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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學的班主任有一次在課上說:人做任何事都有理由,這是人跟動物的區別。這句話很有道理。多年觀察和思考下來,我發現人只有做少數幾件事時會沒有理由,比如購物和打架。當然,這兩件事也是可以有理由的,譬如人可以為了讓女朋友開心而買東西,也可以為了讓女朋友開心而跟別人打架。我舉這兩個例子,只為說明確實有很多人做這兩種事是沒有理由的。我認識幾個這樣的人,比如鄭觀山。鄭觀山是個詭異的人。連我認識他的過程都非常詭異,如果我要寫篇小說,描述兩個人相識的過程,我肯定都想不出來這種方式。

幾年前,我要在三里屯的一個夜場做活動,一整天都泡在那個場地裡。下午快收工時,有個女同事突然大叫起來,說電腦丟了。單聽她叫的聲音還以為她的大腦丟了。因為場地白天不營業,只有兩三個場地的人和我的人在場,便叫來經理調監控錄影。這事兒我沒管,坐在沙發上跟經理和他的小弟聊天,那小弟就是鄭觀山,那年也就二十出頭,但其面容看起來溝壑縱橫,簡直堪比丹尼·特喬,無法推斷其年齡。

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保安,鬼鬼祟祟地對經理說:“錄影裡有個怪人,您快來看看。”經理不耐煩地問:“找到偷電腦的沒有?什麼怪人?”保安說:“在靠近後門的空場,攝像頭視野一角,有個矮胖的身影,看不很清楚;奇怪的是,此人既不前進,又不後退,而是像鬼魅一般,忽前忽後地蹦跳,整個身子一顛一顛,活像殭屍,只是沒見過這麼圓的殭屍。”我跟經理都出了身冷汗,我說你這場子不乾淨啊?經理愣了半晌,霍地站起:“走,看看去!”做這種地面上的買賣的人,一身皆是膽也。聽他這麼一說,我膽子也大了起來,正要跟他走,他那矮胖小弟忽然摸著後腦勺囁嚅道:“老闆,那個是我……”

後來我還是看了那個錄影,笑得腰都快斷了。我問那小子,你這是在幹啥?他說練步法。我問,你學舞蹈?他說,不是舞蹈,是拳擊。我震驚了,還沒見過這體形的拳擊手,就這身高,一直拳還不打對方違禁部位上啊?但是我沒敢說,因為我判斷,再差勁的拳擊手都可以單手幹倒我。這種事雖然沒有發生,但是當天晚上就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技術上說,如果一個拳擊手可以單手幹倒一個比我壯一倍的人,我這個判斷就是準確的。

活動散場時,我們請來的一位DJ跟一個酒鬼打了起來,該酒鬼就是那個比我壯一倍的人。過程我沒看見,得知此事時已經是在經理辦公室裡了。經理大罵了小弟一頓,問他為什麼打客人。由此判斷,事態由DJ和酒鬼鬥毆,發展到了夜場小弟毆打客人的階段。小弟答說因為客人打架,而他的職責就是看場子。經理怒氣衝衝地嚷道:“你第一天下地面兒嗎!客人打架扔出去就行了,從明朝開始酒館就是這麼幹的!你打人家幹什麼!”小弟摸摸後腦勺不說話了。場面非常尷尬,因為我本不該在那兒,我是來談結款的事兒的。我剛想說兩句毫無意義的話,經理突然又拍桌道:“你小子到底還有什麼事兒沒說?”說完,大概是見我一臉迷惑,又補充說,這小子從來不會乖乖服軟捱罵。他老有理。一旦他沒理不說話了,準是惹了更大的禍。經理說這話時,小胖子一直兩鬢汗流,喘得呼哧呼哧的。經理瞪了他一眼,站起來說:“媽的,老子看監控錄影去!”說完摔門而去。我問小胖子,還惹啥禍啦?他長嘆一聲,前言不搭後語地講了,把我笑了個半死,又不敢當面大笑出來,憋得屁都快出來了。走之前,我拍拍他的肩說:“沒事!我跟你們經理很熟,我幫你說兩句好話,你叫什麼?”答說叫鄭觀山。我開門離開的時間裡,聽見他在背後小聲說:“你能有我跟他熟嗎,我說都沒用。”於是我知道他是個毫無邏輯思維能力的人了。

關於鄭觀山那晚到底惹了什麼可笑的大禍,一會兒就會講到。現在先說說我們真正認識時的事。按照我國傳統,倆人要說認識,好歹得一起吃過一頓飯,或喝過一次酒,否則就不算認識。那天是情人節,準確地說是情人節後的那天,因為我盯完活動執行從酒吧出來時,天都有點兒鬼齜牙了。情人節活動最難執行。倒不是因為活動場面太壯烈,而是執行團隊成員會拿出精彩紛呈的理由請假,而你很難不批准。這樣,我一個人從場地出來時簡直看破紅塵,感覺再也不會愛了,並且餓得不行。我找了個包子鋪,只有我一個客人,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誰會在這個日子口兒這個點兒出來吃包子?結果我想錯了。門吱呀一響,進來個小胖子,我一看,鄭觀山。

鄭觀山一見我,愣了一下,轉身就想出去。我喊了一聲:“嗨!嘛去啊?過來吃包子。”他就老老實實過來了,這真令人意外。像他這種夜店看場子的不是應該特別有個性和骨氣嗎?就衝我這語氣就可以揍我一頓。後來我才知道他要揍誰是沒理由的,不揍也沒什麼理由,他就是開頭說的那種人。這是我第一次跟鄭觀山聊天。一般而言,只偶爾見過一面的人坐下來吃飯會很尷尬,因為沒得可聊。鄭觀山是個特例,他每次跟我吃飯,身上總是帶著形態各異的傷,最重的一次,整個左手包成手刀狀,活像山羊座聖鬥士。他的傷基本都在手指上,可見拳擊是一門多麼不適合野外實戰的技術。你打在頭骨上,手指會斷;打在鼻樑上,手指會斷;打在門牙上最慘,不但手指會斷,外面的面板還會破得七零八落,簡直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現在我跟鄭觀山熟了,每次吃飯時,不管有幾個人在場,聊天都會從“這傷又怎麼弄的啊”或是“又打客人啦”開始。

鑑於當天的特殊性,我覺得鄭觀山那一次打架肯定是跟情人節有關,結果一問,不是。看完當天的場,老闆回家之後,他從店裡出來,徑直跟定一個高壯的客人,穿過使館區進了一個老舊小區之後,在樓道里把那人打了一頓。我問他,這人是你情敵?他把頭搖得像一隻發情的雀形目胖鳥,連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說怎麼不可能,你是gay(男同性戀)?他把嘴抿成一字形,後來我發現每次他露出這個表情就是準備揍人了,我沒捱揍是由於當天他身上沒錢。因為他揍完那個粗壯大漢之後把錢都扔在那人臉上了。我追問再三,你到底為什麼打他?他說,看場子這幾年下來,什麼人該揍,一看就知道了。作為一名稱職的法學生,我扭過臉,默默地對他表示了不屑,不過還是把包子錢給了。

幾天之後我再次去店裡找經理談活動時,說起那天晚上他惹的大禍,兩人開懷大笑了一番。事情是這樣的:DJ和酒鬼打起來之後,鄭觀山跟一同看場子的兄弟本來想按照老闆的指示把兩人弄出去了事,結果那個酒鬼突然用後腦勺擊昏了他那位兄弟。鄭觀山大怒,邁過兄弟的身體,一個直拳,正中客人胸口有效部位。從錄影上看,客人當即還手,但大部分攻擊都被他靈巧地閃開了。如果你第一次跟練拳擊的人打架,確實會不知道怎麼打,因為在所有常見的格鬥技巧中,他們腳步靈活,走位風騷,是最長於躲閃的。打了一陣,鄭觀山來了興頭,動作漸漸大了起來,腳步也越發複雜起來,一陣陣組合拳把那人揍得七葷八素。就在這時,從他的西裝口袋裡,“唰”地蹦出來一捆鈔票。

鈔票往地上一落,又被他靈巧的步法一,散成一大片。周圍的人發一聲喊,齊刷刷地蹲下身去撿錢,一時間形成一個整齊的圓圈,圈裡的人比圈外的矮半截,簡直像是個麥田怪圈。這黑燈瞎火的,如此反應速度,真是匪夷所思。鄭觀山被圍在正中,整個人都呆了,如同一位被膜拜的正神,只是不太偉岸。從一個躥蹦跳躍的矮胖拳手到眾人頂禮膜拜的偶像的轉變太有喜劇效果了,看一次笑一次。不過我笑還可以,連經理都一起笑,可見夜店的錢來得很方便。

有一次我因故需要跟鄭觀山一起待很長時間,幾乎一整個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比如,為什麼要選擇拳擊?我覺得拳擊在街頭搏鬥中很不實用。跟人討論格鬥是否實用是很危險的,因為你很容易引出“咱比畫比畫啊”這種沒道理的話來——你就是把我打死了,這個結果跟你的格鬥技術是否實用之間也只有相關性,沒有因果性。跟鄭觀山這種沒道理的傢伙討論,是因為他的腦袋實在太簡單了,連相關性這一層都想不到。他會反問:“拳擊怎麼不實用了?”我說:“對手如果踢你下盤怎麼辦?”他愣了一下道:“躲、躲開啊!”可見,練過跟看過還是有區別的,要是我就會想到雙手抱住對方的腿滾作一團的方法。不過實踐中我都是採用轉身就跑的方法。

鄭觀山說,他從小就常在電視上看拳擊。那時候,每個週末中央臺都會播一場拳王爭霸賽。我看著天花板回想了一下,是有這事兒,我就是這麼開始討厭拳擊的。年幼的鄭觀山一到週末就站在電視前面,跟著螢幕裡的選手一招一式地比畫,覺得特別過癮。現在想來,這真是一個絕類《鐵甲鋼拳》的愚蠢畫面,但愚蠢和感動常常是正相關的。我有這麼個推理:一個男孩子最早接觸到的暴力形態,決定了他一生的暴力危險程度和處理暴力的方式。比如我,因為我爸特別喜歡看田徑錦標賽而選擇了逃跑的方式;而鄭觀山則選擇了拳擊。但是他一直沒去接受專業的訓練,只是看過電視、VCD、書,進入夜場圈兒以後認識了一兩個會打兩拳的,基於他天生的抗擊打能力,就這麼學會了。

現在需要補充一下,我為什麼會跟鄭觀山相處一個晚上。那是在朝陽醫院的急診大廳裡,我倆各自守著一張床,我這邊是一個被車撞了的同事,他那邊是個不知道什麼人,兩者都一身繃帶,沉默不語,或睡著了。那天晚上我接了人事部的班,來守著受傷的同事,鄭觀山突然扶著一個瘦骨嶙峋、一瘸一拐的病人出現了,把我嚇了個魂飛天外。一開始我覺得,怎麼在哪兒都能碰見這小子啊?難道他在跟蹤我嗎?後來又一想,在這一片兒,朝陽醫院的急診室簡直是最容易碰見他的地方了。甚至可以這麼說:急診室是唯一遇見他時不應該覺得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是,受傷的人不是他。

那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碰見他了。再上一次,這小子居然上了電視,只不過出鏡時不太光彩,是在派出所裡,眼睛上打著一道完全沒用的馬賽克,因為他一說話就搖頭晃腦,馬賽克不跟著動。那回好像是因為他走著走著路,忽然生出一股邪火,闖進路邊的一家房地產中介的門店,揪出一個最壯的,擺開架勢打了一頓,結果這個珍貴的畫面被監控錄影捕捉到了。所以,要不是得在急診室看著同事,誰願意跟這種沒事兒就找個人揍一頓的胖子聊天啊?說這話已經是認識他之後四五年了,我覺得他也該成熟點兒了,就問他那個病人是怎麼回事。

鄭觀山幹出來的事,有一個特點:你總能猜到開頭,但是猜不到結局。等過一陣子,你會發現開頭也猜錯了。我當然知道床上這個人是被他打傷的,但是他打完人往人臉上扔錢,扔得連包子都吃不起了,怎麼可能送醫院?那回要不是碰見我,估計吃完包子還得把賣包子的掌櫃的揍一頓。所以這回捱揍的肯定有點兒什麼不同。看兩個病人都閤眼了,我叫他出去抽菸。吸菸區太遠,故事太短,還沒到就講完了。

那天他交了當天收的錢(夜店裡看場子的人,負責收一部分酒錢、卡座錢、小費和不便於此處印刷的錢),在吧檯要了瓶啤酒準備喝完回家,發現吧檯還坐著一位客人。這人瘦小枯乾,眼鏡摘了放在桌上,面前擺著杯紅酒。只有第一次去喝酒的人才可能在這種地方喝紅酒。鄭觀山沒搭理他,喝自己的酒。一會兒,別的客人都走光了,全場只有吧檯的燈還開著,藉著這幾盞殘燈,他看見那客人一步一步朝他挪了過來。抬頭一看,那人已站在眼前。他剛想問什麼事,那客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來。其姿態頗像女孩子打男朋友。鄭觀山立起左手做了個嚴謹的防禦,同時右手本能地刺了出去,正中鼻樑,頓時鮮血長流。結果那個客人突然哇哇大叫起來,撲上來抱住鄭觀山又捶又咬,涕淚橫流。我們知道,拳擊手最討厭摟抱,此時裁判應該挺身而出把兩人分開。但這不是拳臺,沒有裁判,鄭觀山只好抽出左手,給了他一個勾拳,把他放倒了。“我這是為了保住我的耳朵。”鄭觀山事後說。

在鄭觀山打過的架裡,這是最莫名其妙的。眾所周知,他找碴兒打架都是無理由的,而找碴兒跟他打架的多少都有個由頭,所以這不屬於此類情況;反過來,作為找他打架而沒有理由的第一個人,這傢伙又太弱了,似乎一拳就被打斷了肋骨。打完之後,這人就呈一個扭曲的L形倒在地上不動了。前面已經分析過了,鄭觀山不可能送他打傷的人去醫院,在店裡打傷客人也不是頭一回了。於是我問他這是為什麼。這時候我們恰好走到了吸菸區,點上了煙(他沒煙,蹭我的)。

鄭觀山說,他把那人拎起來準備扔出去時,那人突然哇的一聲吐了。他問酒保:“這人喝了多少?”酒保說一杯紅酒還沒喝兩口呢。鄭觀山覺得蹊蹺,以他豐富的實戰經驗,他判斷那一拳擊打的位置不會引起嘔吐。他艱難地蹲下身,問道:“你來之前還跟別人打架了嗎?”我聽到這裡煙都差點兒掉了,這叫什麼邏輯?鄭觀山接著回憶道,那客人掙扎著想起來,突然一捂胸口,就昏倒了。

送到醫院以後,客人醒了,忽然大哭起來。問他原因也說不清楚,只是一味地哭。大老爺們兒哭實在是太招人煩了,何況還是號啕大哭,鄭觀山不樂意了,舉起醋缽大小的拳頭道:“再哭鑿死你!”哭聲立止。在鄭觀山的溫柔勸導下,那個瘦骨嶙峋、胸口掛著血和嘔吐物的男人斷斷續續地講了起來。原來這人姓王,是個老師,最近被診斷出食道癌,聽起來是活不長了。王老師思前想後,覺得花冤枉錢拖著不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來一趟愛德華與卡特(注1)的遺憾之旅。他給自己開了個單子,上面寫了自己沒幹過的事,其中有一項是“打架”。王老師這一輩子別說打架,連看打架都沒看過幾次,他能想到的跟人打一架的最佳場所就是酒吧(酒吧和夜店他分不太清楚)。其實這純屬脫了褲子放屁,他只要出了醫院的門兒,找個開豪車的,對著車門踹一腳就行了。如果不願意出門,就找個大夫打一頓也行,反正看起來他打不過任何人,對手其實是不重要的。以上是鄭觀山的世界觀,不是我的。遺憾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鄭觀山那麼渾蛋的,人們打架終歸還是要有個理由,“我沒打過架”這種理由不太說得通。思前想後也沒有想出好辦法,於是他只好坐在吧檯上喝酒,這時候看到了鄭觀山。用王老師自己的話說——“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看見他就想跟他打架”。

鄭觀山聽完王老師的故事,覺得他太可憐了,決定留下來照顧他。而王老師也善良地表示不要他賠錢,大概是覺得唯有這樣才能達到打架的真實後果。而我聽完鄭觀山的故事後嗤之以鼻,因為我根本不信他做事有什麼理由。因為王老師沒打過架而打了他,這並不應該產生什麼愧疚感,何況此前我聽說他打客人、打酒鬼、打房地產中介那麼多回,也沒產生過什麼愧疚感。我這麼說了以後,有那麼一會兒,鄭觀山又把嘴抿成一字形,以至於我差點兒轉身逃跑。不過後來他沒揍我,只是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打的每個人都不是白打的。”

對於這句話,我一開始理解為“我打的每個人,我都賠他錢了”。後來一想不對,他打的人都是他老闆賠的錢。沒過多久,我突然很偶然地想明白了這句話。那天我和幾個朋友在店裡玩兒了一宿之後,深感年紀大了,熬夜力不從心,晃晃悠悠地準備回家。鄭觀山突然蹦出來,問我要不要跟他一塊兒去見個朋友。你瞧,倆人一起吃過一頓包子,就算認識了;又一塊兒陪過一宿病人,就算熟了。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了兩個共同的朋友——王老師和夜店經理。我跟這倆人都是點頭之交,不過對於鄭觀山這種渾小子來說,點頭之交已經太了不起了,跟他照過面兒沒打起來的都能算朋友。至於天都快亮了要去見兩位共同的朋友中的哪一位,自不待言,這裡要說的是路上的事。

那一陣子,三里屯周圍的幾個老舊小區正在改造,其時不過六點多鐘,許多工人已經幹得熱火朝天了。有一臺奇怪的機器,工人把前一天晚上被雨澆溼了的某種粉末鏟進去,一陣突突突之後,從機器底下噴出乾燥的粉塵來,三個工人輪流揮舞鐵鍬,在一片氤氳的白霧中幹活。鄭觀山看著這個場面愣了一會兒,突然丟下一句“等我一會兒”,轉身跑了。我以為他是回去抄傢伙,以便能同時幹倒三個手持鐵鍬的壯年民工兄弟,但轉而一想,一個拳擊手怎麼會用兵器?不多一時,鄭觀山返來,走過去給每個民工兄弟遞上一個一次性口罩。

離開工地後,我一直覺得哪裡隱隱有些問題,但又想不出來。肯定不是“這傢伙去哪兒找來這麼多口罩”這種問題,是比這重要得多的問題。一路無話,轉眼到了約定的街心花園。彼時紅日東昇,斑駁的樹影移動得很快,四下到處都是手持奇門兵刃的老大爺,他們拿著護手電光鉤、紅纓槍和判官筆,躥蹦跳躍,閃轉騰挪,使我和鄭觀山接下來要乾的事看起來不那麼奇怪了。

王老師穿著跨欄背心,下襬掖在藍運動褲裡,腳下穿著白球鞋。也不知道這套改革開放初期的行頭從何處覓得。兩條撣子把兒一樣的胳膊末端,垂著一副大得出奇的拳擊手套。我吃了一驚,問鄭觀山:“這是幹嗎,上課嗎?”鄭觀山走上前去,用後腦勺丟給我一句:“不是,打架!”那時候王老師的肋骨似乎已經長好了,因為放棄了治療,並不像其他癌症病人一樣丟了頭髮,看起來意氣風發。鄭觀山兩手戴上一副橡膠板,兩人左一下右一下地對練了起來。太陽昇得更高了,兩人揮著汗,動作越來越有力,聲音越來越大。直拳!直拳!勾拳!勾拳!防守防守防守!腳下動起來!左前!右前!後退,後退!每打一拳,就發出駭人的“咻”的風聲;每擊中一次,就聽見像心跳一樣結結實實的“砰”的一聲。王老師越打越快,漸漸不再需要鄭觀山指導了。是移動的速度還是陽光的角度?王老師看起來結實了很多,不再像一個活不長的病人。每一拳、每一步好像都把身上的病打出去了一點點。我忽然覺得我現在動起手來也未必是他的對手。進而我發現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我能夠理解菲茨傑拉德為什麼要反覆強調“健康人和病人之間的差異”了。此時,兩人不再像愛德華和卡特了,他們更像是愛德華和皮特(注2)。鄭觀山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因為他喊“直拳!勾拳!”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裡帶著像是開懷大笑又像是用力擁抱的微妙感覺。突然間,他向右邁步,卻踩在一塊微不足道的石頭上。在陽光投下的六角形炫光下,王老師打出一個門戶洞開的左直拳,刺破微微卷曲的空氣,以每秒1.75米的速度刺向鄭觀山的臉,無聲地把他打了個萬朵桃花開放。當然,我們知道,肉眼是看不到六角形炫光的,也看不到1/8速慢鏡頭,而拳擊手套擊中鼻樑骨也不會是無聲的。鄭觀山往後一倒,摸了摸鼻子,鮮血長流。“媽的,骨折了。”他以豐富的實戰經驗判斷道。

同時,我突然弄懂了之前想不明白的那件事。我看了一早上的拳擊訓練,鄭觀山的腳步、姿勢、動作都非常專業,帶有一種長期從事機械重複訓練的堅不可摧的感覺。他不可能踩在那麼一塊小石頭上就失去防禦能力,也不可能“恰好”一個趔趄撞到王老師那其實並不快的直拳上(此時我又相信其實王老師根本不強了)。我以前看電視上一個講座裡說過,清朝的和非常之狡猾,但是他跟乾隆下棋時故意輸,總是被乾隆發現。相比之下,劉墉雖然也輸,但是輸得非常有技巧,每每令乾隆志得意滿,真的相信自己變強了。此事真偽不得而知,重要的是其中的道理:你要想輸給一個弱爆了的人,必須處心積慮,並時時處處小心翼翼,用上各種技巧,這顯然不是一個沒有任何理由就揍人的胖子幹得出來的事。一個沒有任何理由就揍人的胖子也不會給粉塵作業的工人送口罩。我忽然間覺得我不認識這個胖子了。

我蹲在他面前,他正用熟練的手法止鼻血。他一定經常流鼻血。我開始措辭。我倒不是不善言辭,而是一下子想起好幾件事,不知道按什麼順序問比較好。

“我一直忘了問你,”我這樣開場道,“有一回,你給一個DJ勸架,打了一個又高又壯的酒鬼,記得嗎?那是因為什麼?”

鄭觀山捏著鼻子,陰陽怪氣地說:“練習高位防守。”

我說:“放屁,肯定有原因,你要是不說,我現在就把王老師打殘廢,讓他對剩下的人生徹底絕望。”王老師不善於處理這種場面,已經跑到一邊練拳去了。幸虧他沒聽見。

鄭觀山抿了抿嘴,想了想。接著他說,揍那個酒鬼並不是因為他用頭撞了自己的兄弟,他早就想揍那廝一頓。那個酒鬼是店裡的常客,大概有心理疾病,每次看到有人上臺演出,散場後就要找人麻煩。有一次,店裡請來個樂隊,演出結束後,這人找碴兒跟樂隊的人打起來,把吉他手的手指用酒瓶砸斷了。因為發生在店外,老闆沒讓管這件事。鄭觀山覺得,吉他手吃飯的傢伙就是自己的手,如果弄傷了手指,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大驚,問他:“你還看過村上春樹?”他問:“啥樹?”我說沒事你接著說。

第二個問題,鄭觀山是這樣回答的。情人節那天,那個被他揍了又被撒了滿臉錢的客人,在店外打了自己的女朋友,打法殘忍,令人髮指;但路過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插手的,一個個捧著自己的玫瑰花,攬著自己的女朋友,臉上洋溢著受人詛咒的幸福,快步離開了。女孩被揍得滿臉花,哭著跑了,那人跟沒事一樣又回了店裡。鄭觀山問老闆,現在他在店裡了,可以管了嗎?老闆搖搖頭說,現在他沒鬧事。鄭觀山怒道:“一會兒他就會鬧事了!”老闆又說,鬧了再說。結果這人老老實實地在吧檯喝了幾杯,又跟沒事一樣走了。後面的事我就知道了。再後來鄭觀山就跟我吃了頓包子。

第三件事是房地產中介的事。前文書交代過,這小子有一天走著走著,突然就衝進路邊的房地產中介門店,揪出個人胖揍了一頓。後來被抓了,為此還上了電視。關於這件事的起因,是這樣的:夏天裡的一個上午,天氣很熱,幾個穿著白襯衫、脖子上掛著胸卡的年輕人在那個門店前的臺階上吃西瓜。吃完之後,西瓜子兒西瓜皮扔得天地都是,正好來了個環衛工人,大概是一邊掃一邊唸叨了他們幾句,幾個年輕人勃然大怒,衝下臺階把環衛工人圍起來施了一番拳腳。這件事,鄭觀山也是聽說的。等他想起來,都過去好幾天了。他那天剛好路過那家中介,想到這事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步衝進去問:“誰打掃馬路的了?”從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可以看出,他本人也並不怎麼尊重環衛工人。屋裡沒人搭茬兒。他問了幾遍,每問一句,屋裡的人腦袋就更低一些,飛快地在各自的鍵盤上打字。鄭觀山失去了耐心,就近抓過一個看起來最壯的,拎出店來,揍了一頓。這一頓打得不爽,因為拳擊不適合打已經倒地的人,無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些犯規動作。我問他,如果打環衛工人的那幾個當天不值班怎麼辦?鄭觀山呵呵一樂道:“什麼人會打掃馬路的,我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我覺得他根本不知道。“我一看就知道了”是他的口頭禪。從這點來看,依然不能排除他是個渾蛋。

第四件事就是王老師。講到這裡,我回頭看了一眼王老師,他正對著樹上吊著的一個速度球練拳速。速度球是專業用具,沒經過專業訓練打不好,經常彈回來砸到臉上,所以他也流了鼻血。這麼一來,唯獨我沒流鼻血,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不過很快我就流了,一會兒就會講到。我問鄭觀山,為什麼要教王老師打架。他說王老師想打架,而他會打架,一拍即合。我說如果打出危險來怎麼辦?他說我老闆會賠錢的。總之他是不會承認想要幫王老師了卻心願這麼簡單的事情的。即便已經承認了前面幾件事,證明了他從來不會無端地揍一個人,他也不願意表現得溫情脈脈。我覺得我更加不認識他了。不過好像本來也算不上很熟,我只是碰巧跟他共同認識一個快死的人而已。我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不認識他的親戚朋友,不瞭解他的理想抱負,不認同他的處事原則。我幾乎算不上認識他,但是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兒喜歡他,在厭惡他的同時。這真矛盾。我問自己,我這麼想不會是因為我怕挨他的揍吧?想至此處,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給了他一個漂亮的右勾拳。

沒想到他從仰著頭捏著鼻子的姿勢突然變成了一個極專業的防禦姿勢,擋住了我的拳,並且閃電般地實施了報復性打擊。他媽的,這人打拳基本上是全自動的。從那以後,我睡覺總是打呼嚕,後來體檢時發現,我有嚴重的鼻中隔偏曲。現在,我們算是真的認識了,因為我是唯一一個被他揍了之後,沒讓老闆賠錢的人。嚴格來說還有一個,可惜已經去世了。按照電影劇本,我們都應該出現在王老師的葬禮上,可這是現實世界,沒人通知我們。有一天,夜店還沒開始營業,鄭觀山在後門蹦蹦跳跳地練習拳擊步法,突然接到電話說有人來找。來人送了一個紙箱子,沒說什麼就走了。鄭觀山抱著箱子回到後門,盤腿坐下拆開一看,裡面是一副Everlast牌(美國一家運動休閒品牌)頂級拳擊手套。他愣了一陣,接著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猛一抬頭,然後號啕大哭起來,這一切都被攝像頭錄了下來。他的一生跟監控錄影真是結下了不解之緣。後來他們老闆覺得特別有趣,偷偷邀請我看了這段錄影,我看完這段無聲的影像之後,打算呵呵呵地乾笑幾聲,沒能成功。

(注1)愛德華與卡特:電影《遺願清單》主角。這部電影講述了兩位絕症患者依次完成清單上的遺願的故事,他們做了很多瘋狂的事。

(注2)愛德華和皮特:指電影《搏擊俱樂部》的兩位主演:愛德華·諾頓和布拉德·皮特。兩人在這部電影中有很多打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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