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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一畝六分地、一張犁、一架耬、一頭牛,加入了人民公社。當我把你從牛棚裡牽出來時,院子裡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一群頭戴著灰色仿軍帽的半大孩子,在硝煙和紙屑中搶奪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誤把沒截信的鞭炮搶在手裡,一聲響亮,虎口震裂,齜牙咧嘴,活該活該。我幼時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麵糊為我治療的情景驀然湧上心頭。我回頭望了一眼爹,心中頗為不忍。爹坐在那堆鍘碎的穀草裡,眼前擺著那根彎曲的繩子。我憂心忡忡地說:

“爹,您千萬要想開啊……”

爹對著我,厭煩地揮了兩下手。我走進陽光中,把爹留在黑暗裡。互助將一朵紙紮的大紅花掛在我的胸前,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她的臉上散發著“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氣。合作把一朵同樣大的紙花掛在半截牛角上。牛擺了一下頭,紙花被甩落在地。合作誇張地尖叫一聲:

“牛要抵人啦!”

她轉身就跑,撲進我哥的懷裡。我哥冷著臉將她推開,徑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腦門,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說,“歡迎你!”

我看到牛眼裡光芒一閃,似乎是火焰,但其實是淚花。我爹的牛,猶如被拔光了鬍鬚的老虎,威風盡失,溫順如貓了。

我如願以償地加入了我哥的紅衛兵組織,並在《紅燈記》中扮演了王連舉。每當李玉和義正詞嚴地斥責我“你這個叛徒”時,我馬上就會聯想到爹對我的斥責。我越來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對爹的背叛。我非常擔心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但爹沒有懸樑也沒有跳河,他從那間屋子裡搬出,睡在了牛棚裡。他在牛棚的角落裡壘了一個土灶,用一個鋼盔權充鐵鍋。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裡,沒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钁頭刨地。一個人無法使用那輛獨輪車往地裡運糞,他就用扁擔籮筐搬運。沒有耬播種,他就用小钁刨出溝,用葫蘆頭做成播種器點播。從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畝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釘,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廣闊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誕,又莊嚴;既令人可憐,又讓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時間裡,重新當了支部書記的洪泰嶽還動過幾次消滅最後一個單幹戶的念頭,但每次都被我爹頂回來。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繩子扔到他的面前,說:

“把我吊到大杏樹上吧!”

金龍原以為依靠著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臺革命樣板戲,就可以使西門屯成為全縣的典型,而一旦西門屯成了全縣的典型,他這個帶頭人就可以飛黃騰達。但事情並沒有像他設想的那樣發展。先是他與我姐日夜企盼著的小常並沒有乘坐著拖拉機前來指導排戲,不久後又傳來小常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被撤職的訊息。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過後,東風漸起,陽光和暖,陽氣上升,向陽處的積雪融化殆盡,道路翻漿,遍地泥濘。河邊的柳樹開始泛綠,院子裡那棵大杏樹上,也顯出了花的微弱資訊。在這些日子裡,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隻關進籠中的豹子,在院子裡上躥下跳。杏樹上那個木板高臺,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邊,依靠著黑色的樹杈,一支接一支地吸菸。因為過量吸菸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嚨,並毫無教養地往樹下吐痰,猶如一攤攤鳥屎從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悵;我哥的處境,孤獨而可憐。

隨著天氣的逐漸轉暖,我哥的處境愈加艱難,他還想繼續排演他的革命大戲,但群眾已經不聽指揮。幾個出身赤貧的老農,對著呆在杏樹上抽菸的我哥說:

“金龍司令,您是不是該安排一下農活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工人鬧革命,國家發工資;農民要活命,只能靠種地啊!”

說話間,就見我爹挑著兩籮筐牛糞,從大門口走出去。新鮮的糞味兒,在初春的天氣裡讓農民們精神振奮。

“種地也要種革命的地,不能只顧埋頭生產、不看革命路線!”我哥將嘴角的菸頭吐掉,從杏樹上一躍而下,落地時沒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農們上前將他扶起來,他齜牙咧嘴,推開那些老人的手,說,“我馬上去公社革委會接受指示,你們都靜候著,不要輕舉妄動。”

我哥換上了一雙高筒雨靴,準備蹬著泥漿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牆外那個臨時廁所裡小解,與正在那裡的楊七不期而遇。因為那批羊皮襖的事,楊七與我哥結下了仇,但表面上,楊七還是笑嘻嘻的。

“西門司令官,這是去哪裡?看您這打扮,不像紅衛兵,倒像日本憲兵。”楊七笑嘻嘻地問我哥。

我哥捏著生殖器,抖著,鼻孔裡嗤哼了一聲,表示他對楊七的極端蔑視。楊七依舊笑嘻嘻地說:

“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達不了幾天了。知趣點,把位子讓出來吧,讓給懂生產的人;唱戲,唱不出窩窩頭來。”

我哥冷笑一聲,道:“我這個主任,是縣革委會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縣革委會撤,公社革委會都沒有這個權力!”

也是合當有事,正當我哥氣勢洶洶地對楊七說話時,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掛鉤脫落,掉進茅坑當中。我哥怔了。楊七愣了。等我哥清醒過來慌忙想跳下茅坑撈像章時,楊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聲嚷叫著:

“抓反革命啊!抓現行反革命啊!”

我哥與村裡那些地、富、反、壞和走資派洪泰嶽等人一起,成了勞動管制物件。

我人社後,被安排在大隊飼養棚喂牲口。原來的飼養員方六大爺和刑滿釋放分子胡賓,成了我的師傅。飼養棚裡集中飼養著全大隊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馬一匹,原是軍馬,瞎眼後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證明它的軍馬身份。有灰騾子一頭,性情暴躁,喜歡咬人,與它打交道,必須時刻提防。這一馬一騾,專門拉屯裡那輛膠皮軲轆大車。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頭。我家的牛因為初來乍到,沒有槽位,只好在馬槽與牛槽之間,臨時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權充槽子。

當了飼養員,我把鋪蓋從家裡搬到飼養棚那鋪大炕上。我終於離開了這個讓我愛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飼養棚去睡,也是為爹騰地方。自從我宣佈入社之後,爹就一個人睡在牛棚裡。牛棚雖好,畢竟是牛棚,房屋再破,畢竟是房屋。我對爹說,您搬回屋裡去睡吧。我還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那頭牛。

飼養棚裡有大量的碎草,那鋪炕,被燒得像烙餅的鏊子一樣滾燙。方六大爺的五個兒子,跟著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貧寒,沒有被子,五個兒子,赤條條五根肉棍,滿炕打滾兒。天明的時候,我的被窩裡,竟然鑽進了兩個光腚孩子。

炕太熱,燙得皮肉生痛,我翻來覆去,狀如烙餅。月亮從破窗戶照進來,照著滿炕的光腚小子,他們也打滾,但他們在打滾中鼾聲如雷。方六大爺的鼾聲古怪,猶如一臺雞毛磨禿的風箱,發出乾澀枯燥的聲音。胡賓睡在大炕盡頭,他緊緊地卷著一個被筒兒,防止方家小子們侵入。這人古怪,連睡覺時都戴著風鏡,月亮照在他臉上時,賊光閃閃,猶如毒蛇。

半夜時,馬和騾子不停地彈蹄子,噴響鼻,騾子項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方六大爺的鼾聲停止,一個滾爬起來,順便拍了拍我的腦袋,大聲說:

“起來,喂牲口!”

這是第三次新增草料,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壯。我跟隨著方六大爺披衣下炕,看著他點亮燈盞,跟著他進入牲口棚深處。騾子和馬興奮地搖頭晃腦,臥在欄裡的牛,也一個個地站起來。

方六大爺為我示範。其實根本用不著他為我示範。我多少次見過我爹給我家的驢和牛新增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篩子,先為騾馬篩出穀草,倒入槽中,騾馬拱動著草,並不吃,它們等待著料和水。方六大爺看著我篩草的熟練動作,沒有吭聲,但我知道他很滿意。他從料缸裡,舀了一鐵瓢泡好的豆餅倒進食槽。尖嘴騾子搶吃豆餅,方六大爺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負痛昂頭。抓緊時間攪拌,穀草的香氣與豆餅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騾馬大口地吞吃草料,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騾子的眼睛在油燈照耀下,藍悠悠的。但騾子的眼睛遠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它很孤獨,就像一個從外校轉來的小學生。牛們都往這邊歪著頭,等待著新草。我家的牛所處的位置很好,它第一個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鍘碎的豆稈混合著鍘短的紅薯蔓兒,這是一等的牛草,營養豐富,氣味芳香,而且,豆稈上偶爾還會有未脫盡的豆粒。我哥領導著社員們革命時,飼養棚的工作照樣進行。由此可見方六大爺是個老實農民,他從來沒在西門家大院裡出現過,胡賓卻像個眼鏡蛇一樣,經常在大院周圍轉來轉去。大院的牆上,經常出現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賓的手筆。我用簸箕將飼草分發到各個牛槽之中,牛們埋頭吃草,聲音連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著方六大爺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裡。我摸摸它的腦門,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頭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頭牛中唯一還沒扎鼻環的,不知道它能否逃過這一劫。

你沒逃過這一劫,在大杏樹含苞待放的日子裡,春耕開始了。方六大爺領著我和胡賓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裡,用掃帚掃去了它們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們展示漫長冬天裡的勞動成果。

雖然是楊七揭發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擼,並被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主任的紗帽並沒有落在他的頭上。公社革委會任命黃瞳為我們屯的革命委員會主任。黃瞳當了多年的生產大隊隊長,領導生產是行家裡手。他站在打穀場邊,如同一位調兵遣將的大帥,給社員們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員,都被派去幹一些輕鬆活兒,那些壞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與偽保長金五福、叛徒張大壯、富農伍元、燒酒鍋掌櫃田貴、走資派洪泰嶽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滿臉怒氣。洪泰嶽面帶嘲諷的笑意。那些已經被改造了多年的壞人們,一個個神情默然。開春耕田,是他們的老活兒,誰使用哪犋犁,誰使用哪兩頭牛都有定規。他們從倉庫裡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牽自己的牛。牛也認識他們。方六大爺叮囑他們: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著點,順上套就行。方六大爺幫洪泰嶽搭配好了牲口,一頭渤海黑閹牛,配上一頭魯西高轅牛。洪泰嶽熟練地喝牛上套,雖說當了多年的書記,畢竟是農民出身,動作倒也內行。我哥,學了別人的樣兒,把犁子擺正,套索順好,賭氣地噘著嘴,對方六大爺說:

“我用哪兩頭牛?”

方六大爺打量著我哥,彷彿是自言自語,但其實是說給我哥聽的,年輕人,錘鍊錘鍊也好。他從拴牛柱上牽來那頭蒙古蛇尾母牛,這頭牛,與我哥其實很熟,幾年前那個初春,我們在河灘上放牧時,它的瞳孔裡經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很順從地站在我哥身邊,它正在反芻,一大團回嚼過的草,順著它的咽喉,咕嚕一聲就滾了下去。我哥將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積極地配合著他。方六大爺往拴牛柱這邊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頭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發現了這頭牛的好處似的,兩眼放光,嘴巴發出“嘖嘖”的響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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