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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節前的一次音樂晚會上,一個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愜意的神情和粗獷豪放的嗓門,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華北地區廣泛流傳的民歌。我一昕到這熟悉的旋律,心臟便猛地一陣顫慄,彷彿有一根灼熱的針在我心上紮了一下。是的,這首歌的確沒有什麼特別出眾之處,它不過抒發了翻身農民的一種心滿意足的心理,一種小生產者的自我陶醉。如果您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它至多不過能使那些已成為歷史的和平安寧的田園生活在您心中偶一閃現罷了。如果是年輕人呢?除了我之外,誰還能從這首歌裡得到一種富有特別意義的哲理性感受呢?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當這歌聲的最後一個音符在劇場富麗堂皇的穹頂上碰撞回折、繞樑不散的一瞬間,當那個儀表不凡的中年男演員優雅地對著觀眾鞠躬致敬時,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的腦袋沉重地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溫柔的妻子一把握住我的手,驚惶地問:“怎麼了?你?”

“沒什麼……我想起了一個人……”

回家的路上,妻子挽著我的胳膊,悄聲問:“你想起了誰?”

“場長。”

“是個什麼樣的場長,竟使你淚水直轉?”

“回家告訴你。”我輕輕地捏了一下她溫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佈滿了灰濛濛的烏雲,一輛解放牌卡車沿著渤海灣畔彎彎曲曲的公路飛馳著。我雙手緊緊抓住車幫,這兔子般飛奔的卡車令我這個出身農家的新兵膽戰心驚。然而我又是興奮的。飛馳的卡車把一輛輛手推車、馬車、毛驢車和突突突噴著黑煙的拖拉機甩在後邊。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頓的生活就像這些落伍的車輛一樣被甩在身後了。一種終於跳出農村的慶幸使我從心裡感到自豪和幸福。

你能體會到一個常年以發黴的紅薯乾果腹的青年農民第一次捧起發得暄騰騰的白麵饅頭、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燉豬肉時的心情嗎?

我的妻子搖搖頭。

當時在我們那個地方,當兵像考狀元一樣不容易。我的曾經當過四年兵的表哥遵照父親的吩咐,把他在部隊幾年積累的寶貴經驗一一傳授給我。無非是一要聽話,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們都希望我能成為金鳳凰,飛出這爛泥塘,永遠別再回這窮得穿不上褲子的農村。當時,我可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能吃了白麵饅頭,吃上大白菜燉豬肉就令人十分滿足了。好好幹,當四年兵沒問題,這就夠了,四年呢!因此,儘管新兵訓練結束後把我分到遠離要塞區司令部的黑沙灘農場,儘管新兵們一聽說分到黑沙灘農場就抹眼淚,儘管黑沙灘農場前來接我們的場長其貌不揚,我的老鄉郝青林還偷偷地罵了一句“狗特務”,我的心裡卻很坦然。黑沙灘農場有什麼可怕?不就是幹活嗎?!只要有我的饅頭吃、有我的衣服穿,我在哪兒都可以幹一輩子。

就這樣,在車上的十個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著遠處黛青色的丘陵在烏雲中閃現、傾聽著灰藍色的海潮沖刷沙灘發出有板有眼的聲響的,大概就惟有我一個人了。“能者多勞,智者多憂,無能者無所求”啊。我只讀了四年書,實在不會去為什麼“理想”、“前途”之類的空洞字眼費心勞神。比我多讀六年書的老鄉郝青林小臉陰沉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能說會道,會寫文章,會拉二胡。我們一塊參軍時,村裡人的評價就是:梁家小子是個扛炮彈的材料;郝家後生是天生的當官的坯子。我自己也知道郝青林的前途比我光明若干倍。郝青林也滿心以為會把他分配到要塞區大院去幹個體面事。那時候要塞區有個戰士文工團,聽說正缺能拉會唱的人才呢。誰知道怎麼搞的,他竟跟我這個土撥鼠一起被分到了黑沙灘。

黑沙灘在要塞區戰士的心目中,是個可怕的地方。當時戰士們打賭都說:“要是……就讓我到黑沙灘去。”當然,在幹部面前,誰也不這樣說,黑沙灘畢竟是軍隊的農場,不是勞改營、流放所。可是在心裡呢?不光是戰士,就是在那些幹部的心裡,誰願意到黑沙灘去呢?哦,這個遠離縣城一百八十里的黑沙灘喲!從它建立之日起,只有一個場長在那裡扎住了根,他把自己十幾年的生命化成汗水灑在這塊黑色的沙灘上。其他幹部則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據說,當時的黑沙灘農場,就像今天的院校一樣,到那兒去的幹部就像進院校進修,是提拔重用的前奏,就像斑斑點點的山楂,放到化開的糖稀里一蘸,掛上一層琥珀色的亮甲,就可以賣大價錢了。

那個在黑沙灘滾了十幾年的場長,就坐在駕駛樓裡。他那又黑又瘦的臉,禿得發亮的腦門,被菸草燻得焦黃的牙齒,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們這些新兵瞧不起他。還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遠變得又黑又亮的牛皮腰帶,總是吊兒郎當地垂在兩腿之間。我的場長,難道你就不能把那半截腰帶塞進褲鼻裡去嗎?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卡車突然發出一陣“嘎嘎吱吱”的怪響——急剎車。巨大的慣性使我們這些沒有乘車經驗的新兵蛋子像一堆核桃般朝前滾去,擠成了一堆。司機老葛從駕駛樓裡探出頭來,張開那張被汽車搖把崩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罵道:“媽的!找死嗎?!”

車頭前兩米處,站著一個頭發蓬鬆滿臉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馱著個約有五六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的腦袋無力地擱在女人的肩上,兩隻大眼驚恐地盯著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被包上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兵劉甲臺睜開眼,低聲告訴我說:“瘋子,黑沙灘的瘋子。”

“解放軍,行行好,捎俺娘倆一截路吧……”

“不行,快讓開!”老葛怒衝衝地說。

場長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駕駛樓,和顏悅色地說:“大嫂,上車吧。”

司機老葛不高興地說:“到後邊去,快點。”

“讓她坐在駕駛樓裡。”場長把女人和女孩兒讓進駕駛樓,女人連聲道謝。場長推上車門,自己踏著車幫,爬到車廂裡。

卡車像一一匹發瘋的牛犢,顛顛簸簸地向前衝去。場長坐在一個被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錢的“葵花”煙。我偷眼看著這個老頭兒,看著他那捏著菸捲的樹根般粗糙的手指。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車輛的震動,我看到了那隻手在微微地哆嗦。

大概豁牙司機的心火平息了吧,車子又終於平穩地前進了。路邊張牙舞爪的刺槐樹一排排向後倒去。車輪沙沙地摩擦著地面,發動機歡快地嗚叫著,排氣閥有節奏地哧哧排著氣。老兵劉甲臺閉著眼,腦袋搖晃著,彷彿囈語般的唱起一支調子耳熟、詞兒陌生的歌子。他自稱“老兵”,實際上只比我們早入伍一年,一副浪蕩樣子。歌聲像泥鰍般地從他嘴裡滑出來:

黑沙灘雲滿天

黑沙灘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

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裡鑽

黑沙灘啊……

黑沙灘……

這陰陽怪氣的歌子使我們這些新兵都大睜開眼睛,驚愕地瞅著劉甲臺那一開一合的嘴。連我這個只要有了饅頭白菜就不管天塌地陷的目光短淺者,心裡也泛起一陣涼氣,汗毛都倒豎起來。難道我們要去的黑沙灘就是這樣一個鬼地方嗎?

“劉甲臺,你胡唱些什麼?!”場長髮怒地吼了一聲。

“場長,難道這不是真的嗎?”劉甲臺睜開眼,愛理不理地說。

“你敢擾亂軍心,我崩了你!”

“場長,安穩地坐著吧,您。紙裡包不住火,黑沙灘是個什麼樣,這些小兄弟們一到便知。”

“閉住你那張臭嘴,閉住,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場長嗓子喑啞,眼睛發紅。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蓋上。

劉甲臺不唱了,卻把適才那曲呼叫口哨吹了起來。他的口哨吹得相當出色,悠揚、圓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曲調,適才他唱出的那些詞,卻像冰涼的雨點砸在沙地上一樣,有力地撞擊著我的心。

劉甲臺把我們折磨夠了,黑沙灘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來冰涼潮溼的風,使這早春天氣竟然砭人肌膚。我遠遠地望見了幾排暗紅色的瓦房,望見了離開瓦房一箭之地,有幾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圓幾十裡,沒有一個村莊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狹長的沙灘,沿著大海的邊緣無盡地延伸開去。

“為什麼要叫黑沙灘呢?我只見過金黃色的沙灘、暗紅色的沙灘,誇張點說,還有蒼白的沙灘,卻沒見過黑沙灘。”我的妻子這樣問我。

是的,截至目前為止,我也沒有見過一片黑色沙灘。黑沙灘的沙灘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總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我曾帶著我妻子般的疑問,問過我們農場的“百科全書”老兵劉甲臺,他不屑一顧地說:“新兵蛋子,真是個新兵蛋子!沙灘是暗紅、金黃、紫紅、玫瑰紅,就不能叫黑沙灘了嗎?黑的難道不能說成白的,白的難道不能說成綠的、紅的、雜色的、烏七八糟色的嗎?你呀,別管這麼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灘,你也只管叫它黑沙灘拉倒。”劉甲臺這一番哲學家般的高明解釋使我這個新兵蛋子確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為黑沙灘正名的念頭。

我們黑沙灘農場理所當然地坐落在黑沙灘上,緊傍著農場的是一個雖然緊靠大海卻經營農業的小小村莊,村名也叫黑沙灘。聽說黑沙灘現在已經成了相當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當兵的那些年頭裡,卻是一片荒涼景象。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裡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車跑幾百公里拉來大量的大糞乾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儘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後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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