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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秫秸是一個傳奇人物。我在書裡說的故事,我都敢說是真事兒,唯獨這個田秫秸的事兒我不敢說。首先是因為我並不認識這個人。我認識的幾個朋友見過他,等我聽了他的故事、心馳神往地想見他的時候,已經見不到了。另外,他的故事聽起來不太靠譜,雖然聽起來挺帶勁,但一聽就不像真的。我給別人講時,常被人說“你聽的評書太多了,少聽點兒”。即使跟當鄉本土的人說起來,也是版本不一,不可信者泰半。

秫秸一詞,與“蒜苗”類似,南方和北方的朋友對其所指頗不相同。我老家在北京東郊,地方頗偏遠,方言也很重。當地所述之“秫秸”,指的是棒子(即玉米)的莖。而南方多地所說的秫秸實際上是高粱稈兒。在此之上,有一種衍生物,曰“甜秫秸”,在我們這裡,指的是一種奇妙的食品:高粱或玉米身上的一部分紅色的稈兒。撕掉外面的硬皮,裡面是短短一截紫紅紫紅的嫩莖,又滑又脆,甘甜爽口。據說,南方的一些地方,“甜秫秸”指的則是甘蔗。這點我沒有考證。但現在要講的這個田秫秸與甘蔗多少有關。聲稱見過田秫秸的人說,他是賣甘蔗的。這很難採信,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甘蔗不是主要作物,很難支撐其營生。

所有版本的故事中,共同點之一是:田秫秸是個老頭兒。老頭兒這個概念很寬泛,但村裡不少人都見過他兒子。根據他兒子的年齡推斷,田秫秸應該七十歲左右。據說此人身材瘦小,但腰桿筆直,胸膛飽滿,梳背頭,留齊口的鬍子,總穿一身藍布褲褂,兩袖翻白,一團精神足滿。是挺像評書裡的人,比如一輪明月照九州蒼首白猿侯敬山就頗合適,除了清朝人不留背頭這一點之外。田秫秸是否賣甘蔗,沒有切實的證據,但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截甘蔗,三尺來長,油光鋥亮,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它不腐壞。也可能是家裡有大量的甘蔗,每天換一截,晚上回家就吃了也不一定。他走在街上,拿那個甘蔗打狗,一時間村中無狗。這聽起來也不太靠譜,因為他身上的事兒沒有一件聽起來靠譜的。若一件件追究其真偽,就沒法兒聊了。所以先講講他所有不靠譜的傳說中相對靠譜的一件,醞釀一下感情。

這件事說的是田秫秸年輕的時候。相傳當年,田秫秸乃本村一霸,家資頗豐,少習武,有氣力,好遊俠。其父早亡,給孃兒倆留下的大院子相當軒敞,屋宇華美,牆高院深,門外甚至有照壁,正經的大戶人家。這樣一戶人家的兒子,如果娶媳婦,乍一想,排場必是大的。但要是推算一下其年齡,田秫秸結婚時,不是在鍊鋼,就是在鬧自然災害,酒池肉林的場面簡直不可想象,姑且不去管他。據目擊者稱,當時田家硬是湊了些酒肉糖果,辦了幾桌。關於這件事,如果缺乏想象,可以想一想《穆斯林的葬禮》中無所不能的姑媽。婚禮是一個奇妙的儀式,它將喜慶、哀傷、儀式感和緊迫感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成了一個極容易出差錯的特殊載體。田秫秸結婚當天,在婚宴上與本村的哥們兒朋友大喝大笑,大說大笑。席間坐的不是大隊幹部,就是當村有名的混混兒,再有就是田秫秸不認識的一些人。除了這些人,其他人都緊張得不行,因為這些人是出了名的酷愛惹是生非,且動起手來心黑手狠,沒什麼是非觀。

在他不認識的那些人裡,混進來一個鄰村兒的流氓,叫四青。估計當時那個運動“四清”還沒開始,這個名字真是充滿了智慧和預見性。四青在自己的村兒裡經常惹事,也有一些勢力,結果這一次沒玩兒好,惹到了不好惹的人頭上,被人家帶人追得滿村子跑。惶急之下,四青越過村界逃到了南邊這個村兒,七拐八繞之後,鑽進了田家的宅子。裡面正在喝喜酒,亂亂哄哄,他一頭扎進角落裡的一桌,埋頭吃喝起來。這件事,田秫秸本人並不知道。要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多時,北村的大哥帶人追到這裡,說有人瞧見四青跑進這家院了。四青大驚,找個牆角躲起來。田秫秸上前跟來人打了個照面,想問清來意。當然,講故事的人都會說,當時田秫秸一開始也是客客氣氣的,後來說翻了才打起來。但是據我對北方農村打架的見識和了解,一般沒有客客氣氣這個過程。根據我的想象,田秫秸應該是上前就罵了起來。

北村大哥也不客氣,說我要找的人在你院裡,給我交出來二話沒有,我們還要喝你一杯喜酒,之後轉身就走。田秫秸說,你要找什麼人我不知道,你上你們自己村兒找去,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別在我這兒惹事。北村大哥說,這個四青可不是什麼好人,欺男霸女頂不是個東西,你犯不著罩著他。田秫秸一笑,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四青六青,但是今天進了我這個院兒,就是我的客人,你要找人,等我散了席隨便找,現在我勸你坐下喝一杯。三說兩說說翻了,北村大哥一抬腿就踹翻了一桌,院裡頓時一場大亂。可以想見,在那個年月,很多人都是多少個月沒見過油星兒的,這一桌子肉被踹了,能樂意嗎?加上席間又是本村的小青年兒居多,一時間吵吵起來。田秫秸看了看地上的菜,忍了三忍,讓了三讓,說:“今天辦喜事,不動刀槍,你給我出去,回頭咱倆再說,我也跑不了,你也別想跑,這事兒沒完。你要找人,你就到門口等著吧,酒你也甭喝了!”北村大哥當然不讓,說:“我要找的人肯定就在院兒裡,你不給我人,就是跟我姓郭的過不去,你出來!”田秫秸說,我要是出來,這事兒可不好收拾,真不能等我喝完酒?姓郭的大哥哼了兩聲說,你喝完酒,你就進門睡你媳婦了!

田秫秸忍無可忍,點頭道:“你出去等著,我今天讓你留下點兒什麼再走。”說罷轉身進堂屋,俄頃出來,手提一截甘蔗,當先出了院門。他的狐朋狗友剛要跟出來,田秫秸大喊一聲:“誰也別出來,給我關門!”小青年兒們立即不動了,有識相地關上了門,把姓郭的大哥跟田秫秸一同關在了門外。少時聽得一聲慘號,一陣亂糟糟的叫罵,不久漸漸息了。眾人開啟門,田秫秸正好進來了,衣著整潔,頭髮一絲不亂,把甘蔗一揮道:“對不住大夥兒,接著喝!”有好事的探頭出去一看,外面一攤血,別無一物,不知其詳。

這件事既然是坊間傳說,當然有多個視角可以追溯。田家對門有個大嬸,目睹了事情的全過程。這個“大嬸”該是田秫秸叫的,要擱我,估計得叫太奶奶什麼的。太奶奶的描述是這樣的:姓郭的大哥跟出來以後,指著田秫秸的鼻子罵街,越說越難聽。這種手段我見得很多,這是意圖激怒對方,好讓對方先動手,這樣出了什麼大事,也好有個說辭。結果罵了沒兩聲,田秫秸猛一抬手,老太太眼花什麼沒瞧見,就聽郭大哥慘叫起來,後面幾個跟班兒的有的退出去老遠,有的跟著慘叫,有的當場就嚇哭了。最後一個膽兒大的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手指頭,拿衣裳角包著,攙著大哥踉踉蹌蹌地跑了。

這個故事是標準的農村飯後小段兒,裡面有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但農村的事情就是這樣,它就像一個web2.0社群,每一個口授者都創造內容,大家共同維護著一個龐大的故事架構,把這個故事越說越圓,自己都信了,簡直有幾分宗教意味,後果就是這些故事都沒頭沒尾。比方說這件事裡,沒有人講過後來北村大哥斷手指頭這件事是怎樣收場的,賠錢沒有,判刑沒有,四青抓著沒有。當然,這也是因為後來田家落得太慘,沒人顧得上追究了。但是,村民傳這種段子的時候,更多的是想要探討其中的社會學命題——他們喜歡凡事爭個對錯,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為此,村裡產生了兩派觀點。一派認為,姓郭的在人家的好日子上門踹桌子,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也是活該找倒黴。另一派認為,田秫秸理應先查清院子裡有沒有四青這個人,因為他沒有必要庇護壞人。如果早交出四青,就沒有後面的事了。其實,我作為一個自認為擅長講故事的人,都編不圓這個劇情:田秫秸交了四青,然後呢?姓郭的大哥喝一杯喜酒,隨個份子,笑呵呵地走了,然後田秫秸灰頭土臉地繼續辦喜事,這種事我想不出來。實際上,也沒人去想。這是因為農村裡街談巷議的另一個特點是,所有的傳奇裡,不單有傳奇的人,更要有傳奇的物事。比方說,我們村有關於嗩吶的傳奇,說某個吹鼓手所吹的嗩吶是舊時候宮裡頭傳出來的。也不知道宮裡吹不吹嗩吶。又比如,某個老太太家裡扣月餅的模子是八王千歲用過的,八王千歲路經此處,失了上打昏君下打臣的金鐧,情急之下討了當地民家的月餅模子當金鐧,後來該模子受了皇封,可以上打支書下打隊長云云。在田秫秸這個傳說裡,所傳最神的自然是那截甘蔗。甘蔗怎麼用來斷人手指?我想象中的畫面是:田秫秸一按電鈕,“唰”地射出一道光劍來,喝道:其實,我是你爸爸!當然有比這更容易猜到的版本,很快我們就會講到了。

當地的坊間傳奇裡,與田秫秸的甘蔗同輝日月的,還有另一件傳家寶器。此物乃一把鐮刀,由一名婦女所持。這名婦女我認識,姓吳,論著我該叫聲大嬸。因其力大無窮,村人稱“吳大力”。她這把鐮刀,迎風斷草,切金碎玉,十分可怕。這不是傳說,我是親眼所見——吳大力跟人打架,急了眼,一鐮刀切斷了鐵鍬把兒。她這把鐮刀,不但鋒利無比,而且保養得很好,刀身烏黑,刀刃雪亮,是我見過的唯一沒生鏽的鐮刀。這是真事兒,因為鐮刀常常插在土壤裡,又接觸高粱玉米的汁液,很容易生鏽,以至於我小時候一直覺得鐮刀是出廠時故意做成紅黑紅黑的。可惜這把品相上佳的鐮刀缺了個尖兒。鐮刀沒了尖兒,看起來特別像一個壓扁的問號,威嚴頓失,非常可笑。這個尖兒的故事,據說與田秫秸有關。

這事兒一說也有二十幾年了,其時我已記事,但這件事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像這等恐怖的事情,小時候家長自然會盡可能地讓你閉目塞聽。等長大了再聽說這事兒就會覺得,其實並沒有什麼恐怖,但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是非觀受到了衝擊。說實話,我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前面那件事裡孰是孰非,更別提這個了。這是八十年代初的事,田家大宅早就拆了,據說是受到那位郭姓大哥的勢力影響,跟四青也有些關係。此處的四青指的是人還是運動,我就不懂了。總之,田秫秸搬到了街對過兒一處小得多的房子裡,原先的院子成了衛生站。有人說田秫秸有十年左右沒露面,七六年以後才回來。根據之前他的背景分析,這比較可信。還有人說,田秫秸的媳婦在他出門期間跑了。這不太可信,因為他們有個兒子,名叫田躍進。從名字來看,應是在田秫秸離家前就出生了,而等他回來時,老母早已駕鶴,倘若是媳婦跑了,必定帶著田躍進一塊兒跑,但田躍進一直就在村裡長大成人,及至田秫秸回來時,已長成半截鐵塔似的,頗可以演一段尉遲寶林單鞭認黑袍了。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田秫秸的媳婦死了。那十幾年的事情,誰還說得清呢。這個田躍進傻大黑粗,缺半根兒筋,村裡人都叫他田傻子,其實他並不真傻。關於田傻子是否真傻,有一個證據:後來他打傷了人,被判了刑,要是真傻就不會判了。這是後話。

這個吳大力的是非觀很成問題。其實說起來整個南菜園村的是非觀都有點兒問題。前幾年有一回,村南口路過一輛大卡車,上載野狗數十條,嗷嗷不絕,正要透過時,忽然被一夥兒村民攔住,非要人家把狗都放了不可。這車是不是狗肉館的,不得而知。這不是是非觀問題。問題是,這群村民攔下來之後,把狗都放了,但並沒有各人領養一條,而是放歸山野,讓其自尋生路去了。一時間,村頭村尾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野狗,老人小孩不敢出門,這都是他們自己惹的禍。好在北村有一個獸醫,擅養狗,馴養野狗數十條,這場風波最後還是由他出場解決了。這事兒與吳大力無關,以後再說。現在應該說說吳大力和田秫秸的事了。

吳大力是該村的婦女之友。她並不擅長表達溝通,但確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尤其愛幫助長婦少女。要是有女人受了男人欺負,讓她知道了,準要發生慘劇。她打起架來勢如瘋虎,兼且招沉力猛,罕逢對手,還有一手絕技:對手倘若被她擒住,張開兩臂一把抱住,便似鐵箍一般越勒越緊,直勒得人全身骨頭節嘎巴嘎巴作響,大哭求饒作罷。可惜後來她丟了條胳膊,這招用不了了,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一回她蹲在路邊篩麩子,一位少婦在一旁一邊篩一邊抹眼淚,抹了一臉麩子皮兒。吳大力一問,原來是該少婦懷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事,因為他總是半夜才回家,而且老往衛生站跑,估計野花野草是衛生站的小姑娘。吳大力大怒,丟下笸籮,先去這女的家裡的地頭找那漢子,沒找著。她又去衛生站。這天是禮拜天,衛生站大鐵門緊鎖,只開其上一扇小窗。吳大力上前砸門,咣咣咣。半晌,出來個老頭問啥事。吳大力說,叫你們這裡頭的小狐狸精都給我出來!老頭認得她,知道她性格憨直,大禮拜天的不願惹事,糊弄了兩句,關上小鐵窗不說話了。吳大力鑿了一會兒,上來了邪火,從後腰抽出那把鐮刀,照著鐵門咔咔咔就是幾刀。鐮刀戳在鐵門上,如裂敗革,發出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像金屬相擊。戳個洞,順勢一拉,就是個大口子。戳著戳著,突然福至心靈,發現可以用鐮刀順著兩扇鐵門之間的縫隙削門閂。門閂是個鐵棍,二指粗,以其鐮刀之利,只要找對方位角度,想必不是什麼問題。恰在此時,街對過的田秫秸出來了。

這時候的田秫秸已經是個半大老頭兒了。農村的老人一旦老起來,老得很快,勢不可當,尤其是身上有故事的老人,大多五十來歲看上去就跟七十差不多。田秫秸所不同者,不弓腰,不駝背,昂首挺胸,說話底氣十足,只是頭髮鬍子都白了。他提著甘蔗站在吳大力身後,先是咳嗽了幾聲,又喊了兩句,吳大力都沒聽見。這些都是目擊證人的證詞,因為在村裡,沒有什麼事是沒有目擊證人的。目擊證人永遠是在有事情發生時全自動聚集起來,評頭論足。目擊證人還說,吳大力一直在大罵村街,其嗓門之大,花樣之繁多,一般人看來絕對瞠目結舌,只是村裡人早已習慣了而已,因為這些花樣繁多的村街都是一輩傳一輩傳下來的。田秫秸叫了半天叫不住這悍婦,也上來了脾氣,抬手拍了一下吳大力的肩膀。吳大力比他高不少,轉過身來,低頭找人,只見一個小老頭身穿藍布褲褂,鬚髮皆白,手持半截甘蔗,迎風而立,正企圖對她進行批評教育。

田秫秸批評教育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要劈人家的門?這可是公家的門。而且你現在劈的這個門,過去是我們家的,我看著不好受,別劈了行不?再說,這個衛生站裡的小姑娘都是好人,我兒子常去看病,我是知道的,你不能叫人家小妖精。”諸如此類。吳大力起初還聽兩耳朵,聽著聽著就急了,怒道:“你知道個屁!這裡頭的小妖精勾搭人家爺們兒,不是好東西,我劈死她!”田秫秸問:“你說的是誰?”吳大力說:“不知道!出來一個我劈一個。”兩人一來二去,火越拱越高,最後吳大力發了蠻,揮起鐮刀大叫道:“你給我起開!老孃先廢了你。”見田秫秸並無退色,吳大力把牙一咬,把心一橫,當頭就是一鐮刀。

關於吳大力的是非觀,我們需要補充一點。她的出發點一般都是好的,但頭腦太過簡單,不懂得調查研究。你有一訴,人有一訟,此乃常識,怎麼能不讓人家說話呢?何況你根本沒弄清楚對方是誰,就劈公家的門,完全可以根據我國《刑法》第二七五條之規定將你拿下。以上才是正確的批評教育的方式,而田秫秸的批評教育方式跟打架沒什麼區別,以至於動起手來。好在交手只有一合,沒釀成什麼惡果就結束了。

目擊證人稱,當時並沒有看見田秫秸怎樣躲閃,也沒有舉起甘蔗招架。甘蔗能招架嗎!真是廢話。可是,吳大力的鐮刀沒有下來,就聽的一聲,金鐵交鳴,一個東西響著哨兒飛了出去。目擊證人四散而逃。

吳大力失了鐮刀尖之後,性情大變,不怎麼愛管閒事了。她大概認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整個人都像縮小了一圈似的。她並不知道,她還會失去更多重要的東西。有關吳大力的故事,有機會再講。現在要講的是田秫秸的事,他的事情還有很多。假使我單把精力放在講他兒子的事兒上,應該都可以寫一本書,只是賣不出去罷了。講上一兩件,也能側面填補一下田秫秸形象上的空白。

田秫秸的兒子田躍進的是非觀,與吳大力類絕,簡直天造地設,可惜並沒有在一起。在他看來,世界上只有兩類人:好人、壞人。沒有“還行”或者“不太壞”的人。遇事則只有“對”與“錯”,沒有“說不準”或者“看情況”。他與吳大力的另一個共同點是:兩人都對特定的一件事十分敏感。吳大力最恨別人傷害婦女,而田躍進則最恨別人傷害孩子。這大概與他自己童年的遭遇相關,但他童年恰逢一個亂糟糟的年代,很多事情的細節沒有傳下來,他有什麼複雜的遭遇,誰也說不上來。

現在,我也有了兒子,對於教育兒子這件事想得很多。要是我兒子跟田躍進一樣渾,我說不定會乾脆放棄教育,因為我是一個缺乏社會責任感的人,這是不對的,不應該效仿。連我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十幾年不在家的田秫秸?而他妻子則不知所終,是以田躍進幼年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殊為難料。我要是他爹,我會告訴他:

1.別管閒事;

2.別人欺負你,能跑就跑;

3.動起手來,別把人打壞了。

這種事顯然沒有人強調過。有一年夏天,田躍進身穿背心褲衩,在村子南口的路邊兒玩耍。一個成年人在馬路邊兒能玩耍哪些,我實在不知道。這個路口就是前面所說攔路救狗的地方,也很不一般,因為是連通附近四五個村的必經之地,十分繁華,出的事情也多。田躍進專心致志地玩著玩著,突然被一陣小孩哭聲打斷,舉目一看,一個漢子拎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的衣領,大步前行,嘴裡兀自念念叨叨。小女孩越哭越響,手舞足蹈,連踢帶打,嘴裡含混不清,似乎在喊“找媽媽、找媽媽”。也可能只是“嗚哇哇”之類的。田躍進見狀,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從道邊撿起一塊磚,嚕地跳到道間擋住去路。“嘿!”他喝道,“你是什麼人,放下那孩子!”來人一愣,倒挺聽話,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孩子落了地,也不逃走,愣了一會兒之後,反而怯生生地躲到那漢子腿後,露出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半張小嘴和一個羊角辮兒。按說,如果智商正常的話,此時田躍進應該可以判斷出,這人和孩子是認識的,說不定還是父女兩人,只是鬧了點兒什麼彆扭,或者父親管教方法不是很恰當而已。可惜田躍進不是你,也不是我。在他眼裡,來的那漢子既然愣住了,顯然是被問到了軟肋無法回答,這叫做賊心虛,合當拿下!說時遲,那時快,田躍進邁上一步,左手一晃面門,右手飛起一磚,照那漢子面門打去。與此同時,田秫秸從村口趕來,抱著甘蔗貓下腰一路猛跑。可惜,田秫秸再神,畢竟不是劍俠客,他只是一個賣甘蔗的,不會飛,也不會口吐內丹殺人於千里,更不會殺自己的兒子去救別人。

田躍進力大,僅次於吳大力,四鄰皆知。這一磚頭下去,後果可想而知。我們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想一想,當時的場面真是既恐怖又詭異——我女兒淘氣惹禍,我帶回家管教,路上從道邊躥出來一個壯漢,嘿了一聲,抬手就給我一磚,後頭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這叫什麼事!簡直胡鬧。倒黴的是,這漢子正面捱了一磚,往後倒時,後腦勺又枕了一磚。這種事情,如果有人足夠閒的話可以試一試:地上放個枕頭,瞄上五分鐘準,然後向後倒下,試試能不能正好枕在枕頭上。這人真是太倒黴了,無法可想。

這種事的處理流程是這樣的。首先,大隊會出面調解。按法律法規規定,是否應該由這個機構調解,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該村的大隊調解起來很有一手,經常能把駭人聽聞的大案要案消於無形。但是這次沒成功,因為田秫秸太窮了,除了一院子的甘蔗,什麼也賠不起。由於受害者已經癱了,來談判的是他的老婆。該老婆說,你要是不賠我錢,我就告你,等我告了你,你除了要坐牢之外,還是得賠我錢,這是何苦呢?田秫秸說,你說得對,可是我沒錢,你能不能不告我。受害人的老婆嘿嘿冷笑,說了幾句難聽的話。田秫秸一怒,拎著半截甘蔗,霍地站起,喘了半天氣,終於還是忍住了。

關於田躍進被判了幾年,眾說紛紜,但我們可以根據其他條件大致推算出來。這個條件是,田躍進後來被假釋了。他假釋出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個命題太挑戰我們的是非觀了,因為他出來的當天,就害得他爹蹲了進去。具體是怎樣害的,馬上就會講到了。從這個條件我們可以推出,田躍進沒有被判故意殺人,刑期也在十年以下,否則他不能被假釋。聽村裡的人講這件事,總覺得田躍進蹲監坐獄至少有二三十年,這簡直違背常識。但是如果不按他們的邏輯講,這事兒就講不下去,因為這期間田秫秸還發生了很多很多事,這個時間必定要足夠長。

田躍進被抓之後,田秫秸一個人在家,過得十分悽苦,此外還要賠人家的錢,簡直一窮二白。一個過去的富農家庭子弟落到這步田地,其清慘可想而知。賣甘蔗能賺幾個錢?田秫秸欠了人家一屁股兩肋債還不起,只好一直拖著。當地有個習俗,欠債不能過年。轉過年春節前,受害人開始來要債。田秫秸實在還不起,只能閉門不出。有一天,討債的人聲勢浩大,來了十幾個人,其中還有輪椅和擔架,場面十分稀奇。不消說,目擊證人們又迅速自發地組織了起來,站在門口圍觀。田秫秸開門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門口十餘人雁別翅排開,當中一輛輪椅,上坐一人,正是那個癱瘓的漢子。旁邊兩人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老人,因為實在太老,是老頭還是老太太已經分不出來了。為首一名婦女,聲音慘厲,神情激動,說話時揮舞雙臂,指天畫地,十分可怖。大意是:“姓田的,你別想賴賬!不是我們家人不講仁義,你看看我們家這還像個家嗎?我爺們兒讓你兒子打成個廢人,反正也治不好,你不賠錢,也還罷了。現在我婆婆得了癌症,你再不賠錢,沒錢治病,活不過這個月!我告訴你姓田的,今天你不給錢,我婆婆就留在你這兒了,不出一個月,你自己乖乖地上我們家賠錢去!要不然老太太死你們家,又是一條人命,你自己看著辦!”說完,就如配合該婦女的臺詞一般,擔架上的老人突然側過身來,探頭伸頸,“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土地上立刻開了一朵鮮花。所謂“舌燦蓮花”是不是就說的這手?這夥人說完,撂下幾句狠話,推著輪椅走了,當真把擔架擱在田家門口的花圍子上了。

老太太在田家住了一個星期。田秫秸也很有絕的,據街坊大嬸說,他給人家老太太做的飯,豬狗都不愛吃。“那能叫飯嗎?”大嬸說,“他把棒子麵兒跟白麵用水和了,捏成球,上鍋蒸了,四個一盤端給老太太吃,說是四喜丸子!”街坊們聽了,不但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起來。老太太要喝水時,田秫秸說:“沒有!”然後遞過一瓶白酒。如此這般,一週之後老太太竟然還挺得住,只是再沒有能吐出蓮花來,事情陷入了僵局。後來田秫秸提著甘蔗出門去,天黑才回來。他嘴上含著一個學校運動會用的那種哨子,開門進院,嘟嘟一吹,後頭跟進來四條威風凜凜的大狗。看這幾條狗,精神足滿,二目放光,每條狗脖子上都繫著一條黑色的小三角巾,上書一個“周”字,整整齊齊。狗子們進了院,圍著老太太的屋坐好。田秫秸一吹哨,狗們就“嗷嗷”地叫了起來,叫得節奏整齊,層次分明,像一首失敗的復調協奏曲。叫了一會兒,街坊們都受不了了,趕來一探究竟。又過了一陣子,老太太終於也受不了了,開門一看,嚇得撲騰通就坐在了地上。田秫秸躲在自己屋裡,把哨子連連吹響。狗們衝進屋去圍定老太太,嘴貼耳朵繼續叫起來。老太太大叫:“煩死啦!”拔腿就跑,再也沒有回來。田秫秸別無長物,每條狗獎勵了一枚“四喜丸子”,把哨子別在為首的一條狗的脖子裡,拍拍它的屁股說:“回去吧!”狗們就叼著丸子走了。

田秫秸這個招兒算不上什麼奇招兒。這招兒是北村的一個獸醫給出的主意。田秫秸在這個村裡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獸醫,一個是畫家。那個畫家不是本村人,極為邋遢,租的房子連玻璃都沒有,睡覺就在超市運蔬菜水果用的板條箱殘骸上。兩人在澡堂子裡認識,因為“湊合過”這一世界觀非常吻合,一見如故。這位畫家實際上非常有錢,只是不樂意花錢而已。他倒不是捨不得花,而是覺得什麼事都能湊合,都能對付,不需要額外花錢。該花錢的時候,絕不吝嗇,後來甚至替田秫秸墊了賠款。這錢給得相當痛快。田秫秸洗澡時,愁眉苦臉地念叨了兩句這事兒,該畫家大笑,說這算啥事,交給我了!頗有“指一囷相贈”之感,其心胸如此。

後來有街坊問過田秫秸,為什麼對那個老太太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萬一真是癌症呢?田秫秸搖頭說不可能。街坊說,不是都吐血了嗎?田秫秸說,人血我年輕的時候見得太多了,她吐的那個絕不是人血。街坊愣了一下,散了。因為這句話細想起來太恐怖了。

田秫秸怎樣再還這個畫家的錢,好像就沒有人關心了。因為沒幾年他兒子就假釋出來,之後如前所述,同一天他就被抓獲歸案了。所謂“歸案”,大約是指此人身上有案在逃。田秫秸在那一天犯了一件新案,被抓之後,招了很多舊案,可惜這些招認的過程就沒有了目擊證人,傳得七零八落,版本各異,已不可考。

田躍進出獄時,田秫秸並沒有去接。嬸子大娘們的訊息比誰都靈通,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都跑到田家去勸他,哪怕到村口去接一接啊!田秫秸起初不從,後來可能嫌這群大娘太煩,就勉強同意了。他去接兒子的那個路口,就是發生攔車救狗事件的那個路口,也是田躍進打傷人而進了監獄的那個路口。這麼不吉利的地方,不知道他為何還要去接。彼時正值盛夏,四下蟬聲連連,道上斑駁樹影,沒有什麼行人。田秫秸提著半截甘蔗,慢悠悠地往路口晃去,似乎不太想去,又似乎很著急。那一段不長的路,不知道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眼看就要到了,恰好田躍進已從東邊兒大步走來,也沒人陪,也沒人等。這本應該是一個安靜祥和的下午,這樣的父子兩人相見,既不會抱頭痛哭,也不會相對無語。按照正常的軌跡發展,兩人應該互相點一下頭,然後肩並肩回家去。路上,田躍進會問:錢賠了嗎?田秫秸則會說,別他媽問。結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田秫秸和田躍進兩人都即將到達那個宿命的路口時,突然有人發一聲喊:來人哪!救命啊!當然這也是村民所傳,真正在那個時候所喊,不定是什麼含混不清的玩意兒。田秫秸和田躍進從兩個不同方向定睛觀瞧,但見丁字口的另一個方向,一個胖大的婦女懷抱一物,奔跑如飛。後面也是一位婦女,跑得顯然沒那麼利落,邊跑邊喊:“搶孩子!搶孩子!”這種景象,就算是田躍進這種智商,也應該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霎時間,父子兩人的腦袋裡肯定閃過了千萬個判斷。是人販子搶孩子,還是家庭矛盾?管,還是不管?要管,怎麼管?打,還是不打?要打,怎麼打?會不會傷著孩子?什麼叫假釋?假釋期間能打人嗎?打了人用賠錢嗎?還能再找畫家朋友借錢嗎?凡此種種。但是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倆把這些問題一一作答。他們必須當即做出判斷。他們也如此做了,並且做出了相同的判斷。

田躍進在進行了這麼多複雜的思考之後,腦袋有點兒不夠用,站在當地愣了一會兒,這時候抱孩子的婦女跑得更近了。看見前面有人,似乎想要拐彎,但另一個方向上也有個人。婦女大概也進行了複雜的思考。跑,還是不跑?要跑,往哪邊跑?懷裡的孩子,扔了還是抱著?我們沒有從事過人販子這個行業,做不出那麼多合理的假設,只知道容許她思考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等田躍進的大腦恢復工作後,他已經從路邊抄起一塊奇形怪狀的巨石,飛步奔來,看起來是想要她的命。田秫秸見狀大驚,腦子裡的一百個一萬個問題,瞬間只剩下了一個:假釋!當下更不及多想,倒提甘蔗飛去,其疾如風,其迅如雷。此處若有一個航拍的景別,可見父子兩人的行進路線成直角交會,一提甘蔗,一擎巨石,誰能先到是很難說的。堪堪到處,田秫秸猛地一縱,左手拇指一舔甘蔗節,右手到處,一道白虹射出。田秫秸落在地上,拇指一順,還刀入鞘,又變成了一截黝黑髮亮的甘蔗。

有人說,田秫秸這一刀其實兇險異常,因為他很可能砍著孩子。就算他手下有準兒,也架不住人販子狗急跳牆,拿孩子當盾牌。實際上這都是多餘的擔憂,因為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田躍進趕到切近一看,頓時傻了眼,石頭“啪”地掉在了地上。“爹,”他顫巍巍地說道,“你……你……你就說是我砍的!”這種反應速度,對田躍進來說真是福至心靈。可惜沒用,附近早已聚集了好些自動出現的目擊證人。

那截甘蔗後來成了證物,不見了。這個案子要說複雜也挺複雜。要說簡單也可以很簡單,實操領域這種事情很多,全看證據和辯護。我大學雖然學的是法律,但沒好好學,險些沒能畢業,所以就不分析了,我看不如留個作業。我們除了能分析已經發生的事,還可以試著分析一下,假設存在平行時空的話,該案情的另外幾個可能性。不管怎麼分析,田秫秸這人估計一段時間是見不著了。見不著本人,我就沒有底氣說我講的這都是真事兒了,所以這次我不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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