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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叔啊,我媽擔心您要生病,叫我過來看看呢!”他大聲說。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荷葉。”

他說到“荷葉”兩個字時,嘴裡就發出了那種甲殼蟲的響聲。鷹叔聽了喜笑顏開。他讓他再說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說了,又發出了那種聲音。鷹叔問他是不是喜歡吃泥土,他就有些驚慌,反問鷹叔:“您怎麼知道的?”鷹叔說是猜出來的。鷹叔又問他知不知道這地裡有一種吃土的甲殼蟲。

“甲殼蟲——”他猶猶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們的樣子實在醜陋。您不要去找它們了。那麼醜的蟲子,您會噁心得暈過去的。鷹叔您沒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媽等我彙報情況呢。”

他走到園子外面時朝裡面的他大喊一聲:

“絕對不要去看那些蟲子啊!”

鷹叔很落寞。要是太陽當空曬的話,情況可能會要好一些。可是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太陽了,是因為這,那些蟲子才繁殖起來的嗎?他眼花了,看見他挖開的那些土全都動起來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麼呢?定睛一看,又並沒有什麼,還是泥土。舉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園子邊上,左邊的那根柱子早就開始朽壞了,屋頂上的草也該換了。自從成了個吃閒飯的人之後,他對這類事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了。所以猛地一下發現自己的棚屋變成了這個樣子,心裡還有點震驚。他聽見有一個女聲在唱嫁女的歌,雖然離得較遠,他還是聽出來很像菱角的聲音。悲悲悽悽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個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細辨認一下,那聲音就消失了。他又懷疑剛才是幻覺。

他自言自語道:“土壤是可怕的東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鋤頭回到棚屋,關上門,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靜包圍。他回想剛才的事,用力想,其間又張了幾次嘴,想唱那首“梨園之歌”,可是他發不出聲音,因為他這輩子還從來沒唱過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記得歌詞中有這麼一句——“變色的灰狼會帶你回家。”這一句特別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變色時臉上的表情。他在山裡見過一次狼,那條狼一點都不兇殘,只是好奇地盯著他看。他走開時,它做出要跟上來的樣子,又沒有跟上來。他的家是農場還是梨園?好像都不是。那麼那句歌詞沒有意義。集體農場的場長在開會時總是重複說這句話:“農場是我們的家。”坐在臺下的他每次都在心裡嘀咕:“它並不是我的家。”那麼飛雲山是他的家嗎?更不是。他從來也不敢在山裡待久了,每次神經都很緊張。山裡的野生動物讓他膽戰心驚。他可不想到那條大灰狼的肚子裡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物件。

梨園同農場拉開了距離,就在飛雲山下,離他從前的情人也不遠。當時他一衝動就搬來了,現在看起來這個選擇很正確。當然也可以說這個選擇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將他一步步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吃閒飯的人。鷹叔坐在他的木棚裡回憶一生經歷過的事時,記得最清楚的總是那幾個階段:在農場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隱秘的戀愛;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樹栽種的失敗;剷除梨園的所有生命。至於最近的十幾年在這荒地裡的生活,在他腦海裡總是一筆糊塗賬,因為他分不清前後順序了,而且幻覺和現實也沒有界限。同一個情景反覆出現:多岩石的丘陵延綿不斷,他繞著那些小山包轉了又轉,怎麼也走不出來。岩石間的小路上有一個個的孔,有腳掌那麼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來,將耳朵貼上去聽。當然,什麼也沒有聽到。但這個場景是真實的嗎?這附近並無那種丘陵地帶啊。那種從未去過的丘陵,竟然給予他一種“家”的感覺。他甚至設想,在那竹子叢裡搭一個棚屋該是多麼宜人。那種岩石小山,肯定長不出吃土的甲殼蟲來。清風習習,乾乾淨淨……

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著飛雲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點陰沉,有點疏遠。他希望聽到遠方的合唱,但這種事一次也沒發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時,合唱才會響起來——這說明農場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遊時也遇到過煤礦工人。他們坐在大車上,黑黑的臉上神情嚴峻。鷹叔見了他們就忍不住冒出這個念頭:如果自己生活在那麼深的地下,還不早就因恐懼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塊的莊稼,長勢都不景氣,這裡的土質太不好了。鷹叔回憶起他園子裡那些著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時又慶幸自己已經將那種說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滅了。

有一天他碰見一位老農在給小塊麥地施肥。

“您住在這附近嗎?”他問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時眼裡射出銳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問,只是悻悻地說:

“麥子長勢還不錯啊。”

老人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一陣熟悉的響聲傳到他耳中,還是那種甲殼蟲吃土的聲音,從老人口中發出來的。鷹叔慌慌張張地離開,走了好遠才將那聲音甩在身後。老人的牙床該是多麼有力,他是那種以荒原為家的人嗎?世上真有這種人嗎?鷹叔感到了飢餓,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裡有兩個玉米窩窩頭等著他。他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對著空中說:“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這時老人的聲音又順著風傳過來了,是那種嫁女的哀歌。怎麼都唱這種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聲一直跟到他門口,待他關上門才聽不到了。

在荒地裡常遇到一些離奇的事,不過他經歷了就馬上忘記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將門一關,恐怖就被關在外面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確有過,但那只是一種土色的像鼠類的小東西,並沒有造成危害。一般來說,只要天氣不那麼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曠野裡時,也會想起農場的歲月,他只記得住那些事,而且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就是這種思念導致他在夜裡潛入農場,那麼遠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樣,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臨,他同那邊的距離就縮短了。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頭牛。它是在他情緒低迷的時候出現的。是一頭黃牛,緞子似的皮毛閃閃發光,一動不動,眼神不安。他想,這大概是農場裡走失的牛吧。到了面前,他伸手去撫摸它的背。摸了幾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變得昏昏欲睡。鷹叔覺得它在做夢了,它嘴裡嚼個不停,大概夢見了吃好東西。農場裡有很多牛,可是沒有哪一頭的皮毛有這麼漂亮的。是荒原的襯托嗎?還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變美,像歌詞裡面那條“變色的灰狼”一樣?後來會計就來了,會計一見黃牛就抖個不停。“這是野牛啊。”他說。他不由分說地拖著鷹叔走開。鷹叔問他憑什麼判斷這是野牛,會計說:“你瞧它那眼神。”其實剛才它根本沒有眼神,因為它在睡覺。第二天他來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它。它待過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麼,他心裡認定了這條牛同以前梨園裡那些開花的灌木是一類,它們都具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美。

鷹叔知道自己這副尊容正在變老,可是當他面對荒原時,就不覺得自己老了。他是絕不會再回農場的,因為這裡需要他,他是這地方的見證人嘛。比如剛才,天上的白鳥排成那種圓形的圖案,不就只有他一個人見到了嗎?他朝那方向跑了好遠,那個圓才漸漸散開了。為什麼要有見證人,他也說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見證人。如果有人來問他待在這裡的理由,他也許告訴那人關於花朵、牛,還有鳥兒的隊形這類事。但沒有人問。農場裡的人更不會問,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們心裡了,所以他們才樂意養活他的。至於那理由是什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在農場裡,人人都有家,只有他一個人是孤兒。他小的時候可以隨便在任何人家裡住和吃。看來就是他的這種特殊身份使大家對他生出一種期望來了,結果是他成了這塊荒地的看守。農場同他所在的這片地方毫不相干。那邊水深火熱,血吸蟲病和面板病肆虐;這邊清風苦雨,不見人煙。到底為了什麼農場要死攪蠻纏地同這麼個地方掛上鉤,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梨園”?這件事同菱角嫁到那邊山坳裡有關係嗎?菱角是鷹叔唯一有過的女人,當年的那種擁有也同現在一樣虛幻。或者說,那不叫擁有,只不過是牽掛而已。鷹叔喜歡這種隔得遠遠的牽掛。他看見她穿著天藍色的布衫在菜園裡忙碌,看見她放進水池裡的那一大群小鴨,他就會感到內心無限飽滿。從前他倆坐在大堤上時的那種夢想,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種小麥的老人再沒有出現過,那些麥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鷹叔就知道了,這種地方的人或動物不會出現兩次的。他還是很想再見到那條美麗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遠遠地看見它了,待他追到面前,才發現是某個路人扔下的薑黃色的雨布。鷹叔覺得自己還是保留著年輕時的機警。他想,住在這種空曠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塗也糊塗不了。

那個送糧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對他說:

“今年風調雨順,糧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來看看?”

鷹叔告訴他自己夜裡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搖著頭說:

“夜間的事不能算數。好幾次我們都親眼目睹洪水吞沒家園,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順順當當的。月光裡發生的怪事不能算數。”

鷹叔還是謝絕了工人請他白天回農場看看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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