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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大家便開始上山幹活。活計自然是砍樹。千百年沒人動過這原始森林,於是整個森林長成一團。樹都互相躲讓著,又都互相爭奪著,從上到下,無有閒處。藤子從這棵樹爬到那棵樹,就像愛串門子的婦女,形象卻如老嫗。草極盛,年年枯萎後,積一層厚殼,新草又破殼而出。一腳踏下去,“噗”地一聲,有時深了,有時淺了。樹極難砍。明明斷了,斜溜下去,卻不倒,不是叫藤扯著,就是被近旁的樹架住。一架大山,百多號人,整整砍了一個多月,還沒弄出個眉目來。這期間,農場不斷有命令下來,傳達著精神,要求不怕苦、不怕死,多幹快乾。各分場,各生產隊又不斷有挑應戰。成績天天上報,再天天公佈出來,慢慢就比出幾位英雄好漢,令大家敬仰。這其中只有一個知青,即是李立。

李立原並不十分強壯,卻有一股狠勁兒,是別人比不得的。開始大家都不太會幹,一個鐘頭後就常常擦汗,擦的時間漸漸長久,於是不免東張西望,並發現許多比砍樹更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云飄過’,大家就一動不動地看陰影在山上移動;又有野雉拖一條長尾快快地飛走,大家就在心中比較著它與家雞的味道;更有蛇被發現,大家圍著打;還常常尋到一些異果,初時誰也不敢吃,於是必有人擔起神農的責任,眾目睽睽之下,鎮靜地慢慢嚼,大家在緊張中嚥下口水。但所有這些均與李立無關。李立只是捨命地砍,僅在樹倒時望望天。有人見李立如此認真,便不好意思,就好好去幹,將興趣藏起。

我慢慢終於會砍山上的一切。以我的知識,以為砍樹必斧無疑,初時對用刀尚不以為然,後來才明白,假若山上只有樹,斧當然極方便。但斧如何砍得草?隊上發的刀,約有六七斤重,用來砍樹,用力便砍得進;用來砍藤,一刀即斷;用來砍草,只消平掄了一排涮過去:在城裡時,父親好廚,他常指點我:若做得好菜,一要刀,二要火。他又常常親自磨刀,之後立起刃來微微動著看,刃上無亮線即是鋒利了。這樣的刀可切極薄的肉與極細的菜絲。有父親的同事來做饕客,熱心的就來幫廚,總是被割去指甲還不知道,待白菜滲紅,才感嘆著離開。後來磨刀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竟使我磨刀成癖。又學了書上,將頭髮放在刃上吹,總也不斷,才知道增加吹的力量,也是一種功夫。隊上發刀的頭一天,我便用了三個鐘頭將刀磨得鋒快。人有利器,易起殺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覺英雄無比。只是一到砍樹,刃常常損缺。

在山上砍到一個多月,便有些油起來,活自然會幹,更會的是休息。休息時常常遠望,總能望到樹王,於是不免與大家一起議論若滿山是樹時,樹王如何放倒。方案百出,卻不料終於也要砍到這樣一棵大樹。

這棵大樹也像樹王立在山頂,初時不顯,待慢慢由山下砍上來而只剩山頂時,它便顯出大來。但我發現,老職工們開始轉移到山的另一面幹活去了,不再在這裡砍。知青們慢慢也都發覺,議論起來,認為是工時的原因。

這裡每天砍山,下工前便由文書用皮尺丈量每人砍了多少面積,所報的成績,便是這個內容。按理來說,樹越大,所佔的面積越大,但樹大到一定程度,砍倒所費的工時便與面積不成比例。有經驗的人,就借了各種原因,避開大樹,去砍樹冠大而樹幹細的樹。眼看終於要砍這棵大樹了,許多人就只去掃清外圍。

這天,大家又上到山上,先紛紛坐下喘氣休息,正閒聊間,李立站起來,捏了刀在手裡,慢慢走近那棵大樹,大家都不說話,只見李立圍樹走了一圈,把手拳在嘴前,看定了一個地方,舉起刀,又抬頭望望,重新選了一個地方,一刀砍下去。大家明白了,鬆了一口氣,紛紛站起來,也走到大樹近旁,看李立砍。

若要砍粗的樹倒,便要破一個三角進去。樹越粗,三角越大。李立要砍的這棵大樹,上刀與下刀的距離,便有一公尺半的樣子。有知青算了,若要樹倒,總要砍出一立方的木頭,而且大約要四天。大家興致來了,都說合力來砍,不去計較工時,又公推由我負責磨刀,我自然答應下來,於是扛了四把砍刀,返身下山.回到隊上。

狠狠地磨了三把刀,已近中午。正在磨第四把,忽然覺得有影子罩住我。抬頭看時,是肖疙瘩雙手抱了肩膀立在一邊。見我停下,他彎下身去拾起一把磨好的刀,將右手拇指在鋒上慢慢移一下,又端槍一樣將刀平著瞄一瞄,點一點頭,蹲下來,看看石頭,問:“你會磨刀?”我自然得意,也將手中的刀舉起微微晃一晃,說:“湊合。”肖疙瘩不說話,拿起一把磨好的刀,看到近旁有一截樹樁,走過去,雙手將刀略略一舉,嗖地一下砍進去,又將右肩縮緊,刀便拔出來。肖疙瘩舉起刀看一看刃,又只用右手一掄,刀便又砍進樹樁,他鬆了手,招呼我說:“你拔下來看刃。”我有些不解,但還是過去用雙手將刀拔出。看刃時,吃了一驚,原來刃口小有損缺。肖疙瘩將手掌伸直,說:“直直地砍進去,直直地拔出來,刃便不會缺。這刀的鋼火脆,你用力歪了,刃便會缺,於是要再磨。這等於是不會磨刀。”我有些不舒服,便說:“肖疙瘩,你什麼時候剃鬍子?”肖疙瘩不由摸摸下巴,說:“早呢。”我說:“這四把刀任你拿一把,若刮鬍子痛了,我這左手由你切了去。右手嘛,我還要寫字。”肖疙瘩用眼睛笑笑,撩一些水在石頭上面,拿一把刀來磨,只十幾下,便用手將刀上的水抹去,又提刀走到樹樁前面,招呼我說:“你在這裡砍上一刀。”說著用手在剛才砍的地方下面半尺左右處一比。我走過去,接過刀,用力砍一下,不料刀剛一停,半尺長的一塊木片便飛起來,在空中翻了一個

斤斗,白晃晃地落在地上。自砍樹以來,我從來沒有兩刀便能砍下這麼大一塊木頭,高興了,又兩刀砍下一大塊來。肖疙瘩摩一摩手,說:“你望一下刃。”我將刀舉到眼前,刃無損缺,卻發現刃的一側被磨了不寬的一個面。我有些省悟,便點點頭。肖疙瘩又將雙手伸直合在一起,說:“薄薄的刃,當然快,不消說。”他再將手掌底沿連在一起,將上面分開,做成角形,說:“角子砍進去,向兩邊擠。樹片能下來,便是擠下來的。即便刀有些晃,角子刃不會損。你要剃頭嗎?刃也還是快。”我笑了,說:“痛就砍你右手。”肖疙瘩仍用眼睛笑一笑,說:“好狠。”

我高興了,說:“我這刀切菜最好了。”肖疙瘩說:“山上有菜嗎?”我說:“反正不管怎麼說,在

快這一點上,你承認不承認我磨得好?”肖疙瘩想一想,不說話,伸手從腰後抽出一柄不長的刀來遞給我。我拿過來,發現刀木把上還連著一條細皮繩,另一端系在身後。我問:“刀連著繩幹什麼?”肖疙瘩說:“你看看刃我再告訴你。”我將刀端起來一看,這刀原來是雙面刃的,一面的刃很薄,一面的刃卻像他剛才磨的樣子。整個刀被磨得如電鍍一般,刃面平平展展,我的臉映在上面,幾乎不走樣。我心下明白,刃面磨到這般寬而且平,我的功力還趕不上。再細看時,刃面上又有隱隱的一道細紋,我說:“你包了鋼了?”肖疙瘩點點頭,說:“用彈簧鋼包的,韌得很。”我將拇指在刃上輕輕一移,有些發澀,知道刃已吃住皮,不禁讚歎說:“老肖,這把刀賣給我了!”於是抬頭認真地看著肖疙瘩。肖疙瘩又笑了,我忽然發現有些異樣。原來肖疙瘩的上唇很緊,平時看不出來,一笑,上唇不動,只兩片臉肉扯開,慢慢將嘴唇抻得很薄。我說:“老肖,你的嘴動過手術嗎?”肖疙瘩還未笑完,就幾乎嘴唇不動地說:“我這嘴磕破過,動了手術,就緊了。”我說:“怎麼磕得這麼厲害?”肖疙瘩不笑了,聲音清楚了許多,說:“爬崖頭。”我想起他當過兵,就問:“偵察?”他望望我,說:“哪個說?”我說:“六爪。”他有些慌:“小狗目的!他還說些哪樣?”我說:“怎麼了?就說當偵察兵呀。”他想了想,看了看手,伸給我一隻,說:“苦得很,你摸摸,苦得很,大比武,苦得很。”我摸一摸肖疙瘩的手。這手極硬,若在黑暗中觸到,認為是手的可能性極小。而且這手的指頭短而粗。肖疙瘩將手背翻過來,指甲極小,背上的肉也如一層石殼。肖疙瘩再將手拳起來,指關節便擠得顏色有些發淺。我推一推這拳頭,心中一顫,不敢做聲。

肖疙瘩忽然將兩條胳膊伸直壓在腿旁,全身挺直,一動不動,下巴收緊,幾乎貼住脖子。又將腿直直地邁開向前走了兩步,一碰腳跟,立定,把下巴伸出去,聲音很怪而且短促,吼道:“是!出列!”兩隻眼睛,只有方向而無目標,吼完又將下巴貼回脖子。我木木地看著他,又見他全身一軟,額頭的光也收回去,眼睛細了,怪怪地笑著,卻非常好看,說:“怎麼樣?正規訓練!”我也興奮了,說:“訓練什麼?”肖疙瘩將右手打在左掌上:“哪!擒拿,攀登,擊拳!射擊,用匕首。”我想象不出肖疙瘩會將腳跳來跳去地打拳,就說:“你拳打得好?”肖疙瘩看一下我,不說話,用左掌緊緊地推右拳,忽然蹲下去,同時將右拳平舉過肩。待完全蹲下去時的一剎那,右拳也砸在磨刀的石頭上,並不叫,站起來,指一下石頭。我一看,不由得下巴鬆了,原來這石頭斷裂成兩半。我拉過肖疙瘩的右手,沉甸甸的在手上察看,卻不能發現痕跡。肖疙瘩抽回手,比出食指與中指,說:“要連打二十塊。”我說:“到底是解放軍。”肖疙瘩用手揉一下鼻子,說:“走,到我家去,另拿一塊好石頭你磨刀。”

我於是隨肖疙瘩到他的草房去。到了,進去,房裡很暗,肖疙瘩跪在地上探身到床底,抻出一塊方石,又探身向床底尋了一會兒,忽然大叫:“六爪!”門口的小草棚裡響動了一下,我回身一看,六爪已經赤腳躥了進來,問:“整哪樣!”肖疙瘩跪在地上,問:“那塊青石呢?找來給叔叔磨刀。”六爪看一看我,眯起一隻眼睛,用手招招,示意我湊近。我彎下腰,將臉移近他。他將手括在嘴上,悄悄地問:“有糖麼?”我直起身,說:“沒有了,明天去買來給你。”六爪說:“青石是明天才用麼?”我料不到他會有這個心計,正要笑,肖疙瘩已經站起來,揚起右手,吼道:“小狗日的!找打麼?”六爪急忙跑到門口,吸一下鼻子,哼著說:“你有本事,打叔叔麼!青石我馬上拿來,叔叔明天能買來糖?去縣裡要走一天,回來又是一天,好耍的地方叔叔能只待一天?起碼四天!”肖疙瘩又吼道:“我叫你吃嘴巴子!”六爪嗖地一下不見了。

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便說:“老肖,別兇孩子,我找找看誰那裡還有。”肖疙瘩眼睛柔和了,嘆一口氣,抻一下床單,說:“坐。孩子也苦。我哪裡有錢給他買糖?再說人大了,山上能吃的東西多得很,自己找去吧。”肖疙瘩平日不甚言語,但生產隊小,各家情況,不需多日便可明瞭。肖疙瘩家有三口人,六爪之外,尚有肖疙瘩的老婆,每月掙二十幾元。兩人每月合有七十元,三人吃喝,卻不知為什麼過得緊緊巴巴。我坐在床上,見床單邊沿薄而且透朽,細看圖案,原來是將邊沿縫拼作中間,中間換作邊沿,仍在使用。一床薄被,隱隱發黃綠的面子,是軍隊的格式;兩隻枕頭,形狀古怪,非要用心,才會悟出是由兩隻袖子紮成。屋內無桌,一個自制木箱墊了土坯,擺在牆角,除此之外,傢俱便只有床了。看來看去,就明白一家的財產大約都在箱中,可箱上並無鎖,又令人生疑其中沒有什麼。我說:“老肖,你來農場幾年了?”肖疙瘩進進出出地忙倒水,正要將一缸熱茶遞給我,聽見問,仰頭想想,短粗的手指略動動,說:“哪!九年了。”我接過缸子,吹一吹浮著的茶,水很燙,薄薄地吸一口,說:“這裡這麼多樹,為什麼不做些傢俱呢?”肖疙瘩摩一摩手,轉一轉眼

睛,吸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又將氣吐出來。

這時六爪將青石搬來。肖疙瘩將青石與方石擺在一起,又叫六爪打一些水來,從四把刀中拿出一把,先在方石上磨十幾下,看一下,又在青石上緩緩地用力磨。幾下之後,將手指放在刃上試試,在地上放好,正要再磨一把,忽然問:“磨四把整哪樣?”我將山上的事講了一遍,肖疙瘩不再磨刀,蹲在地下,嘆了一口氣。我以為肖疙瘩累了,便放下缸子,蹲下去將剩下的兩把刀磨好,說聲:“我上山去。”於是辭了肖疙瘩,走出門外。六爪在門口用那隻異指挖鼻孔,輕輕叫一聲:“叔叔。”我明白他的意思,撫一下他的頭,他便很高興,鑽到門口的小草棚裡去了。

上到山上,遠遠見那棵大樹已被砍出一大塊淺處,我吆喝說:“快刀來了!”大家跑過來拿了刀走近大樹。我捏一把刀說:“看我砍。”便上一刀、下一刀地砍。我儘量擺出老練的樣子,不作拼力狀,木片一塊塊飛起來,大家都喝彩。我得意了,停住刀,將刀伸給大家看,大家不明白有什麼奧秘,我說:“你們看刃。刃不缺損。你們再看,注意刃的角度。上一刀砍好,這下一刀在砍進的同時,產生兩個力,這條斜邊的力將木片擠離樹幹。這是科學。”李立將刀拿過去仔細看了,說:“有道理。我來試試。”李立一氣砍下去,大家呆呆地看。四把刀輪流換人砍,進度飛快。

到下午時,大樹居然被砍進一半。李立高興地說:“我們今天把這棵樹拿下來,創造一個紀錄!”

大家都很興奮:我自報奮勇,將兩把刀帶下山去再磨。

下到山底時,遠遠望見肖疙瘩在菜地裡,便對他喊說:“老肖!那棵樹今天就能倒了呢!”肖疙瘩靜靜地等我走到跟前,沒有說話。我正要再說,忽然覺出肖疙瘩似在審視我的樣子,於是將我的興奮按下去,說:“你不信嗎?全虧了你的方法呢!”肖疙瘩目光散掉,仍不說話,蹲下去弄菜。我走回隊裡,磨刀時,遠遠見肖疙瘩挑一挑菜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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