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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姑娘,螃蟹蒸好了,放哪裡?”正好這時候,侍應端著一籠螃蟹進來。

錦繡回過神,“只拿十個出來好了,剩的還在蒸籠裡捂著,當心涼了。”

正想著,阿娣已經不客氣地伸手拿過她手裡的毛巾,擦過手,揀起盤子裡一隻肥蟹,用銀的蟹鉗起開蓋子,笑道:“我手氣還真是好,這隻看著不大,倒有滿滿一蓋子蟹黃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剝出蟹黃,放在小碟子裡遞給左震:“二爺嘗一嘗。”

明珠也拿了螃蟹剝給向寒川,“都過了季節,這螃蟹還難得這麼肥。”

向英東回頭看錦繡一眼。錦繡不禁瞪圓了眼睛,什麼意思?叫她剝給他?

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阿娣又倚在左震身邊,真是殷勤,那碟蟹黃就差沒喂到他嘴裡了!左震居然沒什麼反應,他是不是都已經習慣了?想起上回,也是在這間屋子裡,她上來找他幫忙,就看見他左擁右抱地喝酒,那場面,似乎比現在還要香豔。

又不是沒有手,自己不會過來拿?錦繡沒好氣地想,對啊,人家的手忙著給二爺捶肩膀剝螃蟹,端茶遞水這種事情,自然只好叫她做。當下拿起蟹夾子,頭也不抬地道:“我在剝螃蟹,恐怕沾了手,弄髒二爺的姜醋就不好了。”

“哦?”阿娣似笑非笑地站了起來,拿了碟姜醋,“什麼醋,味道聞著還真是酸啊。”

醋哪有不酸的。錦繡恨恨地剝著螃蟹,夾子釺子都用上,把手裡那隻螃蟹剝皮拆骨大卸八塊,直堆得滿滿一殼蟹肉。

“夠了夠了太多了。”英少一迭聲地說,拿過她面前的蟹肉,“唔,味道還真不錯,錦繡,你別忙著了,剩的你自己吃。”

剩的?手裡那隻螃蟹就只剩下幾條腿了。錦繡呆呆看著英少大快朵頤,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是啊,給英少剝個螃蟹,原本就是她分內的事。明珠服侍向先生,阿娣只顧著二爺,剩下她,照顧英少不是應該的嗎?在幾個月之前,能坐在英少身邊給他剝著螃蟹,這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多麼難得的光榮。

可是——怎麼這一刻,握著手裡的螃蟹夾子,心裡卻不知道什麼滋味,不見得歡喜,倒好像是無法形容的深深的失望……她到底是怎麼了?

“二爺,螃蟹這東西是寒的,吃多了只怕傷身子,不如喝一點燒酒,暖暖胃。”阿娣回頭向錦繡道,“榮姑娘,你那邊爐子上燙的酒好了沒有?”

錦繡一抬頭,卻正好左震也向她瞧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個正著。錦繡心裡“砰”的一聲,猛地醒回神來,慌忙道:“好了,這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去端炭爐上的錫壺,卻忘了墊條毛巾,居然空著手就把那隻壺端了下來。

那壺酒原本就裝得滿,這會兒已經燒得滾燙,錦繡剛把它捧在手裡,手心就一陣劇痛,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壺酒頓時滾落在地上,灑了她一裙子。

“你沒事吧?”

向寒川、石浩、明珠和阿娣也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錦繡漲紅了臉,覺得手上痛得針刺一樣,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經被酒浸溼了一大片,那絲絨的裙子十分嬌貴,眼看是不能再穿了。真是丟臉啊……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會出醜。

“剛才……不小心,一下子沒拿穩。”錦繡磕磕絆絆面紅耳赤地解釋,“沒關係,我再出去要一壺,很快、很快。”

左震看著她一溜煙地跑了出去,眉頭不禁打個結,她今天怎麼了,這麼不小心!這一整個晚上就看著她心神不定丟三落四,剛才眼睜睜看著她把那隻滾燙的錫壺一把捧下來,阻攔已經是來不及,估計是燙傷了。到底怎麼回事,給英東剝了只螃蟹,就值得激動成這個樣子?

門外的錦繡一直跑到樓梯口才停下來,扶著欄杆,把手舉到眼前——都燙紅了,跟煮熟的螃蟹沒差別,估計明天就會起水泡。都怪左震,要不是他……慢著,她燙了手,跟二爺有什麼關係?這一整天胡思亂想些什麼東西!

真是中邪了,昨天那場夢裡依稀的纏綿,在心裡浮浮沉沉,卻好像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叫她害怕,就好像真的一樣。她記得摸到他的肩頭,摸到他的胸口……記得他一寸一寸靠近的溫柔氣息……不要!

她驀然跳了起來,就好像被人踩了一腳似的。這是怎麼了,她心裡想的應該是英少才對。可是為什麼,睜開眼閉上眼,都只看見左震的影子?還有剛才在包廂裡,阿娣給他捶肩膀剝螃蟹,又關她榮錦繡什麼事?叫她這麼坐立不安!

想起剛才阿娣似笑非笑的語氣:“這是什麼醋,味道聞著還真酸。”剛才沒細想,現在卻忽然覺得她似乎語氣微妙,一語雙關,那句話什麼意思?難道說——她是在吃二爺的醋?!

“榮小姐!”身後忽然有人叫,嚇了錦繡一跳,一回頭,卻是樓上的侍應,“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臉這麼紅。”

錦繡下意識地伸手遮著滾燙的臉頰,“沒、沒有,不過是剛才燙了手。”

“謝謝。”錦繡本能地接過來,那侍應轉身要走,又聽錦繡在身後叫住他:“等一等——你怎麼會有這個?”

怎麼這麼巧,哪有人會天天帶著支燙傷膏在身上,還剛剛好叫她碰上。

那侍應回頭道:“這個是剛才左二爺吩咐的,叫我去找一支給你。”

左二爺?!左震。又是他。

錦繡怔了半晌,握著手裡那小小一隻燙傷膏,慢慢走下樓梯,往左拐,是百樂門的化妝間,她推門進去。現在正是客人多的時候,化妝間裡沒什麼人,只有麗麗在鏡子前面梳頭,看見她進來,不禁詫異地回頭,“咦,你身上這件衣裳,怎麼溼成這樣?”

麗麗在她身後道:“這件裙子是絲絨的吧,真可惜,以後怕是洗不掉的了。不過錦繡,我敢打賭,你以後一定是紅牌。只要紅了,這一件兩件衣裳算什麼,誰還會看在眼裡。”錦繡也沒答話,聽她自顧自地一徑說了下去,“下午你在臺上跳舞的時候,英少都看得呆了呢,說真的,還真像當年的殷明珠。”

錦繡換過了衣裳,正在扣紐扣,手卻忽然停住了。說她像殷明珠?

終於有人說她像明珠。

當然像,怎麼會不像?自從知道英少喜歡明珠那樣的女子,自從進了百樂門,她就努力地學著做第二個殷明珠。從頭髮,到衣裳,從語氣,到姿勢,甚至因為當年明珠一舞成名,她也沒日沒夜地偷偷學跳舞。

這麼用心,這麼努力,終於今天如願以償,聽見有人說一句:“真像當年的殷明珠。”

付出那麼多努力,曾經那麼的期待,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卻不知是怎麼了,並沒有想象中的驚喜,甚至,什麼感覺都沒有。

錦繡在化妝臺前坐下,下意識地拿起眉筆,在眉梢畫了畫,鏡子裡的臉依然脂粉均勻,精緻無瑕。可是她臉上的神情,看不清是憂是喜,只有一片迷惘。

別說她只不過是剛剛有幾分“像明珠”,就算有一天真的做了殷明珠,又能怎麼樣?得到了英少的賞識,在百樂門掛上頭牌大紅大紫,又能怎麼樣?忽然隱約覺得,不是這個,她要的不是這個。

錦繡嘆口氣,放下手裡的眉筆,拉開抽屜,想把胭脂水粉都收起來,卻一眼看見那隻銀質的打火機,正靜靜地躺在抽屜的一角。英少的打火機。忽然想起那個暗黑的夜裡,陌生的街頭,她滾在地上跟小販打架,那種跟死亡如此接近的恐懼。想起醒來的時候,看見天堂一般溫暖美麗的獅子林。

那一夜,她永世難忘。因為自那一夜起,她的整個人生都變得不同。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

做人可不能忘本。當初如果沒有英少,那天她就是死在街上,也不會有人知道。所以除了他,她心裡根本不應該有第二個男人,即使是左震。

錦繡把手心裡緊握的那支燙傷膏放進抽屜裡,推進最角落,昨天的今天的一切的一切,都只當作沒有發生過,就只當作,他從來不曾教她跳過舞,從來不曾聽她說過心裡話,從來不曾幫她出過氣,也從來不曾走進她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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