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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讀者,藍開放本可以運用職權,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門歡、龐鳳凰和他們的猴子逐出車站廣場,但他沒有這樣做。

我與藍解放稱兄道弟,藍開放應該是我侄子輩的,但我與這個孩子僅僅是認識而已,連幾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我猜想這孩子也許對我抱有極深的成見,因為我把龐春苗領進了他父親的辦公室,才引出了後邊一系列的悲慘故事。其實,開放賢侄啊,即便沒有龐春苗,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在你父親的生活中。這些話,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說,但永遠沒有這種機會了。

因為跟藍開放沒有交流,我對他的所有心理活動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簷、衝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紛亂如麻。曾幾何時,龐鳳凰是高密縣的第一公主,西門歡是高密縣的第一公子。一個母親是縣裡最高領導,一個父親是縣裡最闊大佬。他們人物瀟灑,行為風流,揮金如土,廣交朋友,一對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豔羨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轉眼之間,高官大款俱成故人,榮華富貴皆化糞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頭耍猴賣藝,這樣的鮮明對比,怎一個感慨了得!

我猜想,藍開放還是深愛著龐鳳凰,儘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為街頭藝人,與前途無量的派出所副所長處境懸殊,但他內心的自卑無法克服。儘管他將一月工資與補助扔進猴頂之盤有居高臨下的施捨之意,但龐鳳凰和西門歡的冷嘲熱諷說明他們依然保持著往昔的優越感,根本沒把他這個醜臉的小警察放在眼裡。這也徹底地打消了他把龐鳳凰從西門歡手中搶過來,或者是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自信和勇氣。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顏、突圍而逃了。

龐抗美的女兒和西門金龍的兒子在車站廣場耍猴賣藝的訊息迅速傳遍了縣城,並且擴散到鄉村。人們抱著難以說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從四面八方彙集到車站廣場。龐鳳凰和西門歡這兩個寶貝,絲毫沒有羞愧之感,他們好像與自己的過去徹底斬斷了聯絡。車站廣場,似乎是一個異國他鄉的陌生之地,面對著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識之人。他們賣力地演出,熱切地要錢。那些圍觀猴戲的人,有的直呼他們的名字,有的痛罵他們的父母,但他們對此都充耳不聞,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膽敢對龐鳳凰口出不遜之言或是有什麼猥褻行為,那隻雄偉的公猴,便會以閃電般的動作撲上去廝咬。

當年的“四小惡棍”之一,東關的王鐵頭,手裡拿著兩張百元的大票,對龐鳳凰招搖著說:“妞,你鼻子上扎著環兒,下邊呢?下邊是不是也扎著環兒?脫下褲子讓哥哥看看,這兩張票子就歸你了。”王鐵頭的小兄弟們也齊聲起鬨:“對啊,脫下褲子讓哥們兒看看啊!”——任他們淫言穢語,龐鳳凰全然不顧,只是一手牽著鏈子,一手揮舞著細長的鞭子,驅趕著猴子轉圈討錢——各位父老聽俺講~~有錢沒錢都一樣~~有錢多少給一點~~沒錢喝彩是幫忙~~鐺——鐺——鐺——西門歡也是面帶笑容,手中銅鑼敲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西門歡,你個雜種,當初你的威風哪裡去了?你害死了於乾巴大哥,這賬還沒跟你算呢,快,讓你的女人把褲子脫下來讓哥們兒看看,要不——”王鐵頭身後的小兄弟們大呼小叫著。那猴子託著盤子,蹣跚行走至王鐵頭面前——有人說看到龐鳳凰頓了一下鏈條,也有人說根本沒這回事——將手中托盤往腦後一拋,猛地跳起,騎在王鐵頭肩上,一陣亂抓亂咬——猴子的尖厲叫聲與王鐵頭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觀眾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鐵頭的那撥小兄弟們。龐鳳凰微笑著把猴子砘下來,繼續唱著:

富貴不是天註定~~凡人都有落魄時~~王鐵頭的頭臉血肉模糊,在地上打滾嚎叫。幾個警察趕到,要將西門歡和龐鳳凰帶走,猴子對著他們齜牙尖叫,一個警察摸出了手槍。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像一個母親,保護著自己的兒子。許多群眾重新圍攏上來,替龐鳳凰、西門歡與他們的猴子打抱不平。人們指著在地上打滾嚎叫的王鐵頭,說:“應該帶走的是他!”——親愛的讀者,群眾的心理是多麼奇怪啊!龐抗美與西門金龍得勢之時,人們對龐鳳凰和西門歡恨之入骨,盼望著他們倒大黴,但一旦他們倒了大黴,成了弱者,同情心便轉到了他們身上。警察們自然也知道這兩個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們的副所長與這兩個人物的特殊關係,面對著憤憤不平的群眾,他們擺擺手,沒說什麼。一位警察拎著王鐵頭的脖頸子把他提起來,憤怒地說:“走,別他媽的裝孫子!”

此事驚動了縣委。為人厚道的縣委書記沙武淨派辦公室主任帶著一位幹事在車站旅館地下室找到了龐鳳凰和西門歡。那猴子也對著他們齜牙。主任向龐鳳凰和西門歡轉達了縣委書記的話,希望他們把猴子送到縣城西郊新建的鳳凰公園餵養,然後給他們倆安排合適的工作。這在我們常人看來,本是極好的事情,但龐鳳凰緊摟著猴子,瞪著眼睛說:

“誰敢動我的猴子,我跟誰拼命!”西門歡嬉皮笑臉地說:“謝謝領導關心,我們很好,你們還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崗工人吧!”

接下來的故事,又開始進入悲慘境地,親愛的讀者,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運使然。

話說一個傍晚,龐鳳凰、西門歡和他們的猴子,正坐在車站廣場南側路邊小攤上吃飯,腦袋上纏滿紗布的王鐵頭悄悄地靠近他們,猴子尖叫著朝王鐵頭撲去,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鐵鏈砘得它翻了一個跟頭。西門歡急忙立起,轉過身去,面對著王鐵頭的猙獰的面孔,未及言語,一把鋼刀便戳進了他的胸膛。王鐵頭也許想順便殺死龐鳳凰,但瘋狂嚎叫、連連翻滾的猴子嚇得他連插在西門歡胸膛上的鋼刀都沒及拔出就抱頭鼠竄了。龐鳳凰伏在西門歡身上放聲大哭,猴子坐在一旁,目光灼灼,仇恨地盯著試圖靠近之人。聞訊趕來的藍開放和幾個警察試圖靠前,但那猴子的瘋狂叫囂令他們望之卻步。一個警察掏出槍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藍開放一把抓住。

“鳳凰,攏住你的猴子,我們把他送到醫院搶救。”藍開放對龐鳳凰說,轉頭又命令那持槍的警察,“快叫救護車!”

龐鳳凰抱著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懷裡。龐鳳凰和猴子像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

藍開放拔出西門歡胸前的鋼刀,用手堵住滋血的傷口,大聲喊叫著:“歡歡!歡歡!”西門歡慢慢地睜開眼睛,嘴裡冒著血沫子說:“開放……你是我哥……我自己……終於做到頭了……”“歡歡,你堅持,救護車馬上就到了!”開放攬著他的脖子,大聲喊叫著,血從他的指縫裡,強勁地往外滋著。

“鳳凰……鳳凰……”西門歡含混不清地說,

“……鳳凰……”

救護車鳴著響笛飛馳而來,醫生提著救護包、拖著擔架匆匆下車,但西門歡已經在藍開放懷裡閉上了眼睛。

二十分鐘後,藍開放沾著西門歡鮮血的手指,鐵鉗般地鎖住了王鐵頭的咽喉。

讀者諸君,西門歡之死,讓我內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觀上為我們的藍開放追求龐鳳凰掃清了障礙,但又一個更大的悲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多神秘現象,但隨著科學的發展,終會找到答案,只有愛情,是永遠無法理喻的。我國的作家阿城,曾經撰文說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此論標新立異,聽來頗感新鮮,但如果愛情能用化學方式製造並能用化學方式控制,小說家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說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對。

閒話少說,還是講我們的藍開放。他親自料理了西門歡的後事,在徵得了父親和大姨同意後,他把西門歡的骨灰埋葬在西門金龍的墳墓後邊。黃互助和藍解放心中的感傷不必再提,單說那藍開放,從此後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現在車站旅館地下室龐鳳凰租住的房間裡。白天只要有空,他也會到廣場去找龐鳳凰。龐鳳凰在廣場上牽著猴子,他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邊,彷彿是她和它的保鏢。對他的行為,所裡的部分警察有不滿反映,老所長找他談話:

“開放老弟,縣城裡有多少好姑娘啊,為一個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樣,像個什麼……”

“所長,你撤了我的職吧,如果我連當警察的資格也沒有了,那我就辭職。”

開放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別人也就不好攙言,日子一長,那些對開放不滿的警察也轉變了立場。是的,龐鳳凰抽菸喝酒,染了金毛,扎著鼻環,整日在廣場晃悠,的確不像個好女人,但她,又能壞到哪裡去呢?於是這些小警察們,反而與龐鳳凰親近起來。如果在廣場上巡邏時相遇,還會開開她的玩笑:

“金毛兒,別老抻著我們副所長了,他都快瘦成麻稈了!”

“就是,該鬆口時就鬆口吧!”

對他們的調笑,龐鳳凰總是充耳不聞,只有那猴子,對著他們齜牙。

起初,藍開放曾力勸龐鳳凰搬到天花衚衕一號或者西門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龐鳳凰的堅決拒絕。過了一段時間,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果龐鳳凰夜晚不住在車站旅館地下室,白天不在車站廣場轉悠,那他也將無心在車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漸漸地,縣城裡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這個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車站派出所那位藍臉鐵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還想伸爪揩油的,也趕緊打消了念頭,誰敢從老虎嘴裡奪雞腿啊!

讓我們憑藉著想象描述一下藍開放每天晚上去車站旅館地下室探望龐鳳凰的情景吧。這家旅店原是集體所有,改制之後歸了個人。這樣的旅館,如果按照公安條例嚴格管理,那非關門大吉不可。因此,每當看到藍開放這張臉,老闆娘那胖臉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張猩紅大嘴裡就要噴出蜂蜜。

起初的幾個晚上,任藍開放敲破門板龐鳳凰也不開門。我們的開放就站在門外,沉默地站著,如同一根木樁。他聽到龐鳳凰在屋裡抽泣,有時候又瘋笑。他聽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時也撓門。他有時嗅到煙味,有時嗅到酒氣。但是他從未嗅到與毒品相關的氣息,這是他暗自慶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兒,這個人就徹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兒,我還會這樣痴迷地愛她嗎?是的,無論她怎麼樣,哪怕她五臟六腑都已腐爛,我也會愛她。

他每次去看她,總是抱著一束鮮花,或是提著一兜水果,她不開門,他就站在外邊,一直站到必須走才走。鮮花和水果,就留在門外。旅館的老闆娘開始時不識相,對他說:

“好兄弟啊,姐姐手裡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來她們,任兄弟挑,看中哪個是哪個……”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節“啪啪”響的拳頭把老闆娘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常言道:“功夫不負苦心人。”龐鳳凰為我們的開放開了門。房間陰暗潮溼,牆壁上的塗料像熱水燙起的燎泡一樣。屋頂上吊著一盞昏黃的燈泡,房子裡黴味沖鼻。有兩張窄床,兩個很像從垃圾場裡撿來的破沙發。開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觸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這一階段,他提出讓她搬遷。她睡一張床。另一張床上,還擺著幾件西門歡的舊衣服。現在是猴子睡在這張床上。還有兩把暖水瓶。還有一個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顯然也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就是在這樣一個寒酸齷齪的環境裡,我們的開放終於把憋在心中十幾年的“愛”字吐出了口。

“我愛你……”我們的開放說,“我從見你第一面時就愛上你了。”

“謊言!”龐鳳凰冷笑道,“你見我第一面時是在西門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時你還不會爬呢!”

“不會爬時我就愛你!”我們的開放說。

“算了算了,”龐鳳凰抽著煙說,“你跟我這樣的女人談愛,不是把珍珠扔到廁所裡去了嗎?”

“你別糟蹋自己,”我們的開放說,“我瞭解你!”

“你瞭解我個屁!”龐鳳凰冷笑著說,“我當過婊子,跟幾千個男人睡過!我還跟猴子睡過!你跟我談愛?滾吧,藍開放,找好女人去吧,別讓我把黴氣沾到你身上!”

“你胡說!”我們的藍開放掩面痛哭起來,“你騙我,你告訴我,你沒幹過這些事!”

“我幹過怎麼樣?沒幹過又怎麼樣?與你有屁的關係?”龐鳳凰冷酷地說,“我是你的老婆嗎?是你的情人嗎?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為我愛你!”我們的開放怒吼著。

“不許用這個字眼噁心我!滾吧,可憐的小藍臉!”她對著猴子招招手,親暱地說,“乖乖猴,來來來,咱們睡覺覺!”

那隻猴子縱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們的開放掏出了手槍,瞄準了猴子。

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裡,憤怒地說:

“藍開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們的開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風言風語說龐鳳凰當過妓女,他的潛意識裡也對此半信半疑。但當龐鳳凰親口說出她跟幾千個男人幹過、甚至跟猴子幹過這樣兇狠的話語時,還是猶如萬箭齊發,射中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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