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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大燈都還沒亮,只有幾盞遠遠的小燈照著,半明半暗,卻看見跳舞的人長髮漆黑,赤足如雪,只穿著一身鮮紅的印度紗麗,一層一層的輕紗在她身邊搖曳,像是隔著層霧。

“二爺,這件事太過蹊蹺,我覺得應該派人追查。”邵暉對沉坐在椅中的左震道,“從上個月開始,已經有點不對勁,連著兩筆買賣都不順利,總是在細節上出點小岔子,好在兩次都發現得早,有驚無險。這一回更離譜了,貨到北平,剛靠上碼頭,居然就驚動了北平特派員專政署和警察署,出動大批人馬圍追堵截,強行開封驗貨……照道上規矩,除非他們有確切的訊息,否則態度不會這麼強硬。”

“我不是已經通知你臨時換趟船了嗎?”左震一隻手支著額頭,眼睛看著桌上的紙和筆,臉上不動聲色,心思卻微微起了波瀾。

邵暉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在青幫裡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來一直跟著他出生入死,與其說是屬下,倒不如說是兄弟更恰當。

關於青幫在暗中進行的走私生意,照例一向是左震和邵暉親自打點,從不輕易假手他人。至於碼頭上那些生意,還有貨倉、錢莊和賭場,平常都交給石浩、堅叔、麻子六他們幾個;石浩管船、堅叔管貨倉、麻子六管賭場,除非是特殊的大買賣,這幾年左震已經不太插手平常的雜務。

前幾年,他們走私的數額非常龐大,從黃金、珠寶、鋼材、煤油、木材甚至到軍火,都有涉足;鐵路和水運都有暗樁接應,除了不碰煙土,幾乎所有緊缺的貨都做過。一方面是因為局勢動盪、政府渙散,緝查得不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向寒川投資華隆銀行,長三碼頭又剛剛開始擴建,需要大量的後備資金。

近兩年碼頭的生意蒸蒸日上,華隆銀行也順利擴充,而且緝私當局的胃口也越來越大很難餵飽,走私的成本和風險都增加了不少。所以青幫走私的範圍已經逐漸縮小,不僅如此,還放棄鐵路改走水運,把出事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邵暉在這一方面可說是行家,由他經手,不應該有任何紕漏才對。

可是一連三批貨都走漏了風聲,最近這一批運到北平交易的藥材,甚至引來了特派員專政署的人,這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邵暉沉默半晌才道:“這回是我疏忽,差點著了人家的道兒,要不是二爺通知臨時換條船,只怕這批貨跟兄弟們都得遭殃。”

左震溫和地道:“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常常分心,大概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

“二爺,照我看來,這回我們遇見的對手,應該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已經動了手,我們這邊才剛剛察覺。”

左震淡淡道:“這不是一兩個人有膽子做的事,黑白兩道,都有他們的人了。從現在開始,這一個月內,封鎖所有水路的買賣,我們不急,用不著冒險;然後從這三次走貨的人手開始清查,從頭到尾,只要經手的人就一個也不能放過。”

“不要驚動別人,包括石浩跟老六他們幾個,這件事你親自辦,要快,要小心。”左震的聲音雖然平靜,卻有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邵暉不禁一震,“是,二爺,我立刻徹查。”

左震站了起來,“先這樣吧,我去一趟華隆銀行,然後還得去百樂門看看。這一陣子大哥跟謝寶麟爭華商會主席的位子,英東又爭跑馬場的地皮,四面樹敵,我有點不放心。”

邵暉道:“連向先生跟英少那邊也不太平?會不會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覺得呢?”

邵暉沉默下來。剛過了幾年太平的日子,看來,一波風雨又快來了,他已經幾乎聽見天邊的悶雷聲。可是看著左震的背影,又覺得有點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爺在就沒問題。這些年刀裡槍裡來,水裡火裡去,什麼危機沒見過,可是每一回,二爺的周密、冷靜和膽量都能帶著兄弟們闖過來。有時候他也不禁感慨,在二爺一貫的平靜溫和之下,到底隱藏著多深的心機、多大的擔當?

左震到百樂門的時候,向英東也難得偷閒,正在看新舞的排練。

難怪連沈金榮都說,百樂門的舞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這陣子他忙著跑馬場的事,沒工夫管百樂門的雜事,底下人也都鬆懈起來,歌舞都還是過去那一套,只變個花樣、換套衣服就上場,沒什麼新鮮的。

例牌的踢踏舞和歌舞都過了,多少有點無聊,正在打著呵欠,忽然聽見一聲鼓響,慢慢地,起了一陣奇異而柔靡的音樂,像是簧管和提琴,又像是葫蘆絲,還帶著皮鼓“嘭嘭”的節奏……什麼調子這麼奇怪,剛一入耳,就叫人心裡一蕩?他忍不住抬起頭來,卻看見有人在臺上翩然起舞。

時候還早,臺上的大燈都還沒亮,只有幾盞遠遠的小燈照著,半明半暗,卻看見跳舞的人長髮漆黑,赤足如雪,只穿著一身鮮紅的印度紗麗,那一層一層的輕紗在她身邊搖曳,像是隔著層霧,看見水波在盪漾。她的舞姿開始是慢的,像是慵懶的甦醒,漸漸地由慢而快,彷彿連那輕紗也隨著她的急旋飛揚起來。如果不是親眼看著,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腰肢居然可以這麼纖細而柔軟!

她戴著面紗,看不見臉孔,可是環佩叮噹,手臂上彷彿戴著成串的金環,在樂聲裡隱約聽見悅耳的叮鈴聲,那種彷彿來自遙遠異域的暗香,漸漸瀰漫開來。

一曲新舞,豔光四射,忽而是敦煌壁畫裡反彈著琵琶的飛天,忽而是瀑布底下戲水的精靈,她舞得活色生香,面紗底下看不見她的神色,只是那眼波流轉,彷彿無處不在,偏偏又叫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覺得,她這一舞,就是為了自己而跳。

臺前臺後,一片靜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舞到最激烈處,彷彿一朵花開到了極盛,燦爛華美到極致,這時候那奇異的舞曲的調子,忽然又漸漸放緩下來,慢是慢了,卻反而變得更靡麗,更柔媚,那種低迷而魅惑的氣息更覺得濃烈。嘭,嘭,嘭,嘭……每一聲輕輕的鼓點,都彷彿敲在了人的心上,急旋飛揚的熱舞也彷彿變成了微風吹動的輕搖,卻更多了點叫人心跳的意味,鮮豔華麗的紅紗底下,隱約可見她玉也似的手臂和柔若無骨的腰肢,一轉一折都勾動著人的心絃。

不知不覺間,正在所有人都看得屏住呼吸、偷偷出汗、情不自禁兩腿發軟的時候,忽然一聲鼓響,那靡麗悠揚音樂戛然而止,一切安靜下來,只餘下絲絃的餘音,彷彿還沒有完全消散,嫋嫋地在空氣中漸飄漸遠。

舞停了?跳完了?

人人都像是一夢初醒,又像是一個不當心一腳踏了個空,不禁暗自一陣失落。

向英東忍不住站了起來,恍惚之間,想起當年在大富豪的舞臺上,看殷明珠跳那一曲穿燈舞,無數點燈火在她頭髮上指尖上跳躍,她像蝴蝶般魅惑眾生……自從那天起,他就決心要把殷明珠從大富豪挖到百樂門的舞臺上。自從明珠走後,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舞了;只憑這一點,今晚臺上這女子,就有資格在百樂門掛上頭牌。

她到底是誰?他居然不記得自己的夜總會里,還有這樣出色的人物。直到她走進後臺的帷幕裡,他才醒過神來,招手叫過排舞的何師傅:“剛才臺上跳舞的,是哪一個?”

何師傅笑了,“連英少都沒看出來,可見她功夫也沒白下——那是榮姑娘。”

“榮姑娘?”向英東停頓了半分鐘,“榮——錦、繡?”

他一字一頓,不敢置信。

“對啊,從進了百樂門,榮姑娘一直跟著學舞,她本身的底子也好,聰明剔透,身段又軟,很有跳舞的天分,簡直跟當年的殷明珠一模一樣。而且她學起舞來,又比誰都肯下功夫。要是不上臺的話,還真是可惜了。”

向英東怔住了。還真是錦繡!這、這怎麼可能?

當初左震要送她進百樂門,他一直反對,這丫頭哪是塊走紅的料?說她青澀懵懂是好聽的,其實就是單純土氣,什麼都不會,也不懂人情世故,就憑她,也想在偌大一個百樂門掛牌上臺?真叫人笑掉牙了。

可是到了今天,左震當日說的話彷彿就快要應驗。

他還記得,那天在樓上,左震曾經說:“等有一天錦繡跟明珠一樣成了氣候,只怕你就留不住她了。當初大哥看上明珠,她毫不猶豫就跟他走了……以後也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寒川。”

現在再想起,心裡不禁打個突,當初如果早點下手,也許今天明珠就是他的人,哪有大哥佔便宜的份兒?現如今……

向英東回過身,看見她似笑非笑的雙眼,帶著一絲調侃的神情,“剛才跳的舞,夠不夠資格上臺?”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似乎有幾分期待。

向英東打量她,她已經換了衣服,酒紅色絲絨的裙子,黑色大衣,圍一條精緻小巧的貂皮小披肩;低低一個側著的散髻,彷彿來不及好好打理,卻別有一點淡淡的慵懶味道。

真是沒有發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錦繡這丫頭竟然已經變得這麼出挑了。就像一朵花,悄悄就開了。

向英東怔了很久,終於定下神,咳嗽一聲。

“昨天那場晚會,你跑到哪裡去了?整晚都沒見你人影。”他問,“連明珠都向我問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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