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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屁股正巧墎在越軍埋設的一顆小香瓜那麼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時就聽到——就感覺到一聲細微的嘆息,好像有一個小彈簧被我的屁股壓縮得很緊張,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黴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聲細微的嘆息是地雷的嘆息。天當中午,南方的太陽毒辣兇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圍蓬勃生長,嫋嫋溼氣,沿著蔥綠葳蕤的植物梢頭上升,百鳥鳴囀,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坡上盛開著一團團血一樣的杜鵑花,我軍的炮火在幾分鐘前一齊吼叫,把那個小山頭打出了好些個窟窿。我們本來是跟著炮彈往越軍的地窨子裡扔手榴彈的,我本來是揹著火焰噴射器往越軍的貓耳洞裡噴射火焰的,可是,我的命運不濟,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們是沿著火箭清掃出來的道路向山頭進攻的,但我還是坐在一顆地雷上,可見火箭排雷也他媽的不是一掃而光,世界上沒有絕對可靠的事情,你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夠發生的事情,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註定無腚的地雷上,咒罵著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罵得沒有道理,我只是覺得有點窩囊,所以罵人僅僅是一種發洩鬱悶的方式,並無實際意義。連美國的太空梭都在太空中爆炸了,中國的火箭排雷漏網一個地雷有什麼稀奇。參軍前我們家一匹母騾生了一匹小騾子,我們以為這匹小騾子是個怪異,不久又聽說東村裡一頭黃牛生了一個小男孩,南村裡一隻母貓生了一窩小耗子,我們家的母騾生的小騾與黃牛生的男孩母貓下的耗子比較起來算什麼怪異呢?世界這麼大,什麼事不會發生暱?尤其是在戰爭中,什麼怪事不會發生呢?

我帶著千瘡百孔的多半個屁股來到溫泉療養院療養,我可憐巴巴地問一個很漂亮又很嚴肅因此十分可怕的小護士——當然是女的——醫生,我問(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見了醫療單位的人一律稱呼醫生保準沒人不高興)我的屁股能長出來嗎?那個護士把漂亮的眼睛從晚報上摘下來,看了我一眼,說:世界上什麼樣的奇蹟都可能發生,你聽著,晚報上說,臺灣阿里山區一個老年婦女一夜之間頭上生出兩隻金光閃閃的角。瀋陽市一個姓王的青年婦女兩隻大辮子長達二米八十六公分,梳頭時要站在一個特製的高凳上,一節一節梳理。蘇聯古爾吉斯有一位婦女,肚臍眼裡經常分泌出小顆粒的金剛石。你好好洗我們的溫泉,我們的溫泉裡包含著多種人體發育必需的礦物質,沒事你就到池子裡泡著去,泡在池子裡你什麼都別想,練太極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溫泉要意守屁股,你一定要堅信,我能生出屁股,我一定能生出屁股。

療養院對我特別優待,讓我和一個三0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共用一間水療室,水療室裡有兩架藤床,兩雙拖鞋,兩個衣架,兩個水療池子,地面都鋪了瓷磚,乾淨整潔舒適。環境如此好,空氣如此新鮮,溫泉水呈杏黃顏色,似有一股蘭麝香氣。我堅信,在這間水療室裡我一定能生出個嶄新的健康的屁股。跟那麼多世界性奇事比較起來,我如果不能再生出個漂亮的屁股只能怨我自己懶惰。我本來是有屁股的,我有過一次生長屁股的經驗,與頭上生角比較要容易得多;我的屁股還殘存著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樹木,樹幹雖倒,樹根猶在,只要營養足夠,就沒有理由不生長。

進行溫泉水療的第一天,我就和那個老紅軍混得像爺爺與孫子一樣熟。那個既漂亮又嚴肅的小護士告訴過我,這個老紅軍天真活潑,超級幽默,一點都沒有老革命盛氣凌人的架子,喜歡無窮無盡地開玩笑,是個典型的“革命浪漫主義”。我說,醫生姐姐,是不是“革命樂觀主義”比“革命浪漫主義”更確切些。小護士嚴肅地說: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麼?你多大啦?我說:我什麼都懂!我十九歲零三個月啦!小護士齜牙一笑,我忽然發現她兩顆門牙很長很尖銳,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噸西瓜,啃瓜皮把門牙練長了。但這兩顆長門牙生在她的嘴裡顯得嚴肅活潑,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她笑的時候,鼻子上的表情極像我的媽媽。我從前線上撤下來,媽媽去醫院看我,媽媽撫摸著我的耳朵,淒涼一笑,她的鼻子上佈滿皺紋。小護士笑的時候,鼻子上同樣佈滿皺紋。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皺紋立刻消失,嘴唇抿緊,長牙亦不見。她說:“我四歲的時候,已經背熟了自居易的《長恨歌》,那時候,你還在你媽媽的子宮裡喝羊水呢!你應該知道,”革命樂觀主義“是一種精神,”革命浪漫主義“是一種人格!去去去,找老紅軍水療去吧,見了他就叫老爺爺,然後學一聲貓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電話聽筒,咯吱咯吱地撥號。電話要通,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電話裡響,我心裡酸溜溜的,恨電話裡那個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腳值班室的門,然後一瘸一顛地走下樓梯。

在去水療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長出來,一定要向長牙小護士展開猛烈進攻,我要跟她結婚,讓她給我生個門牙頎長、鼻子上有皺紋的兒子。

水療室裡霧氣騰騰,右邊的藤床上散亂地扔著一堆衣服,右邊的池子裡有潑剌剌的水聲,我蹲下,蹲在無蒸氣的空間裡,看到一個肥大的老頭子在水療池中蛙泳。我遵照著現在是管轄著我的小護士將來要受我管轄的妻子的教導,大叫一聲老爺爺,然後,學了一聲貓叫。本來我想學的是天真的小狸貓的叫聲,叫出口來,竟變成大黑貓發情的嚎叫。

老頭子吸了一口溫泉水,腮幫子鼓得像兩個小皮球,我還以為他要把水嚥到肚子裡去呢,他卻把水噴到我身上,水柱筆直有力,說明他肺活量相當大。他“汪汪”叫了兩聲,惟妙惟肖的一隻小狗的叫聲。

我叫“咪嗚”,他叫“汪汪”。咪嗚——汪汪——眯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合鳴著,我們的友誼從此開始。

小鬼,快脫衣服。他催促我。傷殘之後,我一直羞於將殘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顧不上羞恥,沒有屁股是我肉體上的恥辱是我精神上的光榮,我的屁股在溫泉水裡泡泡何況是能再生的。我脫了衣服,站著,我的頭瀰漫在團團簇簇充滿硫磺氣息的蒸氣裡,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屁股在沒有蒸氣的空間裡,那裡涼森森的,我知道這個老革命正在研究著我的屁股,我的神經外露感覺敏銳的傷殘屁股上有兩點麻酥酥的發癢,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麼搞的,小鬼?他的聲音從霧下傳來,重濁而悽楚。

被越軍的地雷炸的,真他媽的窩囊!我說,老革命爺爺,你說我窩囊不窩囊,我本來是第一流的突擊隊員,我本來是揹著火焰噴射器衝在最前面的,我本來是要立大功的,我本來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顆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轉過身來看看我,他在朦朧中對我說。我想,站在老紅軍爺爺面前就應該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樣,沒有什麼可以掩飾的,於是我轉過了身。我聽到他高興地笑起來,他說:很好很好,沒把傳宗接代的傢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傳一代,革命自有後來人。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顆地雷上,我一動也不敢動,儘管戰後我說我之所以一動不動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傷別的戰友,影響部隊戰鬥力。這樣解釋合情合理,沒人認為我是在撒謊。我確實是個勇敢的戰士,要不是坐在了越軍的地雷上,我要麼是英雄,要麼是烈士。可是我運氣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著戰友們跌跌撞撞地向敵人的陣地衝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們無法不跌跌撞撞。後來,敵人陣地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了噴火器的瘋狂呼嘯。戰友們騰跳閃挪,如人無人之境。在強烈的爆炸聲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鴰漫天飛舞,起碼有兩個完整的越南人像風箏一樣飄起來,飄起好高好高,然後才慢慢下落。我遠遠地注視著這場戰鬥,鼻子一酸,眼淚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哭。

儘管有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有從洞口裡猛烈地溢位來的兇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個奇怪的、荒唐的念頭總在我心頭縈繞:這好像只是一次軍事演習,而不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正的戰鬥在我的心目中要比這英勇悲壯得多,要兇狠殘酷得多。我總覺得我的戰友們在下意識地重複著我們在“拔點”演習中形成的一整套動作。這一定是因為我坐在地雷上的緣故。

有一段時間我很輕鬆,那時候我面前的光禿禿的山頭上異常安靜,陽光照在紅色的泥土上,紅色泥土瑰麗多姿。戰友們伏在一個山窪裡,都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沒有槍聲,沒有炮聲,一切都像睡著了。難道這裡真是不和平嗎?幾分鐘前,戰友們笨拙運動的身軀,戰友們揹負過載腳踏泥濘投彈噴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過嗎?十幾分鍾前那一道道明亮熾熱的火箭炮彈果真劃破過南方沉鬱的天空嗎?我的屁股下果真坐著一顆一抬即炸的地雷嗎?

我甚至就要悠閒地、像我在家鄉牧牛時那樣從牛背上跳下來一樣從地雷上跳起來,但這時,伏在窪地裡的戰友們慢吞吞地爬起來,他們一個個被炮火硝煙熗黑了臉,他們的迷彩服破破爛爛,周身沾著爛泥,他們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蹌蹌,慌慌張張,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的樣子,原來即便是勝利者的撤退,也不像電影上演的那樣從容大方。這時,我恍若夢醒,知道戰鬥已經勝利結束,我們摸爬滾打吃盡千般苦頭演習過的這場拔點戰鬥像閃電一樣結束了,而我,竟然還彆彆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過來的越軍開始往山頭上開炮,他們知道躲在掩體裡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們毫無顧忌地炮轟著自己的陣地。彈片疾飛,把空氣撕扯得裂帛般響。散開!散開!我們突擊隊的隊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戴著花花綠綠的鋼盔,臉龐顯得很短。一顆炮彈在離地一米處爆炸,三個戰友飛上了天,我們隊長身體瘦弱,所以他飛得最高。後來我想,這個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論未必正確。我們隊長生前曾批評我喜歡亂下結論,我說我學過形式邏輯,我們隊長說形式邏輯學得二五眼比不學形式邏輯還要可怕、可惡、可恨。

①在同樣的爆炸氣浪衝擊下,身體重量最輕的人飛得最高。(大前提)

②我們隊長身體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飛得最高。(結論)

我查閱了形式邏輯辭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錯誤。我感到我對不起隊長,他可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的邏輯嚴密,像鋼鐵長城一樣無法突破。為了哀悼隊長,我深刻地對照檢查我的邏輯錯誤。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換了概念,“身體瘦弱”,並不一定“身體重量最輕”。進一步討論,外觀上瘦弱並不一定本質上瘦弱,我們隊長的瘦弱僅僅是外觀上瘦弱,他跑起來比野兔子還要快,他在單槓上像風車一樣旋轉,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經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斷過,他吃飯從來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們認為他吃鋼錠拉鐵水,吃石子拉水泥,我們隊長其實是鋼筋鐵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記了風向、地勢、角度諸因素。

我們的隊長在爆炸氣浪中飛快地上升,是我親眼看到的。他的四肢優雅地舒展著,他的臉上陽光燦爛,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繽紛,鮮紅的血珠像一片片飄零的花瓣輕俏下落。我認為隊長是一隻從烈火中飛昇起來的金鳳凰,他的羽毛燦爛,他一定是到太陽裡去叼金子去了,這是我奶奶在淒涼的星光下多次講給我聽過的故事,那時候夜深如海,籬笆上蟈蟈嗚叫,清淨的露珠從星星的縫隙裡滴下來。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沉重地落下來,摔在泥濘裡的不是我們隊長,或者,那僅僅是我們隊長的軀殼,我們隊長的靈魂已經飛昇,輕颶飛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麗非凡。

隊長飛昇上天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屁股下坐著的地雷c我像灌木叢中被驚起的麻雀,斜刺裡射向我們隊長,我的嘴裡還高叫了一聲隊長。隊長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雖然隊長經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還是認為隊長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覺到屁股上被猛託了一把,然後天空和大地調換了幾次位置。我一頭紮在野草裡。

真的,老紅軍爺爺,不是騙您,我本來是可以立大功當大英雄的!我赤裸裸地站在老紅軍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樣。

他說,小鬼,戰爭嘛,戰爭中什麼怪事都有,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一二。師一個戰士把一顆子彈打進了一個日本士兵的槍口裡,你信不信?我被一顆子彈把傳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進池裡去泡著,讓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長。

我戰戰兢兢爬進滾燙的溫泉水,屁股又痛又癢,額頭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裡,我和老紅軍處於同一平面上,溫泉裡升上去的霧氣如同旋轉的華蓋,籠罩在我們頭上。我看著老紅軍,他有一顆又大又圓的頭顱,鼻子通紅,眼睛明亮,閃爍著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裡俯著,手刨腳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熱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長牙護士讓我意守屁股生長屁股的叮囑,便意守屁股,幻想著屁股像出土的竹筍一樣滋滋生長。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發麻發癢。老紅軍孜孜不倦地練著蛙泳,我猜想這是他發明的一種水中健身體操。

我把意念從屁股上移開,問老紅軍:老爺爺,您會游泳嗎?

他操著一口濃重的閩南話說:會游泳?會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紅軍對於戰爭的回憶支離破碎,但滔滔不絕。他說過草地前夕,他們渡過一條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壩。隊伍過河時,正值河水暴漲,過河的戰友們起碼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個水性極好的連長,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紅軍說連長沉下去前回頭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間河邊剩下寥寥幾個人,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全是六神無主,心慌意亂的樣子。他坐在河邊草地上,望著滾滾的河水,想起了家鄉,想起了剛剛被淹沒的連長在河裡洗澡時的情景。後來他想起了乾糧袋裡還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麥,肚子咕嚕嚕響。河裡水聲響亮,他連狗刨水也不會,下河必死無疑。淹死了也要做個飽鬼,他說,我從乾糧袋裡抓著青稞麥咀嚼著,越嚼越香,越嚼越餓,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後來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後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頭看到沒過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著青稞麥。一抬頭看到紅日西沉,乾糧袋都翻過來了,下河的時候到了,這時奇蹟發生,河裡的水突然跌落,遠處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橋,我們都從河邊草地上蹦起來,剛吃了青稞麥,渾身是勁,飛跑著過了橋,去追趕隊伍,這時後悔著不該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麥都吃光。你們現在打仗,大米白麵隨你們吃,好槍好炮隨你們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擊”!

他停止蛙泳,從水池子裡爬出來,站在白瓷磚鋪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子彈留給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識到了我看到了什麼,他說:這就是戰爭,沒有那麼浪漫,戰爭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丟了一瓣屁股,是馬克思看你年輕。

過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隊,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餓得就不行了,野菜樹皮都被前邊的隊伍吃光了。當然當然,你說的也對,有時前邊的隊伍也留給後衛部隊一些糧食,有時餓急了就顧不上了。

我是五軍團,軍團長羅炳輝,從奴隸到將軍,羅胖子,那匹馬被他騎得瘦骨伶仃。羅炳輝過河時差點淹死,是拽著馬尾巴掙扎到對岸的。

聽到他說起羅炳輝這個赫赫戰將,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點淹死,那麼狼狽,我的感情上難以接受,便從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紅軍!

你見過紅軍嗎?

見過。

在什麼地方見過?

在電影上。

電影是革命浪漫主義,不能信的。

老紅軍嚴肅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雅緻,那麼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我說這是毛主席的話,他說是毛主席的話,毛主席過草地時躺在擔架上讓人抬著走,頭髮老長,臉皮灰黃,毛主席也餓得肚子咕轆轆響。我問他聽到毛主席的腸子咕轆轆響了嗎?他說昕到沒聽到都一樣,反正毛主席過草地時也餓得半死不活。

老紅軍索性不進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療池邊上,像話劇演員一樣為我表演著他在過草地之前的革命歷史。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理,因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老紅軍就是赤裸裸的。

頭天過了阿壩河,第二天,被飢餓折磨著,滿街找吃的,像一條餓瘋了的狗。草根樹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蘇區還可以,可是我們失敗了,我們在撤退,國民黨誣衊我們青面獠牙,殺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進我的鼻孔,我循著味道前行,曲曲彎彎,左拐右拐,來到一個馬廄。我們的衛生隊長正用一盤手搖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麥。我使勁地搐動著鼻孔,湊到石磨前,沒話找話地說:衛生隊長,您磨炒麥?衛生隊長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說話。我說衛生隊長炒麵一定比炒麥好吃吧?衛生隊長低頭搖磨,不理我。炒麵的香味像小蟲子一樣在我的鼻孔裡爬,在我喉嚨裡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麵掩到口裡,炒麵嗆得我連聲咳嗽,我雙手捂著嘴,生怕把炒麵浪費掉。咳嗽平息,炒麵進肚,飢餓更加強烈,我望著衛生隊長,衛生隊長也望著我。我的眼裡流出了眼淚,衛生隊長的臉神經質地抽搐著。

我站起來,晃晃蕩蕩地向馬廄外走去,我聽到了阿壩河裡澎湃的水聲。身後有腳步聲,是我們衛生隊長,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同志哥,不是我小氣,你知道,有那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了草地;沒有這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不了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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