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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跌跌撞撞衝出來,長廊被淚水變形,看起來扭曲漫長,像極了她這一生,表面上寬直平坦,風水不驚,實際上驚波駭浪吞噬無聲。她像面對著鏡子奔跑的人,想要的,永遠在手心之外。

惜春猛然立住腳,用手攏住雙肩。心裡亂得厲害,她突然有些後悔起來。適才耳鬢廝磨,她並非不沉溺那種溫存。再醉一點,再等一刻,將自己給了他,也不是沒有想法完全不情願的。他肌膚的溫度還留在臉頰上。可是她簌簌的落淚,沖走那些溫度。

她知道,入畫帶著一堆婆子媳婦侯在月洞外,個個提心吊膽地等著她,生怕她行差踏錯。她現在是待嫁之身,前所未有的金嬌玉貴!可惜仍然是假的。她整個人是輕飄空洞的,別人射一束光過來,她就直射成什麼樣,本身並沒有決斷自立的可能。

然而這樣也不能被人看了笑話去,她取出帕子掖幹了淚,幸好她不愛脂粉,不用擔心哭花了妝,眼淚麼,擦擦就幹了。身後一片寂靜,他沒有跟上來,依然忍不住回頭望,她不會原諒他,也沒有氣力去恨他。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也好。她因這男人復甦被冷凍的感情細胞,也因他再次壞死。這樣自然結束,就像一個人壽命到了,隨時平靜死掉。

她走出去,看見入畫她們。除了有些憂傷,看不出異樣,這在外人看來是自然的,和舊情人告別,難免不難過的。婆子媳婦們不敢湊近了問,卻留神看她,見她衣飾整潔,知道沒什麼不軌的事,紛紛鬆了口氣。她詭異地笑出來,由著她們擺弄,上車,回家。然後呢……就是等待,嫁人。

因為是小妾,不必明媒正娶,惜春草草地由眾人撥弄,她的第一次婚姻,只記得大紅的嫁衣,晃動的燭光,人影,一陣陣嘈雜中偶爾冒出高亮的女音,那是女儐相尖細的唱禮。她心靜如落雪無聲,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陳侯夫人閒雅地端坐上首,事隔半年不見,惜春再見這個影響自己一生的女人,她仍是那樣氣度高貴,只是不見了當初的親熱勁,眼睛裡始終有淡淡的怨懟和嘲諷。那怨和嘲,自己也不知是對誰。名門高宦的女兒,十六歲嫁了人,眼看著昔日的遊擊參將一路攀登至公侯的高位,她也夫榮妻貴,坐在那群命婦中間,進宮請安的時候,連太后都對她禮遇有加。可是她知道,他心裡沒有她,這麼多年,他到底是看上了一個!惜春現在進了門,雖說是她自己去相看的,進了門的女人,不僅是一家人,恐怕也是敵人。

"起來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她接了茶說。

"是,夫人。"惜春退了一步。她立在一步之外,知道自己身份已變。不再是小姐,而是妾滕。早有喜娘牽引著去新置好的廂房。大紅蜀繡的錦衾上早鋪了一方素絹,惜春立在旁邊靜望,見她忙好,取一封喜錢打賞了,並沒半點嬌羞,她已經十七歲,比陳侯夫人嫁時還大——王夫人教過了這承歡之道。她自己知道,沒有羞恥的權利。

喜娘果然千恩萬謝地接了,出去掩了門。惜春坐在床上,望著燭影,房門輕響,她聽見腳步聲停在身後,知是陳侯來了。她站起來盈盈下拜:"妾身惜春伺候。"

抬眼時,望見自己的夫君,年邁老朽的男人,身材自有些臃腫,氣勢卻不弱,雙眉濃黑。一雙眼睛銳利如鷹,切切地看住了她。惜春溫順的靠近他,替他寬衣解帶,知道自己不能有一絲厭棄的表現。一絲亦不能。

陳侯由她伏侍,盯住她許久,終於閉上眼睛露出一點笑容。

風捲殘雲,被翻紅浪。年邁的陳侯比年輕人更迫切,更猛烈,如懸崖是砸下的磐石決意壓碎她嬌花軟雪似得身子,毫不憐惜。因為可能下一次,就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惜春閉了眼,由得他去忙,只從喉嚨裡游出呻喚來——聲音可以比肢體扭出更多的花樣。"老爺……"她在他身下,細弱地遊吟:"饒過我。"這是作戲,她比誰都清楚。他縱然身材魁梧筋骨結實,面板卻已鬆弛,沒有一點鮮嫩的氣味,畢竟是年齡不饒人。惜春在他身下,猶如埋身於枯葉堆裡。最緊要是一點火星沒有,埋死在枯葉堆裡也燒不起來。

短兵相接,她竟然不覺得痛,卻叫出來,眼角一樣滑下淚水,彷彿痛極。她心裡如日晝交錯,光影凌亂,閃念間劃過馮紫英的臉,深入血骨的人,原來不是他。

他在她身上一陣劇顫,不動了。緊抵著也滑出來,又溼,又冷。她感覺被人抱緊,接著又鬆了,那個人終究不能久戰。他抱住她兀自喘氣:"惜春,惜春,我會死在你這千金難買的身子上。"

"老爺。我是你的人了。千金難買也是你的人。"她撇撇嘴婉娩地說道,一任香汗津津,卻抬手去撫他的臉。這是溫存,虛情假意也要溫存。

"是。"他的手兀自不捨的撫摸著她的身子,卻終於力不從心沉沉睡去。她在他身邊長長地出了口氣,渾身疲乏,卻無睏意。

次日晨起,惜春強支著身子要服侍陳侯起身,他按住她,臉上流露的眷戀溫柔是令下人驚訝的。"你不必起來,好好休息。"回身吩咐下人:"好好照顧姨娘。"惜春溫婉笑著,點頭,返身倚在枕上,一直看著他出去,將臉轉向裡面睡下,下人亦知趣的退出,她的地位,在陳侯的溫然一顧中悄然確立。

等人都去盡了,惜春下床對著鏡子看自己臉。一夜風霜,她看自己的眉眼,原不是像人傳說的那樣立時會變,她還是她自己,只是內在裂變粉碎,與先前劃開巨大鴻溝。

惜春離了妝臺,懶懶地披了袍,現在還早,不到給夫人請安的時候,她站到視窗,取了一枝白玉蘭,靠在美人塌上,拿在手裡撥弄。

晨光,寂寞。飛鳥單行。

她去請安,由丫鬟領著躉過垂花門,走過玫瑰月季花枝頭交搭的月洞,進西花廳,這是陳侯平素宴席之地,裝修得十分精緻。繡閣參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簾,玉鉤斜卷直達陳侯夫人住處。沿途一些妙齡丫鬟來往,見她們來,都垂手讓道,顯然已是知道新晉的姨娘。

到了夫人處,惜春旁邊的丫鬟脆聲叫道:"惜姨娘來給夫人請安。"

惜春聞言心裡一頓,有一點恍惚,暗暗笑起來——說的姨娘就是她,這一愣神正好在門口站住了。接著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便有人給打起簾子。惜春走到門口,輕輕提起了寶藍金銀絲繡的裙子,跨過那半尺多高的門檻。丫鬟跟進去,放下了門簾子。

夫人剛剛起來,尚在梳頭。見她來,因笑道:"你來得可早,我才起呢。何不多歇一會?"惜春走過去,道:"讓我來吧。"說著接了丫鬟的梳子,輕輕幫他梳頭。夫人道:"這怎麼使得,還是叫她們來吧。"惜春卻不停手,微微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我來就是服侍您和老爺的,您何必同我客氣,伺侯您原是我該做的。"

夫人笑著,也不再拒絕,端坐在鏡子前由她去。一時弄好,見自己髮型煥然一新,喜得笑道:"你果然手巧。"又見惜春只穿了蟹青緞鞋,鞋上別無花樣,只鞋尖綴了米粒大小的珠子,將她打量一番笑道:"你也太素了些。"夫人看住光豔逼人的惜春,觸動心思,心又一灰——饒是這樣也要驚於惜春容光瀲灩。到底是年輕。她也有過這樣的年輕,只是遠到如孤帆遠影了。當著惜春的面還要拿住不了,不能露出失落來,她自失的一笑,轉臉望著惜春的丫鬟道:"不知她們服侍的可用心呢?可惜了入畫那丫頭沒帶過來,你一人孤零零的。"

惜春欠身賠笑道:"有老爺和夫人在,我也哪有得委屈受。入畫早定了親,要嫁人的人,我自然放她出去。宮裡還有個幾年一選,幾年一放,我也沒有留著人不放的理。"

夫人聞說,想了想,點點頭道:"這是你的體貼處。"說話間見有丫鬟奉了茶來,夫人接過丫鬟手裡的茶就要喝,想想又放下,皺眉道:"人老了連胃也不經用了。這點薄茶都禁不起了。"

"哪裡是什麼老不老的?"惜春淡淡道:"茶是剮胃的,空肚子喝茶自然不舒服,夫人用點別的吧,我早起叫人煮了燕菜粥。這就叫人給你端一碗來。"說著便回身叫道:"繡痕。"

隨著她來的丫鬟領命去了,不一時端了一碗粥來,惜春接了,服侍夫人用下。又絮絮地說了些話。才退出來。

從房裡出來,惜春輕輕鬆了口氣——這是她做姨娘的開始,融入一種生活,其實也不難。她以最大的努力取悅著別人。陳侯,夫人,府裡的下人,脫離了原先的環境,她不見得就活得差,相反還有種被釋放的感覺,她畢竟有了一個歸宿。也算是有個家。做了妾,本來落到別人嘴裡就是狐媚子,當得好不好免不了流言。她放得開放不開,都甩不脫這身份,那不如從容些。像戲子,既上得臺,就要對得起肯賞臉的觀眾。

惜春有時想起逝去的大姐元春,名為貴妃,在宮裡不也是個姨娘類的地位嗎?惜春的小心翼翼卓有成效,兩個月後,賈府那邊帶話過來,說事情已經辦成。惜春尋機稟明夫人,回家歸寧。

她見到離家日久的寶玉,滄桑沉鬱的男子,幾乎已經讓她認不出。

"寶玉哥哥……"她叫。

那在瀟湘館裡聞聲轉過身來的男子,見到她,並沒有怎麼激動,而是笑一笑,牽動嘴角:"你來了。"

惜春悶住,看寶玉此際穿著雨過天青實地紗夾袍,束著一根玄色絛,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無,與以前滿身叮叮絆絆實在有天壤之別。惜春心裡似喜似悲,只覺得寶玉出去這番磨難其實也未嘗不好,只是等他回來,黛玉已經魂歸離恨天,造化太傷人。惜春這樣想著,什麼話也不好說,環顧著冷冷清清的瀟湘館,外面的竹子依然茂盛青碧,映得這屋子清涼幽靜,屋子裡靜得呼吸都能聽見,偶爾,風吹過來,嘩嘩如水的聲音。

半晌,是寶玉緩緩地開口:"四妹妹,紫鵑將事情已經告訴我,林妹妹病的時候,多得你費心。"

他並沒有提到自己的歸來,像他回不回來,在哪裡都無關緊要,說得那樣淡,像已經不傷心,可是她明明從寶玉的眼睛裡看見心如死灰的顏色——接近透明,可以覆蓋一切的灰色。

惜春忍口不言了,她從現在的寶玉身上看到比當初的自己更荒蕪的心境。

"你為我嫁出去。"寶玉沉沉地看住她,吸一口氣,仰起頭說:"我卻不能不叫你失望,我不會再回到這裡。過幾天我就帶著紫鵑到南邊去,在妹妹的墳前,結草為廬,出家為僧。"

惜春猛地抬起頭來看他,驚得不輕,喃喃道:"可——你和寶姐姐定了婚。"

寶玉抬起眼,他的眼睛又灰又暗,像要穿透瀟湘館似地望向遠方,嘴角浮現出成熟冷漠的笑意,那一瞬,惜春確定他已不是原來多愁善感優柔寡斷的寶玉。只聽他道:"定了婚就出不得家麼?我這前半生都在遵從別人的意志而活,林妹妹去後再也不會,她以一世眼淚償我,難道我不能以一世的時間還她麼?"寶玉轉臉走出門外,站在臺階上仰首看天。惜春跟了出去,知道不必再多勸說。只聽得寶玉嘆道:"妹妹的事我也聽說了,原來你身世淒涼不在林妹妹之下。你和馮紫英……"他嘆:"太可惜了!"

惜春無言以對,只覺得內心強風呼嘯,眼角酸澀,立在臺階上默默流淚——哥哥,很多事,我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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