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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到農業中學的操場上去玩耍觀景,親眼看到過體育教

師馮金鐘為那個很有跳高潛質的女生龐抗美示範,親耳

聽到受過科班訓練、因膝蓋受傷而被省體工大隊淘汰到

我們農業中學來當體育教師的馮金鐘老師為原供銷社主

任現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黨總支書記龐虎和原供銷社

土產雜品公司售貨員現第五棉花加工廠食堂會計王樂雲

的生著兩條長腿、彷彿仙鶴的女兒龐抗美講解過撐杆跳

高的動作要領。我有把握躍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龐

抗美那樣手持長杆飛速奔跑插杆入洞身體躍起一瞬間頭

低腳高棄杆翻轉瀟灑地落到沙坑裡那樣降落到月亮上。

我無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樹梢頭的月亮應該是柔軟而富

有彈性的,而一旦我落上去,身體就會在上邊彈跳不止,

而月亮,就會載著我緩緩上升。那些婚宴上的人們。會

跑出來向我與月亮告別。也許那黃互助會飛奔而來吧?

我解下腰帶對著她搖晃,期望著她能追上來抓住我的腰

帶,然後我會盡最大力量把她拔上來,月亮載著我們升

高。我們看到樹木和房屋逐漸縮小,人變得像螞蚱一樣,

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能聽到下面傳上來的喊叫聲,但我們

已經懸在澄澈無邊的空中……

這絕對是一篇夢話連篇的小說,是莫言多年之後對酒後幻覺的回憶。那天晚上,發生在杏園豬場的一切,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皺眉頭,你沒有發言權,莫言這篇小說裡的話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話,但惟有一句話是真的,那就是:你和金龍穿著用黃布縫製的假軍裝,像兩根蔫唧唧的黃瓜。婚宴上發生了什麼事你說不明白,杏園裡發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說不定早就輪迴轉生到爪窪國裡去了,即便他轉生為你的兒子也不能像我一樣得天獨厚地對那忘卻前世的孟婆湯絕緣,所以我是唯一的權威講述者,我說的就是歷史,我否認的就是偽歷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沒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腰的孫豹拎著脖子拖出來,扔到那個腐爛的草垛邊,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閃爍著綠色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撐杆跳月亮,大概就是這孫子那時做的美夢。事實的真相是——你耐心聽我說——那兩個也許沒撈到參加婚宴的民兵對著月亮開了槍,把月亮打飛了。成群的鐵砂子沒擊落月亮,但卻把樹上的杏子擊落了許多。金黃的杏子噼裡啪啦地降落下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許多杏子被打碎了,汁液四濺,香甜的杏子味與芬芳的火藥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誘豬。我因為民兵們野蠻的舉動而惱怒,還在那兒滿懷憂傷地望著逐漸升高的月亮發呆呢,就感到眼前黑影一閃,腦子裡也如電光石火般一閃,馬上明白了,也馬上看清了,黑色的刁小三躍出圈牆,直奔那棵浪漫杏樹而去。我們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樹上的杏子是因為我們懼怕那兩個民兵手中的土槍,而民兵們開了槍,起碼半個小時裝填不上火藥,而這半個小時,足夠我們飽餐一頓。刁小三,真是一頭冰雪聰明的豬啊,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沒什麼好後悔的。我不甘落後,沒用助跑就躥出了豬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頂翻了刁小三,樹下的落杏就是我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備感慶幸。正當刁小三即將吃到杏子而我又即將頂到刁小三的肚皮時,我看到那個右手只有三根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個紅色的、進濺著金黃色火花、滴溜溜滿地亂轉的東西。不好,危險!我前腿用力蹬地,剋制著身體前衝的巨大慣性,就像緊急煞住了一輛開足馬力賓士的汽車;事後我才知道後肘被磨出了血;然後我打了一個滾,脫離了最危險的區域。我在驚惶中看到,刁小三那雜種竟然像狗一樣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亂轉的大爆竹,然後猛一甩頭。我知道它是想把這大爆竹回敬給那兩個民兵,但很遺憾這爆竹是個急信子,就在刁小三甩頭的瞬間它轟然爆炸,彷彿從刁小三嘴裡噴出了一個炸雷,放射出焦黃的火焰。老實說,在這危急的關頭,刁小三反應敏銳,處置果斷,具有久經沙場的老戰士才具有的冷靜頭腦和勇敢精神,我們在電影上經常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把敵方投擲過來的手雷投擲回去,這個壯舉,卻因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一場悲劇。刁小三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栽倒了。濃烈的硝煙香氣瀰漫在杏樹下,並漸漸地往四周擴散。我看著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感複雜,有敬佩有哀傷有恐懼也有幾分慶幸,坦白地說還有那麼幾絲幸災樂禍,這不是一頭堂堂正正的豬應該產生的情緒,但它產生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兩個民兵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後又猛然地停步轉身,彼此張望著,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滯,然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攏。我知道這兩個蠻橫的小子此時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嶽書記所說,豬是寶中之寶,豬是那個年代的一個鮮明的政治符號,豬為西門屯大隊帶來了光榮也帶來了利益,無端殺害一頭豬,而且是擔負著配種任務的公豬——儘管是替補角色——這罪名實在是不小。當這兩個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頭觀察時,刁小三哼了一聲,慢騰騰地坐了起來。它的頭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撥浪鼓一樣晃動著,喉嚨裡發出雞鳴般的喘息聲。它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後腿一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頭暈目眩,嘴巴里痛疼難忍。兩個民兵臉上露出喜色。一個說:“我根本沒想到這是一頭豬。”另一個說:“我以為這是一匹狼。”一個說:“想吃杏還不好說嗎?咱摘一筐送到你圈裡去。”另一個說:“您現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罵著,用民兵們聽不懂的豬語:“吃你媽的個!”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窩的方向走。我有幾分假惺惺地迎上去,問它:“哥們兒,沒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說:“這算什麼……奶奶個熊……老子在沂蒙山時,拱出過十幾顆迫擊炮彈……”我知道這小子是瘦驢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氣。這一下炸得實在不輕,它是滿嘴硝煙,口腔黏膜受傷,左邊那根猙獰的獠牙也被崩斷了半根,腮幫子上的毛,也燒焦了不少。我以為它會採用笨拙的辦法,從鐵柵欄縫隙中鑽進它的窩,但是它不,它助跑幾步,凌空躍起,沉重地落在窩中的爛泥裡。我知道這小子今夜將在痛苦中煎熬,無論那母豬發情的氣味多麼濃烈,蝴蝶迷的叫聲多麼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爛泥裡空想了。兩個民兵彷彿道歉似的,將幾十個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窩裡,對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吃幾個杏子也是應該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母豬,它們笑眯眯的嘴臉,像被圖釘釘住了腦袋的豆蟲一樣頻頻扭動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實。等到後半夜,眾人睡去時,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開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傷使我免除了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去參觀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著我。我舉起右爪,給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個飛吻,然後尾巴一擰,流星般迅速地到了養豬場北邊、緊靠著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這排房屋有十八間,從東往西依次是養豬人住宿休息處、飼料粉碎處、飼料煮蒸處、飼料倉庫、豬場辦公室、豬場榮譽室……最西頭那三問房子被佈置成了兩對新人的居室。中間一問是共用的堂屋,兩側是他們的洞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說中說:

“寬敞的大屋子裡擺開了十張方桌,方桌上擺著用臉盆盛著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蔔,房樑上掛著一盞汽燈,照耀得房間裡一片雪亮……”

這小子又在胡編,那房間長不過五米,寬不過四米,如何能擺開十張方桌?別說是西門屯,就是在整個的高密東北鄉,也找不到一個能擺開十張方桌、供一百個人共進晚餐的廳堂。

婚宴其實是擺在那排房屋前邊那塊長條形的狹窄空地上。空地的邊角上堆著腐爛的樹枝,發黴的爛草,有黃鼠狼和刺蝟在裡邊安家落戶。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張是方桌。這就是那張邊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隊辦公室裡,桌上放著一部搖把子電話機,兩個乾涸的墨水瓶和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這桌子後來被髮達了的西門金龍掠為己有——洪泰嶽認為這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寬大明亮的辦公室裡,當成了傳家之寶——嗨,這兒子,不知該誇還是該罵——好好好,後話按下不表——他們從小學校裡抬來了二十張黑麵黃腿的長方形雙人用課桌,桌面上佈滿紅藍墨水汙漬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汙言穢語,還搬來了四十條紅漆刷過的長板凳。長桌擺成兩排,長凳排成四排,擺在這房前空地上,彷彿佈置了一個露天教室。沒有汽燈,更沒有電燈,只有一盞鐵皮風雨燈,擺在西門鬧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射著混濁的黃光,吸引來成群的飛蛾,碰撞得燈罩子啪啪響。其實這完全是多餘的擺設,‘因為那晚上的月亮距離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輝,完全可以讓女人繡花。

男女老少約有百人,分成四排,對面而坐。面對著美味佳餚和美酒,人臉上的表情以興奮和焦灼為主。但他們還不能吃。因為那方桌後,洪書記正在發表演說。有一些嘴饞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裡,捏一塊油條塞進嘴裡。

“社員同志們,今晚,我們為藍金龍、黃互助、藍解放、黃合作舉行婚禮,他們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傑出青年,為我們西門屯大隊養豬場的建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是革命工作的模範,也是實行晚婚的模範,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

我躲在那一堆腐爛樹枝後,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婚禮。月亮本來是想參加婚禮的,但無端受了驚嚇,只能寂寞地觀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夠看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視著那張方桌周圍的人,偶爾斜一下眼,瞥瞥那兩排長桌後的人。方桌的左側長凳上,坐著金龍和互助。方桌的右側長凳上,坐著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側,坐著黃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對著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這場盛大宴會的最尊貴的位置上,洪泰嶽站著講話;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臉上神情,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的心情複雜,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這宴會的主桌上缺了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們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的單幹戶藍臉。他是你藍解放的親生父親,也是西門金龍名義上的父親,金龍的正式名字是藍金龍,用的是他的姓氏。兩個兒子結婚,父親不在場,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在為驢、為牛的歲月裡,我與藍臉幾乎是朝夕相處,但為豬之後,竟疏遠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湧上心頭,我突然萌發了想見一見他的念頭。洪泰嶽講完話後,一串腳踏車鈴響,三個騎車人出現在結婚現場。來者是誰?當年的供銷社主任現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總支書記龐虎。第五棉花加工廠是縣商業局和棉麻公司聯合在高密東北鄉建立的新廠,距離西門屯大隊只有八里路,他們工廠打包樓頂上那盞碘鎢燈放出的光芒在我們西門屯後邊的河堤上清晰可見。同來的另一位是龐虎的夫人王樂雲,多年不見,她已經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紅潤,油光閃閃,可見營養極為充足。另一個同行者,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姑娘,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說裡描寫過的龐抗美,也就是驢時代裡那個差一點生在路邊草窩裡的女孩。她穿著一件紅色細格子襯衣,梳著兩根毛刷般的短辮子,胸脯上彆著一枚白底紅字的牌牌,那是農學院的校徽。工農兵大學生龐抗美是農學院畜牧專業的學生,她站在那裡,比她的爹高半個頭,比她的媽高一個頭,亭亭玉立,猶如一棵楊樹。她的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個時代裡,像她這種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就像月宮裡的嫦娥一樣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夢中情人,在他的許多小說裡,這個長腿的女人變換著不同的名字頻頻出現。原來這一家三口是專程前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恭喜!恭喜!”龐虎和王樂雲滿臉堆笑,對著眾人說,“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嶽停止了他的演說,從凳子前跳出來,向前急走兩步,緊緊地抓住龐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勁搖晃著,激動地說:“龐主任——不不不——是龐書記、龐廠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聽說您在我們高密東北鄉掛帥建廠,不敢去打擾您……”

“老洪,你老兄不夠意思啊!”龐虎笑著說,“村子裡辦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捎個信給我,是怕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吧?”

“哪裡的話,您這樣的貴客,用八人的大轎,只怕都抬不來呢!”洪泰嶽說,“您的到來,真使我們西門屯——”

“蓬蓽生輝……”坐在第一排長桌盡頭的莫言響亮地說。他的話引起了龐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龐抗美的注意,她驚訝地抖了一下眉毛,專注地盯了莫言一眼。眾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臉上。他得意地咧著嘴,齜出一口金黃色的大牙,那模樣實在是難描難畫。這小子,絕不放過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藉著這機會龐虎把自己的手從洪泰嶽手中掙脫。掙脫出來的龐虎雙手熱情地伸向迎春。經過多年的保養,拉大栓扔炸彈的英雄鐵手已經變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腳亂,心裡的激動和感謝使她嘴唇哆嗦話不成句。龐虎抓住迎春的手搖撼著說:“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裡噙著淚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麼沒看到藍大哥呢?”龐虎的目光,掃描著那四排端坐在長桌前後的人。

他的問話讓迎春張口結舌,讓洪泰嶽滿面尷尬。莫言不失時機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藉著月光鋤他那一畝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邊的孫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腳,莫言誇張地尖叫:“你跺我幹什麼?”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孫豹惡狠狠地低聲說著,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擰了一把。莫言慘叫一聲,小臉煞白。

“好好好,”龐虎高聲喊叫著打破僵局,然後探著身伸出手向四個新人祝福。金龍咧著嘴傻笑,解放咧著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龐虎招呼女兒和妻子,說,“把禮物拿過來。”

“看看您,龐書記,您來了,就讓我們蓬蓽生了輝,還破費什麼?”洪泰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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