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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讀《舊約?約伯記》</h3>

在那黑暗混沌的遠古時代,第一線理性之光於重封密鎖中劃破天際的瞬間,始終是後來的詩人們的永恆的題材。因為神說了“要有光”,所以在漫長的歲月中,作為小神的人,從未放棄過對於光的追求,並在追求中不斷塑造著自己近似於神的形象。又因為那光是嵌在黑暗的肉體內的不可分離之物,人類為了自身的完美,只好將自身分裂,在疼痛的煎熬中來體驗神的恩惠。對於我來說,整個《聖經?舊約》裡面那些簡樸的、在今人的眼裡顯得晦澀的故事,所記錄的全部是關於人類的精神從誕生、建立,到發展、成熟,直至壯大的過程。而《舊約》中的這篇詩歌《約伯記》,更是將人的精神如何在塵世中透過掙扎而求得新生,作了最令人難忘的描繪。詩篇中的那位主人公,讀來很像一位古老的異教徒,他對於神旨的領悟(自覺或不自覺),他的至死不渝的追求,不可遏制的衝動,則與藝術家十分相似。

神的僕人(信徒)約伯是一個非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貫持守著他的“純正”的信念,從不放縱自己身上的惡。但是這一切還遠遠不夠,“從地上走來走去,往返而來”而又難以揣測的魔鬼撒旦,決心挑唆公正的神對他的僕人進行那種堵死後路的、毀滅性的測試。神同意了撒旦的建議,將約伯交給撒旦任意處置,惟一的條件是留下他的性命(因為肉體一滅亡,精神就會無所附麗)。從此約伯的精神煉獄便開始了。首先是他的財產和兒女被奪去,他陷入無限悲痛之中。接著撒旦又使他本人病入膏肓,從頭到腳長滿毒瘡,只能坐在爐灰中度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

詩篇中的問答由坐在爐灰中的約伯、他的三個朋友、布西人以利戶以及最後到來的耶和華的談話構成。透過這一場極端化的、驚心動魄的靈魂測試,人性中那個最根本的問題一層一層地得到了展開。什麼是信念?信念是一種向縱深突進的、立體的追求過程,而不是平面的、外在的依附;信念是從人性根源處所產生的力所呈現的超脫的形式,對它的解釋也只能從生命出發,而不是從外在的事物出發。撒旦要促使約伯做的,就是在一個純精神的舞臺上,表演戴著鐐銬的殘酷舞蹈,並從自發到自覺,讓真實的自我凸現。約伯在詩篇中的語調是極為緊張的,抒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因為此處發出的聲音,是不甘滅亡的生命要擺脫死神的掙扎,是長久在神面前沉默的人透過開天闢地第一次的“說”來獲得自己的本質。而不論是約伯的三個朋友,布西人以利戶,還是最後到來的耶和華,從他們的話語中都可以聽出那種強烈的、生死攸關的,同時又不無曖昧的暗示與引導。

被可怕的病痛折磨得無法生活的約伯一開口便怒氣衝衝,他詛咒自己的生日,詛咒那個日子裡的白天、黑夜,詛咒自己從母胎出生的事實。他的語氣是褻瀆的,不顧一切的,大概因為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丟失的了。他惟一擁有的生命並沒有給他帶來生的希望,只是在苟延中成了他的負擔。所以他大聲詰問神:

“人的道路既然遮隱,神又把他四面圍困,為何有光賜給他呢?”

這是一個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個體面對掌握了一切的神的很自然的反彈,即使是在絕境中,他也仍然是主動出擊,拼死叩問,想要將生存之謎弄個水落石出。

“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不能生,卻又還未死;看不見道路,卻又還有光(理性)賜給他,這就是約伯所恐懼的事。面對這種恐懼的人,除了用大聲詰問來強調自身不是一股煙、一股氣,而是實實在在擁有理性的神的造物之外,還能怎樣?約伯所說的,是出自本能的真心話,他要活,他不甘心這樣不死不活,所以他將自己真實的心情向神袒露,埋怨神,與神做出的安排相抗爭。但反過來看,也許當初神造出他,把光帶給他,正是為了他今天在絕境中的表演?神的意志至高無上,凡人又怎能把握得了呢?約伯的表演,他的詰難,他的爭辯,正是他體會神的意志的過程。他越是極端,越是不顧一切地掙扎、憤激,那體驗就越真切。人的本性是貪婪的,神也同樣如此,他要讓人窮盡最不可思議的體驗,所以才蓄意安排了這場讓人直接同他較勁的測試。這場測試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

他們切望死,卻不得死;求死,勝於求隱藏的珍寶。他們尋見墳墓就快樂,極其歡喜。

約伯的煉獄就是神給他的恩惠。神就是看中了他那種稀有的骨子裡的真誠,才讓撒旦將這樣一個舞臺提供給他來演出的。

再看提幔人以利法對約伯那些褻瀆的話語的回應。以利法用約伯自己從前的理性行為來反駁他現在的思想,他認為約伯的憤怒發洩是對神的信仰發生了動搖,是對自己的痛苦看得太重,忘記了神的無比強大和人的渺小。他的主張總的來說是要全盤否定人的作用。

至於我,我必仰望神,把我的事情託付他。

然後他要約伯一切從理性出發,壓制自己當下的痛苦感受,把一切希望寄託在神的身上,堅信神必定拯救自己。他的一番說教顯然是約伯這樣的血性男子所做不到的。如果按他所說的去做,對於約伯來說就等於是放棄生存。約伯的生存是他個人每時每刻的當下感受,而不是遙遠的將來的某種許諾。所以當以利法說“這理我們已經考察,本是如此。你須要聽,要知道是於自己有益”時,他根本不能說服約伯。約伯確實是個有理性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時時活在自己的感覺裡,這是他不能改變的本性。他永遠也做不到作為一個旁觀者來看待生活,用“對自己有益”為標準來選擇生活方式。當然以利法在此的反駁也是很可疑的,誰知道作為“朋友”的他的本意是什麼呢?這一點後面還要說到。

執著於親身體驗的約伯這樣回答以利法:

惟願我的煩惱稱一稱,我的一切災禍放在天平裡,現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語急躁。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靈喝盡了;神的驚嚇擺陣攻擊我。野驢有草豈能叫喚?牛有料豈能吼叫?物淡而無鹽豈可吃嗎?蛋清有什麼滋味呢?看為可厭的食物,我心不肯挨近。

這就是約伯的活法與以利法的活法的本質區別。約伯敢愛敢恨,無所畏懼,但他對神的虔誠一點都不比以利法差。實際上,他的虔誠更接近神所要求的那種虔誠——對最高意志的痛苦的、主動的體會。所以以利法的打壓只是激起了約伯更大的反彈。接下去他的言辭不但仍然激烈,而且簡直有些威脅的意味了。似乎是,他要威脅,要力陳,他對他的神說,如果再對他無休止地懲罰下去,結果便是“你要殷勤地尋找我,我卻不在了”。他從內心深處懂得,他同神是互為本質的,沒有他的肉體的存在,神的意志也無法實現。他這種褻瀆似的虔誠當然更是他的朋友要反對的,因為太違反常識,違反世人的信仰方式。在此處,他與以利法之間的問答就像理性和感性之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爭鬥。

約伯的另外一位朋友書亞人比勒達這樣說:“請你考問前代,追念他們列祖所查究的……”他要約伯透過“尋根”(類似於我們今天的“尋根”運動)找出自己的罪孽,要他同神所創造的外部根基——人所生活的大地緊緊相連。這些話對約伯來說都不是什麼新鮮道理。神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人不能在一切事情(包括神秘的祖上那些再也無法追蹤的事)上同神辯論,人惟一可做的,僅僅只是將自己對神的感覺說出來,人也僅僅只能在這一點上同神辯論。所以約伯繼續訴委屈,委婉地指責神,同時又苦苦哀求神。他的這種方式當然是朋友比勒達等人要譴責的。

拿瑪人瑣法的人生觀同另外那兩位朋友也沒有什麼不同,他仍然是強調神的包羅一切,強調人除了盲目信仰之外實在是什麼也做不了,但信仰給人帶來幸福。他的觀點是世俗中流行的常識,而常識,並不是當前處境中的約伯所需要的。他信仰神,可是一味盲目空想並不能啟用他的生命,他需要生動的生命體驗。所以他怒吼道:

你們以為可記念的箴言,是爐灰的箴言;你們以為可靠的堅壘,是淤泥的堅壘。

當他這樣憤怒之時,他的佈滿傷痛的軀體其實正在不自覺地感受信念的力量,只是他的方式同那幾位朋友相反。他要說話,要為自己的行為辯白,申訴苦衷,要同神當面理論。最重要的是,他看重的是現世而不是來世,他與神爭辯道:

你攻擊人常常得勝,使他去世;你改變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兒子得尊榮,他也不知道;降為卑,他也不覺得,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只能將這些發自肺腑的辯解持續下去。

由於約伯的愚頑不化,在第二輪對話中,朋友們對他的譴責就升級了。以利法談到了神的殘酷無情的懲罰,想借此來喚起約伯的恐懼之心,使他中止對神的褻瀆。但約伯已失掉了一切,所以也沒什麼可恐懼的了。他堅持認為自己的訴苦,甚至自己對神的埋怨全是“清潔的祈禱”,因為在他的內心,他“願人得與神辯白,如同人與朋友辯白一樣”。他出於直覺將神這個物件化的自我看做老朋友,他的指望在現世,他也不怕來世的懲罰。接著書亞人比勒達由於約伯說了大膽不虔敬的言辭,自己又反駁不了他,只好以神的名義舉例,向約伯描述更可怕的酷刑。約伯聽得又憤怒又厭煩,他回答朋友們說,他一點也不怕說出那些他們認為是褻瀆神靈的話,他可以將他說過的“用鐵筆鐫刻,用鉛灌在磐石上,直存到永遠”。因為他清楚自己所說的全是真實,他向神發怨憤並不影響他的信念的純潔性。拿瑪人瑣法聽了約伯的違反常識的胡言亂語,心中十分急躁,於是又將懲罰和酷刑的老調重彈了一遍。約伯反唇相譏,將瀆神的話說得更為刻薄。由此就進入了第三輪辯論。

在這一輪辯論中,以利法仍然強調被動生存為天經地義的事,要他以看不見的全能者的喜樂為自己的喜樂。他的話激發了約伯的靈感,約伯說他很想親眼見到神,去向神當面申訴。他說現在神使他恐懼,因為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間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為也常常善惡顛倒。比勒達回答約伯說,世人不能評判神,因為世人“如蛆”。約伯承認神的威力,也承認人沒法洞察神意,但他仍要堅持用自身那種自發的運動來同不可溝通的神溝通,並且把這當做終生的理想,決不放棄。正是在此處他就朗誦了題為“歌頌智慧”的詩。這首詩十分晦澀,細細體會,說的還是發生在人性深處的精神矛盾,以及人的智慧的來源。詩中所提到的幽暗的“極處”的金、銀、銅、藍寶石等,全是人的精神財富,人必須“鑿開堅石”,“傾倒山根”,才會使它們顯露。這個比喻暗示智慧存在於人性之根,同衝動直接相連。無價的智慧在那無人知曉的地方,在那潛意識的黑暗裡閃光。只有無所不知的神才知道智慧的道路,“因他的鑑查直到地極”。所以人要獲得智慧也只有同神溝通,而所謂同神溝通也就是約伯這種出自本能的拼死掙扎,詰難似的申訴,而不是以利法們的表面理性分析。

約伯在向朋友的最後申訴中以悲壯的語言發了一個又一個惡毒的誓言,是自我拷問又是自我爭辯;自己對自己以死相威脅,以此來檢驗自己對神的忠誠。這種申訴差不多等於是自己擔任神職,代替神行使權利了。或許神之所以搞這個測試,也就是為了在約伯身上達到這個效果,即,激發他,強逼他,窒息他,使他拼死爭辯,拼死反抗,以演出這場充滿了自由精神的好戲。神的意志真是無人能知曉啊。看來神的不現身、不出場是最好的導演方式,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約伯挖盡身上的潛力,達到自由的極限,否則誰又能在活著的時候接近那種輝煌的瞬間呢?

布西人以利戶的發言比約伯的三個朋友要雄辯一些。他要約伯不要放棄對神的信心,即使自己處在悲慘境地中也要相信神的懲罰是有高貴目的的。因為神創造了人,所做的一切均是為了人,不是為他自己。而惡人最終被消滅,善舉得到張揚是神的不變的原則。“神藉著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們受欺壓,開通他們的耳朵。”以利戶的發言雖比那三個朋友有道理,並且他也認為神“並不藐視人”,但他也不贊成約伯用言語埋怨神、輕慢神。他提倡的是一種理解性的方式,一種偏重理性的追求,而不是約伯那種“無法無天”的創造性的發揮,他希望透過他的條理清晰的說理轉變約伯。

當辯論達到如此的高度之時,耶和華神終於從旋風中現身了。他一來就直接同約伯進行溝通:“你要如勇士束腰,我問你,你可以指示我。”僅此一句話就可以看出,同那幾個人相比,神更符合約伯的想像。

神首先對自己的全能作了一番闡述,為的是將他的深不可測的意志的根基,他的掃蕩一切的偉力,他的製造奇蹟的本領,他的將天地萬物統一於一身的博大,他的通曉宇宙間一切事物的規律的智慧,一一傳達給約伯,以在氣勢上壓倒約伯,使約伯在他面前保持謙虛。約伯是明理人,自然對神的萬能五體投地。他有幸親耳聆聽了神的教導,于謙卑中隱含著熱烈的期待。果然,神緊接著又敦促他不要停留在謙卑之中,而要同他一樣:

你要以榮耀莊嚴為裝飾,以尊嚴威嚴為衣服;要發出你滿溢的怒氣,見一切驕傲的人,使他降卑;見一切驕傲的人,將他制服。把惡人踐踏在本處,將他們一同隱藏在塵土中,把他們的臉矇蔽在隱密處;我就認你右手能以救自己。

他要約伯學習成為神,他也肯定了約伯在測試中的所有表現(似乎還鼓勵他今後更加走極端,更加藐視世俗)。由此看來,神的意志彷彿是個矛盾。他既否認人可以認識神性,提出深奧的問題來難倒約伯,同時他又教導約伯不要放棄認識神性的努力(因為只有透過這種努力人才可以獲得作為人的尊嚴)。原來悖論是神的有力的武器。如果說神性就是人性,此處對神的意志的描述也就是對人本身的意志的描述,看了下文後這一點就更清楚了。

神接著打了一個最有力的比喻。神透過這個比喻告訴約伯整個這場測試的真正目的:他要約伯用這種殘酷的修煉方法來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上升到那種近似於神的、萬能的自由境界。因為約伯身上具有那種罕見的靈性、生命力和理想精神。神以自己的造物河馬和鱷魚為例,隱喻地談到了人的意志的力量,人的信仰的一往無前,人的理性與感性的渾然天成之美,人的品性的高貴,人的靈魂的強韌,人的創造力的偉大。總之,他在引導約伯成為像河馬和鱷魚這樣的“完全人”,將自身的靈魂境界不斷提升。

河水氾濫,它不發戰,就是約旦河的水漲到它的口邊,也是安然。

你能用魚鉤釣上鱷魚嗎?能用繩子壓下它的舌頭嗎?你能用繩索穿它的鼻子嗎?……

它使深淵開滾如鍋,使海洋如鍋中的膏油。它行的路隨後發光,令人想深淵如同白髮。

神的每一句話隱喻的都是人性深處那個不可戰勝的自由之魂。

神交就是這樣完成了,約伯在爐灰與塵土中看見了天堂。他徹底否定了自己這世俗的肉體,皈依於神的精神。當然這種否定只是暫時的,是肉體下一輪的掙扎與反抗的前奏,神的啟示已深入他的內心。

求你聽我,我要說話;我問你,求你指示我。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因此我厭惡自己,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

約伯的自發的本能衝動為什麼會如此符合神意呢?為什麼約伯的三個朋友,甚至包括後來的以利戶,他們那些智者的體會,都不是對神啟的正確說明,神反而說他們誤解了自己、“用無知的言語”使神的意志被遮蔽?神的意志與生命衝動之間是什麼樣的神秘關係呢?也許,這四名說客都是神派來的,他們是人的常識,人的已有的理性,他們之所以在約伯面前設障礙,是因為神交給了他們任務,要他們刺激約伯,使約伯突破框框常識,在創造中達到一種新的理性?這一切的答案都在激情的詩歌裡。反覆地體會,就會越來越深地感到,這裡的耶和華神,實在是古代藝術家的人性之理念,這理念必須透過約伯這樣的個體生命來不斷得到豐富和發展。表演完這場刻骨銘心的精神舞蹈,約伯就獲得了新生,神的理想也得到發揚光大。

渾身長滿毒瘡,坐在爐灰裡掙扎的約伯的夢,正是我們人類做了幾千年的那個痛苦的夢,詩意的夢。沒有這個夢,我們將只能停留在野獸的階段。

<h3>牛虻的魅力</h3>

第一次閱讀《牛虻》是在三十多年以前,這本書成了使我走上文學道路的為數很少的幾本啟蒙書之一。仔細地回憶起來,令我整個青少年時代如醉如痴的,是書中那種英雄主義的激情,那種追求高尚到了忘我,突出個性到了刻意的境界。在我們那個灰色的、集體大一統的、毫無生氣的、令人沮喪的時代裡,外國小說《牛虻》成了我們那死氣沉沉的日常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一捧甘泉。情竇初開的少年們發現了一種新的、完全不同於自己已有的生活的活法,他們深深地感到,這種來自西方的情操對於自己具有那樣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一個喪失了希望、前途茫茫的社會里,這些少年們不甘墮落,一心想要“學好”,但他們又沒有人可以仿效,社會給他們提供的那些榜樣因其空洞和不著邊際並不能打動他們。於是自然而然地,成千上萬純潔的青少年們出於熱情的本能選擇了西方革命者牛虻,作為自己理想追求中的偶像。書中那遙遠而陌生的異國風情,那令人大開眼界的個性描寫(雖然在今天看起來不乏幼稚之處),那迥異於本國文學的對於人性的大膽袒露,以及對於人性中不可調合的矛盾的渲染,對於我本人精神上的成熟和後來的發展,可以說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一個人的一生中,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所讀的書,人不能因為自己後來發展了就蔑視自己的過去,所有的人都擺脫不了自己的影子。我對《牛虻》一書的作者,永遠心存非同一般的感激,因為它和我那艱難而脆弱的青少年時代緊緊地聯在一起,不止一次地給我以蔑視現實的力量,直到後來逐漸為另外的一些偶像所取代。那就像一場接力賽跑,精神不斷地從同質的精神那裡獲得動力,永不停歇地奔向它的歸宿。

三十多年以後我又重讀《牛虻》。《牛虻》是一個離奇的故事,一段曲折慘痛的經歷,一種情感的戲劇性的演繹,一類信仰的崩潰與重建。但又決不止於此。只要眼界開闊一些,就可以看出,主人公亞瑟的奇特經歷,以及他成熟後的對於宗教的激烈到神經質的反抗,仍然是以宗教中的原罪感作為底色而演繹出來的。由此也就不難看出,宗教與人性仍然是可以完全相通的。亞瑟的出生是一種罪,是以欺騙作為他存在的前提,覺醒後的亞瑟以自己整個一生的反抗來揭穿騙局,來為自己贖罪,最後終於用自己的犧牲來證實了他的信念。這個模式也許完全不同於宗教提倡的生存模式,卻屬於藝術生存的模式(或近似於);然而兩種模式又有著血緣的聯絡,甚至可以說是“異道同歸”。天才的作家以父子這種血緣來作為牛虻與蒙泰尼裡對立與依存的前提,也就將最極端的衝突安排在那種鐵的統一之中了,其結果可想而知。所以與其說這樣的小說揭露了宗教的“虛偽”,還不如說它描繪的是宗教與人性之間那種既勢不兩立,又始終依存的痛苦體驗。作為西方人,他們的宗教感是融於血液裡面的東西,這一點我們中國人很難體會到,所以淺層次的閱讀很容易將這樣一部才華橫溢的小說看做是向宗教的挑戰,而它實際的內涵要深得多。讀者只要忠於自己的藝術感覺,就會遇到這個問題,即,牛虻的全部的反抗,甚至他那種刻意為之的殘酷,都是為了證明一個信念:人的尊嚴是最高的尊嚴;人的精神可以戰勝肉體;宇宙中因為有了人,一切才有了意義;人不需要憐憫,只需要尊重。然而作為大主教的親生兒子的牛虻,在他那可怕的人生經歷中建立起來的這種信念,難道真的同他從前的,也就是他父親的信仰完全無關並相反嗎?血緣的關係真的已經完全斬斷了嗎?作者給我們的是對這個問題的相反的啟示。身為革命志士的牛虻,正是由於血液裡頭那種改變不了的宗教感,才鬼使神差般地選擇了“做犧牲”這條不歸路,最後終於宿命般地同他的精神之父蒙泰尼裡殊途同歸。或者說他是以反宗教的表面形式同他血液中的宗教感達成了最後的同一。人活著就要鬥爭,就免不了褻瀆宗教(有時要殺人),但即使如此,也比用觀念來壓制人,不讓人活要好。牛虻在犧牲前對蒙泰尼裡說的那番肺腑之言就是想用自己的藝術人生來感動他,讓他也像自己那樣生活;但父親的生命已經獻給了宗教,他不能答應兒子。然而這兩種人生又是多麼相似啊,就連結局也是一樣,最後他們都以肉體的犧牲走完了自己的路。於是牛虻那種種的矛盾行為,他對蒙泰尼裡又痛恨又深愛的深層心理,他那不可思議的赴死的做法,全都從根源上得到了解釋。以父子關係做背景的藝術與宗教的關係,充滿了對稱的激情,作品因此獲得經久不衰的魅力。有一點值得疑問的是蒙泰尼裡最後的講演,以及他將聖體砸在地上的舉動。我認為作者在此處也許為某種意識形態主宰而偏離了她的藝術感覺。以蒙泰尼裡大主教的德高望重,他對於《聖經》教義的精深理解,他對耶穌始終如一的忠誠,即使是喪子的悲痛使他的精神崩潰也很難設想他會有這樣的舉動。不過他死於心臟破裂卻是非常合理的,所以這點小破綻可以說是瑕不掩瑜。

牛虻說,他的生命已經變成了一把刀子,用來同教士作鬥爭。我們從這句話中讀出的是戀父的情結,是因為太愛,因為被這愛所欺騙而要反抗,要報復,並在反抗與報復中重新同物件接近,去獲取那不可能的愛;反之,蒙泰尼裡則是出於心底的愛而犯了大罪,繼而又欺騙了親生的兒子,他的整個人生似乎就是一場騙局,他要維持心底的愛,就要將欺騙的格局維持到底,因為那是生存的前提。兒子和父親都以自己的方式讓生命撞出了最耀眼的火花,雙方都向對方袒露了自己真實的活法:一個是在懺悔中哭泣著生,另一個是在鬥爭中向死而生。很難說誰更能打動人,因為這兩個人或許就是一個人,是作家那在懷疑的痛苦中絞扭著的靈魂的展示。

也許有人會說牛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種革命的浪漫不再有市場。我不這樣看。我認為即使在今天,牛虻的精神仍然是我們最缺乏的。對於企圖不斷完善自我,追求高尚境界的現代人來說,牛虻那種義無反顧的、甚至殘忍的自我批判仍然能給我們帶來某種啟示,而牛虻那閃光的、“片面的”真理,也很接近於今天的我們自身追求的寫照。這種真理將在同終極之美的匯合中得到進一步的提升,從而讓我們看到人類不懈的追求的軌跡。無論在什麼樣的社會里,“牛虻”式的認識論總不會過時,除非人放棄認識,讓精神枯萎,讓境界消失。

<h3>水晶般的境界</h3>

——《拇趾P紀事》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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