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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變了臉色,作勢要打她,氣惱地說:“關上!往後不得我允許,不準開這扇窗!”

既然不讓開,那要這窗戶有何用呢。其實月徊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麼兩個艙房要有這麼個窗戶連著,她扒在視窗說:“像過仙橋似的,是為了讓咱們睡下能聊天嗎?”

她張嘴就沒好話,過仙橋是墓葬形制,兩個墓穴間有小窗相連,便於夫妻合葬後靈魂往來。雖然寓意很不好,但些微牽扯了一點不可言說的心事,梁遇便沒有責怪她。

“這小窗原本是作情報往來之用的,以前的福船不讓帶女人,誰想到你會把腦袋伸過來。”他嘴裡說著,被禍害的那一處癢得厲害。癢還不同於痛,是世上頂難熬的一種折磨,實在忍不住了,便問:“你那個解毒膏……能治麼?”

月徊說當然,“這是民間的藥,對溼癢有奇效,不單能止癢,還能防蚊蟲叮咬。咱們不是要上兩廣嗎,那兒天熱,我多帶些,以備不時之需。您既然不讓我給您抹,那您自個兒來吧!”她說著,試圖把一個□□桶似的玩意兒從那小窗裡塞過來,可事實證明,她帶的那桶藥比她的腦袋更大,想渡過去有困難。

梁遇簡直想不通她的腦子是怎麼長的,尋常藥不就是個掌心大的罐子嗎,她買藥拿桶裝。

“您這是唯恐藥賣斷了貨?”

月徊說不是,“咱們一行這麼多人,一人摳一點兒,怕還不夠用呢。”

可見帶姑娘出門就有這宗好,她的未雨綢繆全在男人想不到的細微處,雖然摸不準她的路數,但不可否認,必要的時候很解燃眉之急。

藥桶塞不過來,月徊爽快地拿手指頭一剜,遞了過去,“來,露出您的肚臍眼兒,我給您抹。”

這像什麼話,梁遇這麼好面子的人,絕做不出這種事來。

他一手壓著衣襟,氣悶地說:“你還嫌我丟人丟得不夠?才剛那塊姜掉下來,那麼些人,哪個沒瞧見?”

窗戶這頭的月徊很無辜,“這個怎麼能怪我呢,我只管給您治暈船,您要見人的時候怎麼不把它取出來?分明是自己忘了,我可不背您這口黑鍋。”

他被她堵住了話頭,生著悶氣在地心轉了兩圈。

月徊的手還搭在視窗上,“您到底抹不抹?我可告訴您,今晚上不擦藥,至多紅腫上銅錢大一塊,明兒可了不得,碗大一塊,您自己看著辦吧。”

要是沒記錯,梁遇由來是個極愛惜自己的人。她還殘留著一點舊日的記憶,印象中他洗毛筆的時候從不拿手捏筆尖,不留神蹭到了一點墨跡都能讓他大驚小怪半天,這會兒要是知道不擦藥得擴張得那樣,還不得急壞了!

所以啊,要說他們不是親兄妹,實在不可信,畢竟她也沒有全忘,她對這個哥哥有印象。可這樣的印象又催生出另一種傷感來,他把身體髮膚看得那麼重,臨了為進宮報仇毀了自己,想起這個,就覺得他的喜怒無常都是可以被包涵的。

果然梁遇猶豫了,但也絕不會挺著個肚子把肚臍眼送過去。最後伸出手指蘸了她指尖的藥,踅身避開她的視線自己塗抹。那藥並不名貴,狗皮膏一樣的顏色,塗上肚臍就黑了一圈,他甚至要懷疑是不是這丫頭成心坑他了。不過再品品,藥效確實不錯,擦上即刻就止了癢。他正要誇一誇民間也有良藥,卻聽月徊說:“您留神別蹭著衣裳,得把衣襟支稜起來。”

梁掌印還是不可避免地覺得自己被她愚弄了,再也不想讓她看熱鬧,回手關上了那扇小窗,恨聲道:“不許再開了,要是不聽話,我明兒就讓人把窗戶釘死。”

氣得月徊在隔壁抱怨好人沒好報,“就該讓您肚臍上脫層皮,要不您不知道馬王爺長了三隻眼!忌諱我開窗戶……我還忌諱您偷看我洗澡呢!”

姑娘的尊嚴要誓死捍衛,於是扯過一塊桌布來,“咚”地一聲拿剪子釘在了窗框上。好在這木板真材實料,要是不經事點兒,一剪子下去,只怕牆板都要被她鑿穿了。

梁遇怔忡了下,只覺既可氣又可笑。不過鬧了一回,過會兒洗漱就放心了,不必防著她忽然又開窗,探過腦袋來說“哥哥,我給您擦擦背”。

四月的天氣,下半晌的船艙裡已經能感受到悶熱,他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碗粳米粥就打發了。待解開曳撒,才發現光撐衣襟是沒有用的,底下那條綾f的褲腰上沾了膏藥,黑了一大片。

他對著脫下的褲子嘆氣,弄成這樣怎麼叫人洗,只好自己蘸水揉搓。可惜沒有皂角,搓了半天也沒把汙漬徹底洗淨,殘留的印記不去管他了,把褲子擰乾掛在臉盆架子上,自己重換一身寢衣,便躺回了靠牆的床榻上。

福船夜行,透過支摘窗,能看見河面上星星點點散落的漁火。不在朝中天大地大,連喘氣都透出輕鬆來。他側過身靜靜看窗外,因船樓建得高,人也與天更近了似的。

一輪小月懸在天邊,在遠處靜謐的河面上,投下一片顫動的光影。

隔壁的月徊不知睡下沒有,他慢慢轉回身來,隔著牆板看不見人,只有一圈又一圈木質的紋理填滿視線。他輾轉反側,到最後坐起身看向牆上小窗,猶豫了很久才探過手去叩了叩,“月徊,你睡了麼?”

那頭沒動靜,八成還在生氣。他反省了下,確實是自己一時情急,說了兩句重話,女孩子臉皮薄,且憑著月徊這狗脾氣,少說也得有三五日不理他吧!

和她服個軟,其實不丟人。他吸了口氣,剛想開口,忽然看見小窗開啟了,從隔壁伸過一隻手來,玉指纖纖捏著一塊奶油松瓤卷,有些挑釁地揚了揚,“吃麼?”

如果說不吃,就是不識抬舉。他只得抬手去接,這種感覺,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時候。

兩個人隔著牆板,各自坐在床頭吃點心,梁遇喃喃說:“早年從敘州逃出來,咱們就是坐的船。那船是條狹長的烏篷,兩邊坐滿了人,多佔一個座兒就得多出一份錢,我為了省那兩個大子兒,抱了你三天三夜,下船的時候手腳都僵了……現在想起來,當年真吃得起那份苦。”

“當年您不暈船啊?”視窗那邊的月徊問,她關心的重點永遠不和梁遇在一線上,這一問,就把隔壁的哥子問噎了。

梁遇順了口氣才道:“當年那船小,走的又是內河,不像現在,看不見船底的水。”

月徊哦了聲,“您這是在憶苦思甜吶,還是懷念抱我的時候了?您要是願意,我現在過去讓您抱一抱也成啊。”

梁遇仰天躺倒下來,覺得自己失策了,就不該找她談心。他心裡的苦悶她哪裡知道,大約還在恍然大悟著,以前的記憶明明都在,想說認錯了人,怎麼可能!

他閉上了眼睛,“睡吧。”

月徊問:“不聊了?”

他嗯了聲,“不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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