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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妻子穿著一件淹沒腳踝的紫紅色長裙,端坐在你那輛桑塔納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腦球味兒,從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斷地揮發出來。長裙的前胸和後背上綴滿耀眼的圓形亮片,這使我聯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裡,她馬上就會變成一條魚。她頭髮上噴了摩絲,臉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臉與褐色的脖子對比鮮明,使她的臉彷彿戴了一個面具。她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鍊,手上戴著兩個金戒指,儼然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司機小胡起初耷拉著長臉,直到你妻子塞給他一條香菸,他的臉才變圓。

我與你兒子坐在後排座位上。在我們身體周圍,堆積著十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盒子裡有酒,有茶,有糕點,有布料。這是我乘坐西門金龍的吉普車進入縣城之後第一次返回西門屯。當時我是一條出生三個多月的小犬,現在我是一條飽經滄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動,兩隻眼睛忙不過來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公路筆直寬闊;路旁花樹蔥蘢;路上車輛稀少;小胡開車賊猛。小車像插上翅膀一樣飛起來了。我感到不是小車插上翅膀飛起來而是我肋問生出雙翅飛起來了。我看到道旁的花木紛紛向後倒去,又紛紛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牆壁緩緩地豎了起來,路邊的大河也跟著豎了起來。我們就沿著那直通天際的黑色道路往上爬行,而身邊的大河之水猶如巨大瀑布飛瀉而下……

相對於我的興奮和狂想,你兒子則表現得極為鎮靜。他手捧著一個遊戲機,在我旁邊,聚精會神地玩著“俄羅斯方塊”遊戲。他的牙齒咬著下唇,雙手的大拇指靈巧地撳著按鍵,每當出現一個失誤,他就會煩惱地跺一下腳,嘴巴里“噗”地噴出一口氣。

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著你的旗號呼叫你的公務車還鄉,往常裡她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是騎著腳踏車馱著你兒子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豔妝華服像個官太太一樣還鄉,往常裡她總是灰頭土臉、穿著濺滿油星子的舊衣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攜帶貴重禮物還鄉,往常裡她總是帶著幾斤現炸出來的油條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帶著我還鄉,往常裡她總是把我鎖在院子裡讓我看守家門。自從我為她揪出了你的小情人龐春苗後,她對我的態度明顯好轉,或者說,她對我的重視程度明顯加強。現在,她經常對著我絮絮叨叨講她的心事,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盛放她那些語言垃圾的塑膠大桶。她不僅僅把我當成了傾訴物件,還把我當成了她的狗頭軍師。她經常猶豫不定地問我:

“狗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狗啊,你說她會離開他嗎?”

“狗啊,你說他這次去濟南開會,她會不會去找他?”

“狗啊,你說他是不是根本沒去濟南開會,而是帶著她躲到什麼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說是不是真有那樣的女人,沒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對這些連篇累牘的問題,我全部以沉默對之,我只能以沉默對之。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心思隨著她提出的問題大幅度地跳躍著,時而飛上天堂,時而墜入地獄。

“狗啊,你給評評理,是他的不對,還是我的不對?”她坐著一個小方凳,背靠著廚房的案板,在一塊長方形的磨石上,磨著那些生鏽的菜刀、鍋鏟和剪刀,她好像要藉著這個與我傾心交談的機會,讓家裡所有的鐵器重放光芒,她說,“我是沒有她年輕,是沒有她漂亮,可我也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也是從漂亮時走過來的,你說對不對?再說了,我不年輕,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樣嗎?他即便年輕時也沒漂亮過啊,他那半邊藍臉,半夜裡一開燈,嚇得我直打哆嗦啊,狗,狗,要不是被西門金龍那流氓壞了名譽,我怎麼肯嫁給他?狗啊,我這輩子就毀在他們哥倆手裡了……”她說到動情處,眼淚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現在,我老了,我醜了,他升官了,他發達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爛襪子一樣,狗,你說,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奮力地磨著刀,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挺起來!我要硬起來!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鏽磨去,像這把刀一樣,放出光來!”她用指甲蓋兒試試刀鋒,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跡,此物已成利器,她說,“明天我們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們用他的車,十幾年來,我從來不用他的車,不佔公家一丁點便宜,維護了他的好名聲,他的群眾威信,有一半是我幫他樹起來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咱們不忍了,咱們也像那些當官家的女人一樣抖擻起來,讓人們知道,藍解放有太太,藍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檯盤……”

轎車越過新修的財富大橋駛入西門屯,當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橋被廢棄在新橋的右側,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橋上,變換著姿勢,接二連三地、撲通撲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裡,激起濺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兒。這時,你兒子才停下了手底的遊戲,從車窗望出去,臉上出現羨慕的神情。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開放,你大姨家歡歡在那裡。”

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起歡歡和改革那兩張小臉。歡歡的小臉幹於巴巴、乾乾淨淨,改革的小臉白白胖胖,但嘴唇上總是沾著鼻涕。他們倆幼時的氣味還儲存在我的記憶裡。我回憶著他們的氣味時,與八年前的西門屯有關的數千種氣味便如一條氣味的大河,洶湧而來。

“這麼大了,還光著屁股玩。”你兒子嘟噥著,不知是鄙視還是羨慕。

“待會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禮貌,”你妻子說,“要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高興,要讓親戚朋友佩服。”

“你弄點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這孩子,你就氣我吧,”你妻子說,“那幾罐蜂蜜,就是給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你親手交給他們,就說是你為他們買的。”

“我哪裡有錢?”你兒子賭氣般地說,“說了他們也不信。”

在你妻子與你兒子的拌嘴聲中,轎車駛上大街,街道兩邊那些八十年代初期新建的、整齊劃一如軍營的紅磚瓦房牆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舊村的南邊田野裡,挖土機隆隆地響著,兩臺起重機,高舉著橘黃色的巨臂,靜靜地等待著。西門新村的建設已經開工。

轎車停在古舊的西門家大院門前。小胡按響了喇叭,立即從院子裡湧出了一群人。我嗅到了他們的氣味看到了他們的臉。他們的氣味裡都新增了陳舊的資訊,他們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們的臉都增添了皺紋,藍臉的藍臉,迎春的棕臉,黃瞳的黃臉,秋香的白臉,互助的紅臉。

你妻子沒有急於下車,等待著司機小胡轉過來為她開啟車門。她撩著裙子下車,因不習慣高跟鞋幾乎跌倒。我看出她極力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藉以掩飾左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脹,散發著海綿的氣味。為了這次意義非凡的還鄉她可是煞費了苦心。

“我的閨女啊!”吳秋香喜氣洋洋地叫喚著,最先撲上來,看那股衝勁兒,她似乎要擁抱女兒,但到了面前卻突然僵住了。我看著這個當年身體苗條、如今兩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臉上那種既有親愛又有諂媚的表情,看著她伸出幾根彎曲的手指,撫摸著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誇張地——這才是她的本色腔調——說,“哎喲,這是俺的二閨女嗎?俺還以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親迎春拄著柺棍湊上來,她的半邊身體已經不靈便,她舉著那隻顯得軟弱無力的胳膊,對你老婆說:

“開放呢?我那寶貝孫子呢?”

司機拉開車門,提出禮物,我縱身跳出。

“這是狗小四嗎?我的天哪,長成一頭小牛啦!”迎春說。

你兒子似乎有些不情願地下了車。

“我的開放啊……”迎春喊叫著,“讓奶奶看看,幾個月不見又長出一大截了。”

“奶奶好。”你兒子說,你兒子又對圍攏上來摸著他的頭頂的你父親說,“爺爺。”兩張藍臉,一張粗糙蒼老,一張嬌嫩鮮豔,構成相映成趣的生動畫面。你兒子一一地問候他的姥爺、姥姥、大姨。你母親糾正你兒子道:“該叫大娘才是啊。”互助說:“都一樣,叫大姨更親嘛。”你父親問你妻子:“他爸爸呢?怎麼不回來?”你妻子說:“他到省裡開會去了。”

“進屋,進屋!”你母親用柺棍搗著地,用一個家長的權威口吻說。

“小胡,”你妻子說,“你先回去吧,下午三點,準時來接我們。”

這一群人,簇擁著你的妻子和兒子,提拎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進了西門家大院。你以為我被冷落了嗎?沒有,就在人享受著天倫之樂時,一條白毛黑花狗,從西門家大院裡竄出來。同胞狗兄弟的親切氣味,猛烈地撲進我的鼻子,往事歷歷湧上心頭。狗老大!大哥!我興奮地叫著。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衝動地叫嚷著。我們的叫聲驚動了迎春,她回過頭,注視著我們:

“老大,小四,你們哥倆兒,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呢?讓我算算……”迎春掰起指頭,數著,“一年,兩年,三年……啊呀呀,你們八年沒有見面了啊,狗八年,等於人的大半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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