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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種蒜薹發家致富

惹惱了一大群紅眼虎狼

收稅的派捐的成群結隊

欺壓得眾百姓哭爹叫娘

——1987年5月,瞎子張扣行走在縣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謠片斷

兩個警察垂頭喪氣地從槐樹林裡鑽出來,都是渾身髒汙,右手提著瓦藍的手槍,左手拿著又圓又大的帽子,往臉上扇著熱風。結巴警察的腿已經看不出瘸了,綠褲子被鐵鍋剮開了一個大口子,忽忽打打的,像耷拉著一塊死皮。兩個警察繞著樹,走到了高羊面前。他們都留著小平頭,結巴警察的頭髮烏黑,頭顱像個圓圓的排球,另一位警察頭髮淺黃,前額凸出,後腦也凸出,像一個腰鼓形狀。高羊脖子歪著,看到瞎眼女兒杏花手持竹竿,敲打著左右前後的槐樹,在高馬家房後那一片槐樹林裡摸索著,旋轉著,哭叫著:爹——爹——我的爹——像一匹陷在淤泥裡的小馬。

真他媽的,你怎麼搞的?結巴警察說,竟讓他跑了。

你的動作稍微快一點,把他那隻手就銬起來了!腰鼓頭警察說,兩隻手都銬起來,他還能跑了?

都是這小子!結巴警察把帽子扣在頭上,騰出手來,好像撫摸一樣,對準高羊的光頭,扇了一巴掌。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女孩嗚嗚地哭著,用竹竿敲打著槐樹,用手摸著槐樹,槐樹撞上她的頭顱。她留著一個男孩子一樣的小分頭……雙眼一團漆黑……營養不良的臉黃裡透著白,像發了熱的蒜薹……她赤裸著上身,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褲頭的鬆緊帶已經失去彈性,褲頭鬆鬆地掛在胯骨上……她穿著一雙斷了帶的紅色塑膠涼鞋……爹——爹——你怎麼不答應——那一片槐樹林,像一團黑森森的烏雲,女孩的紅褲頭在烏雲中顯出刺目的感覺。高羊早就想大聲呼叫,但喉嚨緊鎖,不能出聲。我沒哭,我沒哭……

結巴警察又在高羊的光頭上扇了一巴掌,高羊渾然不覺。警察看到他狂怒地扭動身體,聽到他吭哧吭哧地喘著悶氣,聞到他身上的半透明的黏稠汗水裡,有一股特別的、令人膽寒的味道。這是一股苦艾般的味道。兩個警察搐動著鼻翼,嗅著那味道,臉上都顯出痴痴呆呆的神情。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

小弟弟,小妹妹,快把手伸給我,唱個歌,跳個舞,轉個圈兒很容易……杏花手扶竹竿,站在街上——後來移到鐵柵欄門前,一手扶著竹竿,一手把住鐵柵欄,聽著小學校裡的孩子們在一個女教師的率領下跳舞歌唱。校園裡一片片菊花,盛開著。他伸手捏住她的胳膊,把她牽回家去。她晃著身體抗拒著。他憤怒地吼了一聲,又,踢了她一腳……他發不出聲,焦急地啃著槐樹的皮……好爸爸,好媽媽,快用手拉住我,唱個歌,跳個舞,跳個高兒很容易……槐樹皮磨破了他的嘴唇,血塗在槐樹皮上。他絲毫不感覺到痛。苦澀的槐樹汁液和著口水進入喉嚨。一陣奇異的清涼感在喉部發生,他的喉嚨鬆弛,痙攣解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再丟失了說話的能力——杏花——爹在這裡——一句話出口,淚水就滿了臉。

怎麼辦?結巴警察問。

回去唄,腰鼓頭警察說,回去發通緝令,跑不了他!

那個村主任呢?

早溜號了。刁民潑婦。

爹——我走不出去了,你快來把我領出去……

杏花在槐樹林裡團團旋轉著,那一點鮮紅令他心痛欲裂。他想起不久前還用腳踢過那一點鮮紅,那鮮紅的小屁股,其實並不是她的錯。她被踢倒院子裡,一隻手像雞爪子樣叉開,按著一攤醬色的薄雞屎。她爬起來,身體縮著,往牆角上退。後來她靠在了牆角上,嘴巴扭著,卻不敢哭出聲。他現在記起來了:她的一團漆黑的雙眼裡,汪著兩大朵淚花。他感到極度的愧疚,便把頭拼命往槐樹上撞著,一邊闖一邊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

腰鼓頭警察抱住了他的頭,不許他再往槐樹上撞。結巴警察轉到槐樹前,替他開鐐銬,隔著樹,結巴警察說:

高、高羊,你老實點。

與樹一分開,高羊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帶嘴咬,結巴警察臉上被他用指甲剮出三道血口子。正當他掙脫了腰鼓頭的摟抱,欲向那一點鮮紅跑去時,眼前金光一閃——緊接著又是綠光交叉飛舞,他恍惚地看到結巴警察把一個噴吐著綠色火焰的東西觸到自己胸脯上。似有一萬根針同時紮在了身上。他哀號一聲,晃兩晃,栽到地上。

等他醒來時,發現手銬又亮晶晶地箍在手脖子上。它深陷進皮裡,好像把根扎到骨頭上。他的頭腦沉重,什麼事也記不清楚。結巴警察把那個物件晃了晃,威嚴地說:

好好走,少給我調皮搗蛋!

他跟隨著腰鼓頭警察,乖乖地爬上沙堤走進沙灘上的柳林,穿過柳林,又跋涉在河床上。細沙陷過腳踝,燙著腳面和腳上的傷處。他一瘸一拐,背後跟著結巴警察。那個厲害的傢什就握在結巴警察的手裡。在柳林裡,杏花的哭叫聲拉轉了他的脖子,結巴警察把那傢什往他背上一觸,一陣涼氣直貫腦門,他把脖子縮起來,滿身都是雞皮疙瘩。他等待著忍受那滾雷般的巨痛襲來,卻聽到身後一聲厲喝:

好好走!

走著,漸漸把女兒的哭叫聲忘卻,全部心思用來想像結巴警察手裡物體的形狀。最後斷定:這就是聽人說起的電棒子,電棒子的開關一定在結巴警察的大拇指下,只要他一按,電棒子就放電。

越想越感到背後涼氣逼人,彷彿連脊樑骨裡的骨髓都哆嗦。

又穿過一片柳林。又過了一道沙堤。走五十米開闊地。過一條柏油馬路。警察把他押進鄉政府大院。鄉公安派出所的朱鬍子跑出來,迎著結巴警察和腰鼓頭警察,連聲道辛苦。

高羊見到熟人,心存一線希望,問:

老朱,他們要把我抓到哪裡去?

讓你去個吃飯不收糧票的地方。老朱嬉笑著回答。

您給說說情,讓他們放了我吧,俺老婆剛坐了月子。

你娘坐月子也不行,國法無情!

高羊沮喪地垂下了頭。

小郭和老鄭他們回來了沒有?腰鼓頭問。

小郭回來了,老鄭還沒回來。老朱說。

犯人關在哪裡?腰鼓頭又問。

關在辦公室裡。老朱說著,頭前帶路,兩個警察押著高羊跟在後邊。

高羊被推進派出所辦公室,看到一個馬臉的青年戴著手銬蜷坐在牆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高羊看到他左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圍著眼一圈青紅皂白。那一線眼縫裡射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睜大的右眼卻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兩個年輕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張板條長椅上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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