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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出抱廈,穿回廊,過影壁,到了賈母處,鴛鴦早早地迎出來,一手攜了惜春,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著。

寬廣的堂屋中有清冷陳舊的香,是那種人口不多的高貴人家的氣味。可笑市井話本演說富貴,什麼玉堂金馬,錦簇花團,不過是寒酸人夢想中的傖俗。真富貴卻是如此,不動聲色,燈火熹微的遙遠樓閣。

只有垂地的湘簾偶爾微微一動。

雲蹋依舊是雲蹋。只是賈母的身邊再沒有繞膝的兒孫。她好象睡著了,可是惜春覺得她任何時候都是醒著的,她清醒而敏銳,像絕世的龍泉劍,越是危難時越可倚助。平時,她寧願躲在華麗的鞘殼下,讓兒孫替自己揉肩捶腿,聽那些俏皮動聽的話兒從身邊人的嘴裡飛出來。她享受著天倫之樂。

惜春的腳步輕而又輕。她實在不忍驚動這老人,儘管有如山一般的沉著,如海一般的智慧,可是她畢竟老了。再睿智老人家也抵擋不住疲憊,老人家需要多休息。

惜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老太太睜開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裡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覺的,她能洞悉這府裡一切,一草一木,每一個人的,心思。

“四丫頭,過來,到祖母這兒來。”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淚落下來,靠在慈和的祖母身邊,淚如雨下。

“瞧瞧,咱們四丫頭怎麼也和林丫頭一個樣?愛哭。”賈母轉臉對鴛鴦道:“你去吩咐廚房做幾道四丫頭喜歡的點心,別讓人說我把孫女餓哭了。”

鴛鴦笑著去了,隨手掩了門,囑咐階下的眾人候著,沒得老祖宗叫不許擅進。寶二爺和林姑娘來了也擋駕,就說老祖宗在歇中覺。

這是鴛鴦的精細處。賈母單獨找惜春來,又不叫她侍應。必有緣故。

鴛鴦想得不錯。屋子裡賈母正在勸慰惜春。

嗚咽聲漸漸細了。

惜春,伏在賈母身上痛哭一場。

然後她決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給秦可卿守靈。

夜寒風冷,在風的鼓惑下白綾不住翻飛。惜春覺得那風是幽藍色的,一絲絲朝她逼過來。逼進她璩隙四起的身體裡。慢慢地,身體裡什麼東西也不存在了,無所不在的風已將他們滌盪乾淨。佛家說,色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覺佛言無虛。她現在正像一隻漲滿氣的皮囊,卻不知是否已經洗清原罪。

死了麼,終於死了麼?她問自己。我是想她生還是死呢?那個女人,躺在棺材裡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愛她還是恨她。

蓋棺定論,可她就是蓋了棺也無法給她定論。

惜春站起來,走向那棺木。她還想再看她一眼。這一生,她是她第一個愛的,也是第一個恨的女人。

也許,也是最後一個。

惜春撫摸她的臉。可卿像生時一樣美豔。生前,她們少有機會進行這樣密切無礙地對視。她和她之間隔了太多人。

惜春撫她的眉,撫自己的眉。棺材裡躺著的女子,身若細柳,臉如芙蓉,闔著一雙桃花目。她的頸下有一道痕。一道斷絕她生命的痕。惜春閉上眼,彷彿看見她懸掛在高高的樑上,與一世恩怨做了結算,身軀顯得又輕又小。

惜春過早的窺見生的虛無,於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時的痛苦與輕鬆。她像她能聽見似的,和她交談——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細紋。我長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幾分像呢?還有嘴,都是小小的,紅豔豔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裡怕化了……”

惜春這樣說著,笑著,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臉上脈脈遊動,像一條靈巧而妖異的魚在漂浮的水草間嬉戲。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的笑著,她承襲了她的容貌,卻沒有承襲她溫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沒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

“時間夠了,你該回去了——”

惜春的身後傳來沉厚的男音。在長長地疊疊層層的白幡掩映下,一個男人,提著燈籠走過來。

黃泉路,奈何橋。這個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內心戰慄,方才內心一直充盈的氣在漸漸消退,她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這個男人帶來的恐懼。她的手在秦可卿臉上抖,劃破了剛才與死人相對時的鎮定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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