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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的確乾旱得厲害,沒有水源,只有一眼即將枯涸的深井。裡面的水混濁如泥漿。綠色漸漸地從地面消失,閃閃發光的蜥蜴滿地爬行,道路正在開裂。那些夢焦渴而冗長,充滿了塵土味。我每天夜裡出來尋找蜜蜂。一個起風的黑夜,你裹在披巾裡,邁著細碎的步子從我面前一閃而過。我立刻認出了你。你也認出了我。你的肩頭幾乎難以察覺地抖了一抖,停住腳步,凝望著黑黝黝的大路說:“夜晚是多麼的孤獨和寂寞,你聽,冰川也在斷裂。”

風在我和你之間怒叫著,月亮是一個不發光的影子。我在風中細細捕捉你的喘息。

“我從前,很熟悉你。”你在風中搖擺著輕聲地說,“你的窗臺上擺著一隻發光的水晶球,天花板上掛著一把巨大的黑雨傘。”

“有時候,你無意中瞟一眼窗玻璃,那裡面有一張沒有鬍鬚的白臉,光溜溜的,毫無意義。我原先住在桑樹下的小屋裡。在有星光的夜晚,遠方總有獅子叫。我摸索著走出門外,地面如毛茸茸的獸皮,我看見我的心臟皺縮成一顆幹檸檬。”

我沉默著。我很想向你說出那個草場。風那麼熱,天那麼藍,黃蜂滿天飛,人在草上奔跑,遠方的飛機如細小的甲蟲……我沒有說這件事,我說出聲來的是關於那口井的事:“井水是一點一點地乾涸的。我小的時候在黎明前坐在井邊哭泣過。當時夜鶯在什麼地方唱得那麼傷感。只要天一亮,成群結隊的人就來往井裡倒石頭。這個故事長而又長,我很冷。後來我變得很注意自己的儀表,我把葡萄串起來掛在脖子上,一串又一串。在熄了燈的黑屋子裡,我緊張地等著山崩。我用一把剪刀將屋頂剪一個洞,伸出狂亂的腦袋,彷彿聽見了隱隱傳來的轟響。這個故事你一定聽得不耐煩,大路上也許有一個人,我在這裡遊蕩的時候,總是想到這一點。那些高高的電線杆,有時會突然變成一個人。”

大路上傳來機械的腳步聲,我和你立刻貼緊了。土地在腳下起伏,妖媚而放蕩。我的心臟衝撞著你的心臟,似乎有種踏實感。你的呼吸原來很輕很輕,細如髮絲。“我的肌膚是一種很特別的水晶石。”你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南方的山林裡有數不清的小紅果,猛獸在樹叢間埋伏。”

我越來越想說說草場,說說那種熱風,但我一開口又說起了路上的那個人。我聽見你的眼睫毛眨得“嚓嚓”地響,於是就羞愧地紅起臉來。“睫毛上不過是結的冰珠,”你平靜地拍拍我的臉頰,如哄著幼小的孩子,“這天太冷了。那個人,其實並不存在的。只要你靜靜地合上眼睛,我們倆就出現在銀杏樹下,在我們的頭頂,星星的海洋掀起萬丈波濤。你一定不要急躁,靜靜地、靜靜地,也許有一天我們就來試一試。”

你一直是這個樣子,這就是為什麼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總能一下子認出你的原因。我將葡萄掛在胸前那一次也認出了你,那時你還很小,你站在路標那裡審視我,黑眼睛異常嚴肅,我想和你講一點什麼,你卻一下子就轉身走掉了。從那以後你再沒來過這地方。但我知道,只要你出現,我就能認出你。我一直呆在這地方和乾旱搏鬥,腳板上的裂口流著血,兩鬢被烈日烤得焦黃。那些黃昏,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捱過去的了。槐樹的枝椏一作響,我就忍不住把屋頂剪一個洞,好掉下來一束光。我的屋頂已成了一個漏勺了。

昨天有人盜走了我的鋤頭,那是我用來開荒的。我不時種一點什麼,但從來沒成活過,因為天不下雨。整整一下午,我呆呆地坐著,聽著那人起勁地挖,向我示威一般。我們這裡的夜晚沒有星星,只有一個剪紙般的假月亮,我的眼睛早就習慣了在黑暗裡看東西。我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你繞過那座山頭時我就聽見了你的腳步,當時我打了一個冷噤,說:“一個人。”我坐在石頭上的時候,感到自己和這荒蠻的地方一樣古老。我活得太久了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生命就朝一個方向無限地延續著,空泛而單一,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誌將它區別成一些階段。我嘗試過從這軀殼裡流離出去,其結果是我的眼珠變成奇怪的顏色,再也區分不開白天和夜晚了。我就假裝出去找蜜蜂,我知道這是一件荒唐事。“抱緊我、抱緊我,看那爬來的巨蟒,你的腳尖踩在土地的脈搏上了。”

“啊,我不管,我幹嗎要管!我從前在山林裡跳來跳去,連衣服也不穿的。這地方夜裡真冷,你怎麼能活得這麼長久的?一直就這樣嗎?你小時候真的哭過嗎?”你不停地向我發問,哈著氣,在原地跺著小腳,轉了一個圓圈,將一隻蒼白狹窄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放在我的胸口,“白天裡太陽曬起來真是那麼厲害嗎?”

你告訴我你是從有星光的地方走來的,你的小屋在桑樹下,站在樹底下,晚霞就好像燃燒的大火,你已經走出來很久很久了,寒鴉在枯死的樹枝上做了兩個巢。

“泥石流兇猛地往山下衝擊。有一天,我來到一個灰白色的墓地裡,我坐了一整天。”你結束了你的故事,滿臉都是冰冷的眼淚。

“抱緊我、抱緊我,它的牙就要咬著你的腳踝,你踩著土地的脈搏了。在那邊的風中,也許站著一個人……”

“你說過了那是一根電杆。等一等,等一等,啊,我好像聽見了星星的濤聲。”

風是從山裡面吹來的,風裡夾著獸皮的臊味。一個明媚的日子,我們在驕陽下,在盛開的山菊花叢中昏昏欲睡,似看非看地望著飛過的大雁。我經常想到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回事。

“最近我出去東找西找,我站在那裡,眼前晃動著枯枝的碎影,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什麼也沒有。我抱著空空洞洞的頭顱,蹲下來苦苦地想一件心事。我的故事又長又單調,你聽,地面正在結霜。我們再看一看,說不定還剩下一隻夜鶯,一隻沒來得及飛走的小東西。”

我種過地榆、鳳尾草和玫瑰,那時下過毛毛細雨。我回去的時候,總在泥濘的小路上碰見那個人。他戴著尖頂斗笠,將頭部垂得很低,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我匆匆與他交臂而過,總覺得失落了什麼似的,這種情形有好多年。後來不再下雨了,風一吹,地面終年籠罩在灰塵裡。我依然和他相遇。在大路旁的電杆下,他不戴斗笠,我依然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臉永遠是依稀模糊的。他出現在那裡,於是我與他交臂而過,又產生那種失落感。現在,它是一年比一年稀薄了。也許到了那一天,我再也認不出他來。

你仍然掛念著那件事。你說:“要是我們倆手挽手閉著眼一直走下去,說不定會到達桑樹下的小屋。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有時會忽然迷失在一片紫色的荒漠中。我早就忘了那地方。你摸一摸,我的頭髮像馬尾一樣硬,這是寒風梳洗的結果。你的房子,窗戶一年四季總是敞開,你不甘心,生怕放過了路上那些影子,每當一棵樹影,或一隻蝶影在你眼前搖曳,你就焦急不安地踱步、嘆息,敲得牆壁發出空洞的響聲。當辣蓼草在雪地上開出小白花的時候,我在你窗前停住腳步,我們相視一笑,你的眼睛裡映著兩個金黃的太陽,連唇須也染得金光閃閃,只要我們再耐心一點,也許有一天,我們就來試一試。”

那個人又出現在電杆旁邊——一道狹長濃黑的影。我死死地盯住他,怨恨而惶恐。

“靜靜地、靜靜地!”你的聲音變成急切的耳語,“瞧那星濤裡的比目魚,太陽和月亮將同時升起,妖嬈的大地扭曲著腰身……靜靜地,古樹下面,年輕的頭顱玲瓏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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