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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還好好的,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衣服都收進了櫃子裡,就連廚子煮的粥,都比平常多喝了一碗。誰知道今天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見她下來吃飯,跑到她房裡一看,早就連人影都沒了,就只留下這封信。”

明珠越說越著急了,“她在外地沒什麼親戚朋友,而且眼看就到年關了,她能去投奔誰啊?就說上一次,要不是二爺在路邊救了她,這會兒她早就沒命了。”

“你不用這麼擔心。”向寒川沉吟著道,“錦繡已經不是剛到上海,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丫頭了。要是她現在還能讓自己流落街頭,那這麼長時間在百樂門,她就實在是白待了——我倒是覺得,她離開上海,其實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做人。”

“是啊,上海對錦繡來說,不過是個傷心地。”明珠悵然道,“我不過是替她覺得心酸而已。就算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錦繡對二爺是真心的。”

向寒川嘆口氣,點上一隻菸斗,“但現在說這個,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當時左震單槍匹馬地闖去蘆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沒了命,現在結果又如何?我看現在事情還有救。”

“可是我總得想法子把錦繡找回來。”明珠有點焦躁起來,“你也知道現在外頭到處打仗,搶匪小偷到處都是,世道這麼亂,我實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現在能把錦繡追回來是最好不過的。可是她寫這封信的落款,已經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現在都過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離開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從哪裡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們找到,一定也不會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唉。”向英東在後邊受不了地搖著頭。聽聽!真不知道當初是誰鐵了心要把錦繡趕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錦繡哪還有命活到現在。不過說起來,左震一向不管閒事的規矩是對的,偶爾伸一次手,就差點毀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現在左二爺的問題,不一定比錦繡的輕。”他悻悻地看著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纏,“你看看他現在那副冰凍三尺的樣子。上次長三碼頭西貨倉建成的慶典,在百樂門開宴,他居然沒有到場!那麼多名流要員,硬生生都給晾在那裡。還不是我跟大哥跑斷腿地幫他撐著場面!好在左二爺受傷的事也是人盡皆知,不然這次還真的沒法交代了。”

說起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頭。

“兄弟十多年了,我還真沒見過左震像現在這樣。英東你說得沒錯,再這麼下去,事情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長三碼頭,華隆銀行,向家紗廠,百樂門,獅子林,還有剛剛開工的跑馬場,這些年咱們辛辛苦苦創下來的基業,那一樣能少了左震?現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們眼紅,可他眼下又這麼心浮氣躁,早晚大夥兒都要一起栽跟頭。”

“那你說,還能怎麼辦?”向英東苦笑,“這個爛攤子,可怎麼收拾?”

“能收拾這爛攤子的人,就只有一個。”明珠把手裡那張信紙放在茶桌上,“榮錦繡。”

向英東頭痛起來,“這個我也知道,可是現在叫我到哪裡去把她找回來啊?”

“這倒不用你操心。”向寒川看著他微微一笑,“咱們幾個,忙翻了天也不管用,要說起找人,還有誰比得上手眼通天的青幫龍頭左二爺?他要是想找誰,還從沒聽說有找不到的。”

明珠愕然抬起頭,“你說誰,左震?怎麼可能。左震的脾氣,咱們不是不知道,他說要放棄,就決不可能再回頭。你們沒看到,當時錦繡從長三碼頭回來,那種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樣子。若不是徹底絕望,她怎麼會離開上海?”

“失魂落魄、萬念俱灰?”向英東忍不住苦笑了起來,“明珠,我還以為你這兩句形容的是左震。你看看他現在,不是煙,就是酒,我倒想看看,他還能墮落到幾時。”

向寒川也道:“不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兄弟,這次左震真的不行。你隨便去長三碼頭問一圈,誰都知道,左二爺為了榮姑娘,已經破例無數次,就算再多一次又如何?”

明珠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這會兒工夫,也不禁沒了主意,“是嗎……你真的有把握?”

“放心吧。”向英東伸了一個懶腰,“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錦繡好歹也曾經是我百樂門的人,我去跟左震攤牌。”

明珠喃喃道:“要是左震真的肯去找錦繡,我這個殷字倒過來寫。”

“你就是對滿世界的男人都有成見。”向寒川淡淡抽了一口煙,“其實男人也不過就這樣,就連左二爺這樣的人物,在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能怎麼樣?自己喜歡的那個不吃這一套,還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向英東道:“大哥說這話,聽著怎麼有點酸?”

唉,這到底是什麼世道,被左震跟錦繡這麼一攪,好像連大哥都沉不住氣了。難不成,他也想要把“殷宅”的殷字,改成“向”?

雨到半夜還沒停。

左震靠在七重天的窗前,左邊是煙,右邊是酒,身後的石浩和唐海面面相覷。

二爺這是怎麼啦?這麼多天關在碼頭上,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到了這裡又站著不動。也不見他上賭桌,也不見他找人陪,只是靠著窗子喝悶酒。

外面不知道有多熱鬧,偏偏他倆,像對木偶似的肩並肩站在這裡一動不敢動。

唐海登時鬆了一口氣,偷偷拉一下石浩,小聲道:“走啊。”

“把二爺一個人撂在這裡?”石浩撓了撓腦門,有點為難。

“你以為你在後邊站著,二爺心裡就舒坦了?”唐海把他拉出門,“你還真以為二爺是出來散心的,他不過是不想在碼頭上待著而已。”

“為什麼?”石浩莫名其妙。

石浩不吭聲了。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天跑去找錦繡,到底是對還是錯。想起那天晚上錦繡說的話,她滿眼的淚光,不知怎麼的,他心裡也覺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就連他都這樣,更何況是二爺呢?

唐海和石浩出了門,左震伸手推開了一扇窗。風挾著雨絲,冰冷地迎面撲了過來,三分酒意登時消散了。

外面夜色如墨,無盡的霓虹在隱約地閃耀。

那天晚上,錦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來,就當是告別。

她選擇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不錯,他應該覺得愉快,從此解脫,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偽裝,不必再千方百計地遺忘,不必再徹夜縱酒買醉,不必再苦苦壓抑見她的慾望。只要他願意,仍然可以過著以前那樣熱鬧的日子,隨便招招手,就有女人來到他身邊。

可是——他還缺什麼?

為什麼整個胸膛都好像是空的?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叫他時時覺得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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