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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這句話讓入畫的心回到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她不知道惜春對此有無記憶。在那個早晨,陽光從窗紗射進來。看上去像揉舊了的絲綢般的陽光,覆蓋了惜春的臉時,她醒過來,動動手指,對入畫說:“我要走了。現在就走。這裡不屬於我。”

入畫盯著她的臉,初醒的惜春臉上有種嬰孩般的創傷,潔白脆弱。惜春皺著眉,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如何解釋呢,這裡太堅硬了,沒有溫度,連陽光,現在陽光也被這酷寒感染了,即使是軟的,也是冰絲。她的肌膚不可以同外界接觸,會因裸露的多寡而有不同程度的損傷。身體顫慄。心裡的聲音,發不出聲音。

入畫沒有回答她,站起來給她絞了一條熱毛巾,倒了杯茶,走過來扶她起來喝。停了一會兒,她說:“你真的要走?可是,除了老祖宗那邊,你哪有什麼去處?”

“我不確定我是在做夢還是真實的,我聽見那些恐懼的聲音,有人尖叫,有人狂笑。接著大片的黑影覆蓋過來,我被埋葬。在我死去的時候。耳邊還一直響著野獸的嘶吼聲,聲音太慘烈。後來有人過來抓住我的手,周圍漸漸安靜了。”惜春皺眉描述著一個夢境。

入畫不響,接過杯子和毛巾,放在旁邊,心裡惴惴。

惜春微微地笑,她倒在枕頭上看著自己面色驚慌的侍女。一場大病過後,她看窗外陽光簇新,這屋子裡的細微陳設,身邊的人,都帶著嶄新的陌生。此刻天色變得更為輕盈透明,陽光更加肆意,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擴張到整個房間。驀然間,惜春發現自己對入畫的情感也如陽光一樣日新而豐盛,感激,像驟降的甘露,潤溼了心田。她想起在自己生死交關的時候,是入畫陪在她身邊。生死之間有太多關係可以疏遠,也可以靠近。像站在船頭揮手告別或是與彼岸漸漸靠近。相對生命恆久穩固的靜,種種關係本就是相對,不斷改變的動。

惜春伸出手來慢慢握住入畫的手說:“謝謝。我知道那個人是你。”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握別人的手。惜春的手指潮溼柔軟,好象她大病初癒的身體,入畫心裡像被無數柔軟的絲線纏繞勒緊。瞬間她有錯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堆仍顯病態的妖嬈藤蔓,一叢墨綠的枝葉中隱匿著細碎的小花。那是惜春的本原,而非她這個人。

細緻纏綿的疼痛讓她對惜春產生了長久的憐惜之情。她警醒,仍是開不了口,說多錯多。如果惜春誤會昨夜那個人是她,那就是她好了。馮紫英本來就只是個客串。無謂濺起花火濺傷心。

在親密的觸碰間,她們的唇碰在一起,像兩條盲了的魚,在漆黑如墨的海底相遇。那種盲目而慌張的悸動,像自然界的一朵花,輕軟綻放。

惜春吻了她。

錯愕!心裡翻湧的溫柔和陌生讓入畫感覺怪異彆扭,她瞪住惜春,用力的推開她,跳起來吼叫:“你吻我!你——”

“只是如此而已。”惜春輕輕地咳,蒼白的臉上泛起微弱笑意。“我對你並無意圖,只是在剛才,我找不到別的表示情意的方式。入畫,我心裡的情感無處宣洩,我越來越寂寞,心裡越來越重,每一天都在下墜。我越來越沒有力量壓制它們。”

入畫無言以對。剛才的那個吻讓她還有些眩暈,不知所措。

在很久以前,人與人之間赤裸相見,不僅是身體,連心靈也是。惜春覺得落寞。一旦她做出最坦白的舉動,在別人看來卻是突兀的舉動。連她這個人也顯得荒誕,不可捉摸。

她慢慢下床,站在地上,好象踩在棉花團上,她用力站穩,搖晃著穿上衣服,然後對呆立一旁視她為怪物的入畫招手:“你過來,幫我梳髻。我要去看老祖宗。”她無辜地揚著手,露出狡黠的笑容,“手是軟的,一點氣力沒有。”

她坐到鏡子面前,安安靜靜。鏡子裡的入畫,猶疑著緩緩走過來。

“姑娘,我是愛著我表哥的。即使你寂寞,我也不能陪你。”

“我明白。”惜春點頭。同性之愛和異性之愛在她的心中一樣渺然,如雲端的光影,天邊的梵音。同樣遙遙不可觸及。情感的走向,如路的兩頭,很多人都是模擬兩可的,只是因循著環境,選擇了自己看來相對真實的那一邊。

“我也知道那些噩夢從何而來……”她說。低頭把臉埋在空氣中,兩頰冰冷。這種感覺叫寂寞?不,早已是比這個感覺更空虛的感覺。是……不管是什麼,她決意要擺脫它們的糾纏。大病之後的她心裡更空寂,也更清晰地感覺到在某些時刻自己對情感的需索已經到了她按捺不住的程度。像一個靠著鎖鏈渡河的人,不管腳下河流湍急形勢險惡,一心要到彼岸。

忽然之間。惜春心中大痛,不自覺的滾下淚來。她流著淚催促入畫:“你快點幫我梳頭。老祖宗……我有預感,她快走了。”

聞言,入畫心更慌,手中的梳子落地,啪得摔成兩半。惜春看著破碎的梳子,抿著嘴扭頭朝門口跑去。

屋外,陽光讓樹枝看上去像是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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