,腮上的肌肉鬆垮垮地耷拉著,兩隻嘴角下垂。我哥金龍跟在他的身後,左手捏著紙板夾子,右手攥著鋼筆,看樣子像個記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能記錄什麼,難道他要把洪泰嶽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嗎?洪泰嶽只不過是一個小小村莊的黨支部書記,儘管有過一段革命歷史,但那年代的農村基層幹部都是如此,洪泰嶽不應該有那麼大的譜,何況,這傢伙吃了集體一隻山羊,“四清”中險些落馬,可見覺悟並不高。

爹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把木犁調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鎖檢查了一遍。我無事可做,我來是看熱鬧的,我腦子裡縈繞不去的是頭天夜裡我爹與牛在打穀場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壯的身體,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難度之高。我沒有拿此事問爹,我寧願那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而不是我的夢境。

洪泰嶽叉著腰訓話,從金門、馬祖講到朝鮮戰爭,從土地改革講到階級鬥爭,然後他說,春耕生產就是向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走資本主義的單幹戶發起的第一個戰役。他發揮了敲牛胯骨時練出的長項,講話中儘管謬誤百出,但嗓門巨大,言語連貫,把那些扶著犁把子的農民震唬得呆若木雞。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頭蒙古母牛——它那彎曲的、既長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標誌。它的目光似乎不時地往我們這邊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兒子。嗨,說到此處,我感到很替你臉紅。去年春天,在河灘上放牧時,趁著我與金龍打架的時候,你競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這是亂倫啊,這是大逆不道啊。作為牛,當然不算什麼,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個人啊。當然,也許,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許是你的一個情人,但你畢竟是它生出來的——這生死輪迴的奧秘,我越想越糊塗。

“你把這事兒,速速給我忘卻!”大頭兒極不耐煩地說。

好,我忘卻了。我回憶起我哥金龍單膝跪在地上,將紙夾子放在另一個支起的膝蓋上奮筆疾書的情景。隨著洪泰嶽一聲令下:開犁!扶犁的社員們都將搭在肩膀上的長長的牛鞭揮舞起來,並同時喊出了“哈咧咧咧~~”這漫長的、牛能聽懂的命令。生產大隊的鐵犁隊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樣從犁鏵上翻開。我焦急地看著爹,低聲說:爹啊,咱們也開犁吧。爹微微一笑,對牛說:

“小黑啊,咱也幹!”

爹沒有鞭,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們的牛,就猛地往前衝去。犁鏵與土地產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說:

“緩著勁,慢慢來。”

我們的牛很著急,它邁開大步,渾身的肌腱都在發力,木犁顫抖著,大片大片的泥土,閃爍著明亮的截面,翻到一邊去。爹不時地搖提著木犁的把手,以此減少阻力。爹是長工出身,犁地技術高明,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幹活啊,它的動作儘管還有些莽撞,它的呼吸盡管還沒調理順暢,但它走得筆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揮。儘管我家是一頭牛拉一犁,生產隊是兩頭牛拉一犁,但我們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產大隊的頭犁。我很驕傲,壓抑不住地興奮。我跑前跑後,恍惚覺得我家的牛與犁是一條鼓滿風帆的船,而翻開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產大隊的那些扶犁社員都往我們這邊看,洪泰嶽和我哥徑直對我們走來。他們站在一側,用仇視的目光看著我們。等我們犁到地頭又轉回來時,洪泰嶽站在前邊,大聲喊:

“藍臉,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猶如炭火,洪泰嶽機警地跳到墒溝一邊,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氣。他只好跟在犁後對我爹說:

“藍臉,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邊、地頭時,不許你踐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說:

“只要你們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會踩你們的地。”

我知道洪泰嶽是故意刁難,我們這三畝二分地,是插在生產大隊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們的地長一百米,寬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頭地邊,調轉牲口時,難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邊,也難免踩到我們的地。因此我爹有恃無恐。但洪泰嶽說:

“我們寧願丟幾分地不犁,也不會踩到你這三畝二分地上!”

生產大隊土地寬廣,洪泰嶽可以說這個大話。但我們呢?我們只有這點土地,我們一點也捨不得丟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說: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丟,但也決不會在公家的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洪泰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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