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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後,很難再見一匹純種。現在,那兒家家養的多是一些雜狗,偶有一隻白色的,也總是在身體的某一部位生出雜毛,顯出混血的痕跡來。但只要這雜毛的面積在整個狗體的面積中佔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別顯眼的部位,大家也就習慣地以“白狗”稱之,並不去循名求實,過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兩隻前爪的白狗,垂頭喪氣地從故鄉小河上那座頹敗的石橋上走過來時,我正在橋頭下的石階上捧著清清的河水洗臉。農曆七月末,低窪的高密東北鄉燠熱難捱,我從縣城通往鄉鎮的公共汽車裡鑽出來,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臉上落滿了黃黃的塵土。洗完脖子和臉,又很想脫得一絲不掛跳進河裡去,但看到與石橋連線的褐色田間路上,遠遠地有人在走動,也就罷了這念頭,站起來,用未婚妻贈送的系列手絹中的一條揩著臉和頸。時間已過午,太陽略偏西,一陣陣東南風吹過來。冰爽溫和的東南風讓人極舒服,讓高粱梢頭輕輕搖擺,颯颯作響,讓一條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兒聳起,尾巴輕搖。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兩個黑爪子。

那條黑爪子白狗走到橋頭,停住腳,回頭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兩隻渾濁的狗眼。狗眼裡的神色遙遠荒涼,含有一種模糊的暗示,這遙遠荒涼的暗示喚起內心深處一種迷濛的感受。

求學離開家鄉後,父母親也搬遷到外省我哥哥處居住,故鄉無親人,我也就不再回來,一晃就是十年,距離不短也不長。暑假前,父親到我任教的學院來看我,說起故鄉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工作忙,脫不開身,父親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父親走了,我心裡總覺不安。終於下了決心,割斷絲絲縷縷,回來了。

白狗又回頭望褐色的土路,又仰望看我,狗眼依然渾濁。我看著它那兩個黑爪子,驚訝地要回憶點什麼時,它卻縮排鮮紅的舌頭,對著我叫了兩聲。接著,它蹲在橋頭的石樁上,蹺起一條後腿,習慣性地撒尿。完事後,竟也沿著我下橋頭的路,慢慢地挪下來,站在我身邊,尾巴耷拉進腿間,伸出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水。

它似乎在等人,顯出一副喝水並非因為口渴的消閒樣子。河水中映出狗臉上那種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魚不斷從狗臉上穿過。狗和魚都不怕我,我確鑿地嗅到狗腥氣和魚腥氣,甚至產生一腳踢它進水中抓魚的惡劣想法。又想還是“狗道”些吧,而這時,狗捲起尾巴,抬起臉,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橋頭去。我看到它把頸上的毛聳了聳,激動不安地向來路跑去。土路兩邊是大片的穗子灰綠的高粱。飄著純白雲朵的小小藍天,罩著板塊相連的原野。我走上橋頭,拎起旅行袋,想急急過橋去,這兒離我的村莊還有12里路吧,來前沒給村裡的人們打招呼,早早趕進去,也好讓人家方便食宿。正想著,就看到白狗小跑步開路,從路邊的高粱地裡,領出一個揹著大捆高粱葉子的人來。

我在農村滾了近二十年,自然曉得這高粱葉子是牛馬的上等飼料,也知道褪掉曬米時高粱的老葉子,不大影響高粱的產量。遠遠地看著一大捆高粱葉子蹣跚地移過來,心裡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裡鑽進密不透風的高粱地裡打葉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發悶是不必說了,最苦的還是葉子上的細毛與你汗淋淋的面板接觸。我為自己輕鬆地嘆了一口氣。漸漸地看清了馱著高粱葉子彎曲著走過來的人。藍褂子,黑褲子,烏腳杆子黃膠鞋,要不是垂著的發,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個女人的,儘管她一出現就離我很近。她的頭與地面平行著,脖子探出很長。是為了減輕肩頭的痛苦吧?她用一隻手按著搭在肩頭的背棍的下頭,另一隻手從頸後繞過去,把著背棍的上頭。陽光照著她的頸子上和頭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葉子蔥綠、新鮮。她一步步挪著,終於上了橋。橋的寬度跟她背上的草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適才停下記號的橋頭石旁站定,看著它和她過橋。

我恍然覺得白狗和她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白狗緊一步慢一步地顛著,這條線也鬆鬆緊緊地牽著。走到我面前時,它又瞥著我,用那雙遙遠的狗眼,狗眼裡那種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清晰,它那兩隻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頭的迷霧,讓我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頭從我身邊滑過去,短促的喘息聲和撲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覺裡。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葉子摔掉,她把身體緩緩舒展開。那一大捆葉子在她身後,差不多齊著她的胸乳。我看到葉子捆與她身體接觸的地方,明顯地凹進去,特別著力的部位,是溼漉漉揉爛了的葉子。我知道,她身體上揉爛了高粱葉子的那些部位,現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著清涼水氣的橋頭上,讓田野裡的風吹拂著,她一定體會到了輕鬆和滿足。輕鬆、滿足,是構成幸福的要素,對此,在逝去的歲月裡,我是有體會的。

她挺直腰板後,暫時地像失去了知覺。臉上的灰垢顯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動的嘴巴張著,吐出一口口長長的氣。鼻樑挺秀如一管蔥。臉色黝黑。牙齒潔白。

故鄉出漂亮女人,歷代都有選進宮廷的。現在也有幾個在京城裡演電影的,這幾個人我見過,也就是那麼個樣,比她強不了許多。如果她不是破了相,沒準兒早成了大演員。十幾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雙目皎皎如星。

“暖。”我喊了一聲。

她用左眼盯著我看,眼白上佈滿血絲,看起來很惡。

“暖,小姑。”我註解性地又喊了一聲。

我今年29,她小我兩歲,分別十年,變化很大,要不是鞦韆架上的失誤給她留下的殘疾,我不會敢認她。白狗也專注地打量著我,算一算,它竟有12歲,應該是匹老狗了。我沒想到它居然還活著,看起來還蠻健康。那年端午節,它只有籃球般大,父親從縣城裡我舅爺家把它抱來。12年前,純種白狗已近絕跡,連這種有小缺陷,大致還可以稱為白狗的也很難求了。舅爺是以養狗謀利的人,父親把它抱回來,不會不依仗著老外甥對舅舅放無賴的招數。在雜種花狗充斥鄉村的時候,父親抱回來它,引起眾人的稱羨,也有出30塊錢高價來買的,當然被婉言回絕了。即便是那時的農村,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那種荒僻地方,還是有不少樂趣,養狗當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災,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類得以繁衍。

我19歲,暖17歲那一年,白狗四個月的時候,一隊隊解放軍,一輛輛軍車,從北邊過來,絡繹不絕過石橋。我們中學在橋頭旁邊紮起蓆棚給解放軍燒茶水,學生宣傳隊在蓆棚邊上敲鑼打鼓,唱歌跳舞。橋很窄,第一輛大卡車懸著半邊輪子,小心翼翼開過去了。第二輛的後輪壓斷了一塊橋石,翻到了河裡,車上載的鍋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滿河裡漂著油花子。一群戰士跳下河,把司機從駕駛樓裡拖出來,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幾個穿白大褂的軍人圍上去。一個戴白手套的人,手舉著耳機子,大聲地喊叫。我和暖是宣傳隊的骨幹,忘了歌唱鼓譟,直著眼看熱鬧。後來,過來幾個很大的首長,跟我們學校裡的貧下中農代表郭麻子大爺握手,跟我們校革委會劉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對著我們揮揮手,然後,一溜兒站在那兒,看著隊伍繼續過河。郭麻子大爺讓我吹笛,劉主任讓暖唱歌。暖問:“唱什麼?”劉主任說:“唱《看到你們格外親》。”於是,就吹就唱。戰士們一行行踏著橋過河,汽車一輛輛涉水過河。(小河裡的水呀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車頭激起雪白的浪花,車後留下黃色的濁流。(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大卡車過完後,兩輛小吉普車也呆頭呆腦下了河。一輛飛速過河,濺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輛一頭鑽進水裡,嗡嗡怪叫著被淹死了,從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煙。(拉起了家常話,多少往事湧上心頭)“糟糕!”一個首長說。另一個首長說:“他媽的笨蛋!讓王猴子派人把車抬上去。”(吃的是一鍋飯,點的是一燈油)很快的就有幾十個解放軍在河水中推那輛撒了氣的吉普車,解放軍都是穿著軍裝下了河,河水僅僅沒膝,但他們都溼到胸口,溼後變深了顏色的軍衣緊貼在身上,顯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們是俺們的親骨肉,你們是俺們的貼心人)那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把那個水淋淋的司機抬上一輛塗著紅十字的汽車。(黨的恩情說不盡,見到你們總覺得格外親)首長們轉過身來,看樣子準備過橋去,我提著笛子,暖張著口,怔怔地看著首長。一個戴著黑邊眼鏡的首長對著我們點點頭,說:“唱得不錯,吹得也不錯。”郭麻子大爺說:“首長們辛苦了。孩子們胡吹瞎咧咧,別見笑。”他摸出一包煙,拆開,很恭敬地敬過去,首長們客氣地謝絕了。一輛軲轆很多的車停在河對岸,幾個戰士跳上去,扔下幾盤粗大的鋼絲繩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邊眼鏡的首長對身邊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說:“蔡隊長,你們宣傳隊送一些樂器呀之類的給他們。”

隊伍過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師部住在我們村。那些日子就像過年一樣,全村人都激動。從我家廂房裡扯出了幾十根電話線,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隊長帶著一群吹拉彈唱的文藝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隊長混得很熟。蔡隊長讓暖唱歌給他聽。他是個高大的青年,頭髮蓬鬆著,眉毛高挑著。暖唱歌時,他低著頭拼命抽菸,我看到他的耳朵輕輕地抖動著。他說暖條件不錯,很不錯,可惜缺乏名師指導。他說我也很有發展前途。他很喜歡我家那隻黑爪子小白狗,父親知道後,馬上要送給他,他沒要。隊伍要開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塊來了,央求蔡隊長把我和暖帶走。蔡隊長說,回去跟首長彙報一下,年底徵兵時就把我們徵去。臨別時,蔡隊長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樣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發窘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們村是雜姓莊子,張王李杜,四面八方湊起來的,各種輩分的排列,有點亂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的事時有發生,只要年齡相仿,也就沒人嗤笑。我稱暖為小姑是從小慣成的叫法,並無一點血緣骨肉的情分在內。十幾年前,當把“暖”與“小姑”含混著亂叫一通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這一別十年,都老大不小,雖還是那樣叫著,但已經無滋味了。

“小姑,難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說完這句話,我馬上譴責了自己的遲鈍。她的臉上,早已是淒涼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將一綹乾枯的頭髮粘到腮邊。黝黑的臉上透出灰白來。左眼裡有明亮的水光閃爍。右邊沒有眼,沒有淚,深深凹進去的眼眶裡,栽著一排亂紛紛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著,實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著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陽光下因汗溼而閃亮的頭髮。她左腮上的肌肉聯動著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著,造成了一種淒涼古怪的表情。別人看見她不會動心,我看見她無法不動心……

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跑到你家對你說:“小姑,打鞦韆的人都散了,走,我們去打個痛快。”你說:“我打盹呢。”我說:“別拿一把啦!寒食節過了八天啦,隊裡明天就要拆鞦韆架用木頭。今早晨把勢對隊長嘟噥,嫌把大車繩當鞦韆繩用,都快磨斷了。”你打了一個呵欠,說:“那就去吧。”白狗長成一個半大狗了,細筋細骨,比小時候難看。它跟在我們身後,月亮照著它的毛,它的毛閃爍銀光,鞦韆架豎在場院邊上,兩根立木,一根橫木,兩個鐵吊環,兩根粗繩,一個木踏板。鞦韆架,默立在月光下,陰森森,像個鬼門關。架後不遠是場院溝,溝裡生著綿亙不斷的刺槐樹叢,尖尖又堅硬的刺針上,挑著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著,你蕩我。”你說。

“我把你盪到天上去。”

“帶上白狗。”

“你別想花花點子了。”

你把白狗叫過來,你說:“白狗,讓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隻手扶住繩子,一隻手攬住白狗,它委屈地嚶嚶著。我站在踏板上,用雙腿夾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鞦韆漸漸有了慣性。我們漸漸升高,月光動盪如水,耳邊習習生風,我有點兒頭暈。你格格地笑著,白狗嗚嗚地叫著,終於悠平了橫樑。我眼前交替出現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墳丘,涼風拂面來,涼風拂面去。我低頭看著你的眼睛,問:“小姑,好不好?”

你說:“好,上了天啦。”

繩子斷了。我落在鞦韆架下,你和白狗飛到刺槐叢中去,一根槐針扎進了你的右眼。白狗從樹叢中鑽出來,在鞦韆架下醉酒般地轉著圈,鞦韆把它晃暈了……

“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我囁嚅著。

我看到她聳起的雙肩塌了下來,臉上緊張的肌肉也一下子鬆弛了。也許是因為生理補償或是因為努力勞作而變得極大的左眼裡,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線,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怎麼會錯呢?有飯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隻眼,什麼都不缺,這不就是‘不錯’嗎?”她很潑地說著。

我一時語塞了,想了半天,竟說:“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據說,就要提我為講師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鄉的人,還想家鄉的小河、石橋、田野、田野裡的紅高粱、清閒的空氣、婉轉的鳥啼……趁著放暑假,我就回來啦。”

“有什麼好想的,這破地方。想這破橋?高粱地裡像他媽×的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她說著,沿著漫坡走下橋,站著把那件泛著白鹼花的男式藍制服褂子脫下來,扔在身邊石頭上,彎下腰去洗臉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圓領汗衫,衫上已爛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經是白色的,現在是灰色的。汗衫扎進褲腰裡,一根打著卷的白繃帶束著她的褲子,她再也不看我,撩著水洗臉洗胳膊。最後,她旁若無人地把汗衫下襬從褲腰裡拽出來,撩起來,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溼了,緊貼在肥大下垂的Rx房上。看著那兩個物件,我很淡地想,這個那個的,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正像鄉下孩子們唱的:沒結婚是金xx子,結了婚是銀xx子,生了孩子是狗xx子。我於是問:

“幾個孩子了?”

“三個。”她攏攏頭髮,扯著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進褲腰裡去。

“不是說只准生一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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