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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滿地陽光冷了!入畫呆立當地。心裡,椎心泣血地疼。血一點點流盡了,那些淤積在心裡枯腐的疼痛,原來還在。一直在。

這樣站著,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來叫她:“哎喲,我的姑娘奶奶,你怎麼還在這兒?大爺哪有那麼多功夫等著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東西遞上去。”

入畫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著,去見了賈珍。前生已折裂,她從巨大的罅隙裡跌落,現世她是奴才。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時在家裡,她也是聽著父親,母親這麼訓斥僕人的。母親告訴她的世界是剝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個世界中。其實它已經被神秘的手細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沒有發生,在你看不見的時候。已經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忘記他吧。記住孃的話,兩個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詛咒的,幸福不能長久,悲劇終會萌芽。”

母親語重心長,由不得她不信。那麼忘記記憶中那個蒼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難的事,反正會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誰教予的箴言?必須放棄些,你才可獲得新的。

賈珍沒有怪罪她,許是太忙了,千頭萬緒猶自裡不順,誰有空和個小丫鬟計較這些小事,只接了東西,看了,眉頭微挑,問一句:“四小姐手書的?”又道:“你回吧,這些天好生伺侯著。”揮揮手,讓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車回榮府,又去見了賈母,回話。

老太太一貫的慈和,笑問:“東西可送去了?珍大爺可有話說?”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畢立。

“難為四丫頭有心,為她嫂子費這樣的心,就一般的兒女也沒這麼孝的,舌血刺經……可要怎樣疼才是!”

老太太說著,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畫和婆子們,嗔道:“你們這些人,也不看緊著些,怎麼就任她做出這等傷身害體的事。她死去的娘曉得,又該怎樣傷心。”

老太太口氣不順,嚇得身邊人一起站起來,垂手領訓。入畫她們,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發落。

半晌,方是王熙鳳察言觀色地笑道,邊笑邊勸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孫女心疼地糊塗了,這一個小姐,一個丫頭,丫頭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歡喜,我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們一頓或是扣幾個月的晌銀,怎麼發落,聽憑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聞言倒笑了:“貓樣伶俐狗樣精,慣會狐假虎威。”老太太指著入畫:“這樣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幾板子?這些人統共才幾個銀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鳳姐兒咬著嘴唇笑,一雙鳳眼水汪汪地,顧盼之間,雲煙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靈巧。

“謝老祖宗教誨,連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況她們。”鳳姐兒笑著蹲了蹲,站起來給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這麼著,我們小孩兒家,承長輩看顧才許管這家,萬般不當之處,還望老祖宗提點。”

“千個人也巧不過你去。”賈母笑看著鳳姐兒:“打量我不知道,你這是為她們求情麼?左右著我是個老惡人,你做好人。這情原也該求,四丫頭冰雕成的人,我心裡當真不知?默經畫畫時不許打擾,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們。誰承想四丫頭……唉!就是金粉,現磨了,也是又尊貴又易得的,憑是多少,算個什麼?偏是這樣執擰,想到用舌血來刺經。”

王夫人點頭勸解:“老太太且寬心,這也是四丫頭虔誠,與佛有緣,換做別人,就有這個心,也斷不能的,四丫頭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後福。”

賈母點頭一嘆:“有後福,都有才好……說著閉了眼睛,我乏了,你們散吧。”

眾人慢慢散了。

靈巧不過鳳姐,特意落後幾步,附在賈母耳邊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裡有我照應,太醫兩日一看,飯菜已經吩咐下廚房特別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賈母臉上露出笑來,伸手摸著鳳姐的臉,笑嘆:“卻都似你這樣靈巧,貼心才好。我樂得恁事不理,做個只知傻樂的老厭物。可惜不能。你是個人尖,實在難得的。你入府這幾年,人都說我寵著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這府裡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發的?卻難為你,小小年紀,裡裡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這麼大,也不能敷衍這樣周全;人多說你爭尖,攀高枝。誰知你是‘黃連做棒槌——外面光鮮裡面苦’,這府現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誰願惹這個煩,也惟有你肯擔起來,辛苦勞碌不畏人言。”

鳳姐的淚早落了一地,當家三年,貓狗都嫌。她這幾年的苦楚,原也無處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鏡高懸,倒比親生的爹孃還了解她。

素來剛強的鳳姐也伏在賈母枕邊哭軟了身子。

“鳳丫頭,難為你了。”賈母撫著她的背,嘆道:“爭強好勝原是不錯的,你嬸子那樣莊嚴持重,我還看不上。只是你還年輕,聽我一句勸,遇事心氣和緩些,天塌不下來,說到底也是愛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憑他是誰,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鳳姐收淚,給賈母掖緊被子,展顏笑道:“您歇中覺吧。我下去了。”

鳳姐站起來告退了,丫鬟們都散了。賈母在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睛,她看著寬廣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會嗅到古老而金貴的舊器發出陳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歲月,儲藏的憂愁,經久地洇氳著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發亮,她似乎在看見了空氣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臉,她能看見年輕人看不見的東西,老的人,因為年老,有時會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們都死了,只剩我一個了。代善,你告訴我這樣地耗盡心力,會不會有用?這府裡,我從做媳婦時就在這裡。我全部的愛和青春氤氳了,沉澱了,一年年後,我像樹一樣老了,卻依然在這裡。代善,這是我們的家,我不能離開,不能看我們的子孫,引它敗亡。年輕時榮華富貴,隨著你,千樣人,萬般事,我也見過了,福也受足了。現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認了。你要幫我,還有你們,你們都要幫我。好不好?賈母,你看見她在自言自語。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見了將來。

窗外,一隻貿然闖入雀兒在枝頭,一聲短,一聲長地叫。廊下,百轉千回射過來的陽光,已經僻舊了,金灰的色氣,看到眼睛裡,昏昏的,讓人心裡揪住。時光,就在雀兒的叫聲中慢慢從老人眼前閃過了。

可是賈母知道,日子還長著呢,該操的心,一時也盡不了。所以,她又閉上眼睛,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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