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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要進入故事的核心了,若要將整個過程按一特定的模式加以客觀的敘述,恐怕誰也沒有這個能力,傳統的模式已經過時了,必須創新,不然就會出亂子。說不準就有那麼一夥人打進來亂闖一場,各人為維護自己的權利勇敢地廝殺,把牆壁捅壞,最後把房屋都弄垮,他們什麼都幹得出的。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眾人如一大群湖鴨子一樣叫嚷起來,“呷呷呷……”的誰也聽不見誰,從早叫到晚,從晚叫到早,搞得你成了精神病,看你罷休不罷休。這一段暗地裡發生的男女私情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我們五香街百姓的精神糧食,我們表面不承認,而且鄙薄,其實誰都是一夜夜魂牽夢縈的,還在設想中自己也充一主角,參加進去,白天一有動靜即趕赴現場,細細考察,蒐集素材加以大膽發揮。這種行動都是單獨進行的。小規模的集體討論也常常有,那總是在某人的房間裡,開著一盞昏燈或完全熄了燈來進行的,據說在昏黑中討論這種問題是“更帶戲劇性”。這種場所正是筆者獲取資料的地方。筆者自從犯下那個大錯誤,為廣大讀者所拋棄,又幸而得到孤寡老嫗的啟發,重新贏得讀者之後,性情是深沉得多,穩重得多了,筆者再也不用“閉門造車”的方式來從事藝術,而是不失時機地深入群眾,“伏在他們的胸口上聽呼吸”,整個的精神面貌都得到很大改觀,對於自己,對於整個社會的看法,是遠比從前達觀得多,有信心得多了。我們群眾團體的同志們在討論的時候你擠著我、我擠著你,盡力將腦袋湊到一塊兒,彼此能聞見口中的氣味,然後我們將聲音壓得小而又小,比蚊子叫更隱約、更含糊,簡直就等於不說出聲來,只是不停地動嘴唇。而聽的人,就根據說話人嘴型的變化來猜測他所說的意思。某些意思的表達是極其微妙的。例如“業餘文化生活”的意義並不完全等於性交,但也不完全等於“純精神交往”,這兩者都是走極端的提法,脫離了實際,我們都要反對,絕不是反對一個就等於提倡另一個,一定要掌握尺寸,嚴加區分,而區別是依賴於嘴角的細微牽動來進行的。除了我們團體內部的人,誰也無法心領神會這些動作的深層含義。要是在沒開燈的情況下,我們就根據那些嗡叫聲作出自己的判斷,想象。這種聚會真太有意思了,它給每一個參加者都留下了永恆的記憶。在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們中間仍舊有許多人感嘆地說,他們多麼願意時光能發生倒轉,只要能在那充滿了秘密歡樂的一瞬間停留,只要能重新領略那種身心的偉大顫動,他們寧願少活十年或二十年。如今歡樂是一去不復返了,只給人留下淡淡的惆悵,那些個黑洞洞的房間裡的聚會,那些個牆上晃動的鬼影,那些個無聲的竊竊私語,還有不眠的長夜,充當主角的興奮,它們都上哪兒去了?真是甜蜜可愛的回憶啊!一個人到了老年,若有幸能重返那種意境一、兩次,那真是死而無憾了。筆者不失時機地頻繁參加大夥的聚會,當然並不是去聽他們“說些什麼”。如果機械地抱著這個目的前往,那是要碰壁的,任何舊的辦法都過時了,只有創造性的實踐才能奏效,因為你根本不可能“聽清”那些人的講話,那是一種情趣極高的、暗示性的思維活動,全要透過有修養的主體加以“意會”才能把握。筆者透過一段時期的苦練,加上天資較高,秉性靈通,逐漸地掌握了某些要領,終於能進入那種意境,也終於得到了很大的收穫。筆者將這些不完整的感受一段段加以潤色,加以合乎情理的想象,一改華麗輕浮的文風,變得凝重渾厚,突出個性,突出感覺,去矯飾,去浮誇,將真實、自然還其本來面貌,作為一些關鍵性的要點記在了筆記本上。

要點一:X與Q的姦情是在什麼情形下得以實現的?

讓我們首先從Q男士這方面入手分析吧。這位男士,如我們前面所述,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家有對他一往情深的妻子和兩個好男孩,喜愛田園風光,屋前屋後種著瓜菜,喂著貓兒、狗兒、兔兒,除了迷信命運這一點以外,可說是沒有什麼缺點的人。然而正是那個最大的弱點害了他,使得他家破人亡的。自從那個美麗的下午他找上門去,在那間密不透風的房間裡X女士為他秘密地算過命(我們無法瞭解詳情)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喪失了理智與常識的人了,有時竟幹起歹徒的行徑來,與從前那個性格憨厚的人判若兩人。他對一個相好的機關同事揚言道:從此他將放棄自己的主觀剋制,聽憑命運的擺佈了,這全是天意使然,那種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他無法與之抗衡,連掙扎也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乖乖就範。若有朝一日他完蛋了,也是天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兩眼發直,牙齒磕得“噠噠”直響。同事追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也聽不見,只含糊地說到什麼十字路口,星期三之類,激動得聲音發抖。完了忽然學起雞叫來,聲音宏亮,叫了又叫,臉紅脖子粗,嚇得同事大喊救命,他卻又鎮靜下來,強調說:“我就是這樣的,你們現在看出來了吧。我一直有點瘋,只不過是偽裝得十分好而已。我坐在辦公桌邊時常有這種想法,就是跳上桌子,大聲學雞叫,如你們剛才看到的情形,多年來我都忍耐著沒有實行。”姦情發生之後,訊息隱約地傳到他所服役的機關,那位好心的同事勸他就此“罷手”,免得惹出麻煩來,他不但不領情,反而一味責怪那人不幫他的忙,怒斥他“趨炎附勢”、“虛偽”、“冷酷”等等,並且喊叫起來,拿了一把錘子走過去砸玻璃窗,反正是一反常態,盡做些不可思議的舉動。同事只得收起自己的好心,顯出幸災樂禍的本來面貌。從後來的行為看起來,他絕沒有要“罷休”的跡象,而是乾柴烈火,越燒越旺,任何事都不管不顧了。他變得疑心極重,脾氣暴躁,不管誰說一句影射的話,或他自認為那人影射了他,他都要衝上去抓住那人的臂膀,“請他再重複一遍”,必得要那人百般狡辯,反覆開脫之後,他才半信半疑地放手。有一天,上級交給他一項任務,他不知根據什麼就認定上級在刁難他,於是由爭吵發展為動手,竟然“抓住上級的頭在壁上碰出了血”,還氣哼哼地對勸架的人說要“辭職”,去“當叫化子”,肝火之旺,令人咋舌。X女士的妹子說,Q曾多次告訴她:他是命中註定在劫難逃的人了,這倒使他橫下了一條心。他說這話時兩眼炯炯發光,滿臉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世上還有這樣的眼珠。你的姐姐,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他的眼光又明明告訴人,他是很知道她是怎麼回事的,太知道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要是知道的話,真不知當時還要發生什麼。一個好端端的男人家,竟會在一天之間變成了一個歹徒、惡棍,看來這裡面是很有一點問題的,追下去,我們只能歸結於那次算命。Q男士,曾經抱著那種虛無的人生觀,稀裡糊塗地混了三四十年,忽然就大談起什麼眼睛裡的波啦,神秘的力量啦什麼的來了。當然全是瞎扯,癥結只在於他那致命的迷信思想和對生活的消極態度。據說他從11歲那年起就擔心著災變,擔心還未來得及向朋友永訣,死亡就突然降臨,以致走路也躲躲閃閃,還患起失眠症來,這種該死的症狀,一直在變本加厲地折磨他,“就像腦子裡跑出了許多兔子”,他這樣對人形容過。那次算命是怎麼回事呢?我們的Q男士,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五香街,其間又曾幫助頭戴小絨帽的孤寡老嫗推了煤車,在她家“站了七八分鐘”,出來後又與跛足女士“邂逅”,最後終於“不省人事”地跌倒在X女士家的門口,誰也沒看見他是怎麼進的門。後來所發生的事,難道就僅僅只是“眼球的顫動”嗎?(這個提法又使我們貼近了“制幻劑”的聯想。會不會在那不省人事的一剎那,屋裡一陣忙亂,趁機施行了某種野蠻的注射呢?當時上映的電影《公寓幽靈》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提示嗎?)那幾下什麼波的發射就決定了一個男人的一生!Q男士從不對任何人透露這一細節,因為“這種事無法敘述”,“任何語言都是一種褻瀆”,“詞句一吐出來頭就發昏”,“絕對不能轉化為語言”等等,對於X的妹子,這個目擊者,也只是簡單地談到“多麼明亮”之類。那呆頭呆腦的妹子雖則在場,又“看不出一點跡象來”,還天真地告訴人:“這就是一見鍾情,我可以斷定。他倆一句話也沒說,相互間也沒碰一下,只是沉默,這就是情操的力量。”“哪裡算了什麼命,沒有的事。”從表面看,那次算命好像的確“沒有什麼”。正是這個“沒有什麼”醞釀了今後的一切。一切全在假設中萌生,在那一道炫目的光芒裡,Q男士完成了從蛹到成蟲的變化,他咬破外殼,決定性的蛻變就完成了。(這正是X女士的拿手好戲——用看不見的意念控制人。)從那天之後,這個男人根據一種十分荒謬的觀點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了,豈止不同,簡直就是高人一等了。他將責任義務全都拋之腦後,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像花花公子一樣在十字路口盯女人,扯住一個女人的袖子進行長達十分鐘(同行女士計算)的內心表白,表白中提到火雞啦,鴨子啦什麼的,很明顯是對“上床”的暗示,焦急得“站立不穩”,就要“向那女人撲過去”。他還愛好起照鏡子來了,每天關起門在家裡照(Q是死愛面子的人),在街上則透過櫥窗玻璃來打量自己,每到一個櫥窗就呆立良久,弄得店主神經緊張。對於那麼鍾愛他的妻子,仙女似的人兒,現在他竟用一聲“哦”來回答她那些深情的嘮叨,“哦”過之後馬上又去照他的鏡子。有一天,他忽然與妻子說到自己的外衣不能穿了,有蟲子在上面爬過了。“這件事我早有預感,不知你半夜裡注意聽沒有,簌簌地爬過去,那麼多。”他撇撇嘴作了一個鬼臉,使得妻子驚慌地看他一眼,害怕極了。事後他似乎過意不去,馬上又和她解釋說,他說到蟲子的事,是故意的,“某種邪念作怪”,有時候,他腦子裡常常有這種怪念頭,就像長在人身上的膿瘡,不過他現在已經好了。然而他的口氣是那樣的憂鬱,那樣的不可靠,完全不像“已經好了”的樣子。隔了幾天他又舊病重犯,提起蟲子的事,說他那件外衣已經是“絲掛絲、縷掛縷”,完全要不得了。“一穿到身上,它們就來咬齧我的肌膚。”他異常苦惱地訴說,用一根棍子挑起那件外衣,向妻子指點著,“它們全是從那個視窗飛進來的,半夜裡。”“什麼?”“蟲子罷,這還不明顯。”他堅持要燒那件外衣。老婆一愣,就哭起來了。“哭什麼呢,我不過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慈祥地撫摸著她的肩頭,讓她平靜下來,“近來我常常產生幻覺,恐怕是因為一天一天地老起來了吧。還有什麼我們看不透的事呢?”他說最後一句話的語氣一點也不穩定,幾乎等於是在反問自己。天氣晴朗的休息之日,他再不侍弄那些瓜菜(它們因此很快枯萎了),也不逗弄貓狗,只是搬出一把藤椅,獨自坐在太陽底下打盹,於昏沉中微微地笑著,將五個指頭張開,攥緊,張開,攥緊,不知搞些什麼名堂。如被人喚醒,就很不情願地答應一聲,然後將手掌舉起,對著刺目的陽光細細端詳老半天,才轉臉面向來人,那迷惘的神氣正如剛從另一世界回來。“每一個人的背後,至少有兩個以上的重影,有的還要多,”他對老婆說,“影子豎立在地上,就像一把把張開的摺扇,看起來那麼令人頭昏。(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就用這種語言跟任何人說話了。他的聲音,像從一個很深的巖洞裡發出來的。)我必須用很大的力氣眯縫著眼,才能把這些鬆散的重影收攏來,當然,這件事一點也不愉快。(他換了一種憤怒的語氣,慷慨激昂了。)你們,全是這樣的確信,確信而又目光清晰,可笑透了!假如我對你們說實話,告訴你們關於扇子的事——那可是實有其事,你們又要氣憤了,一氣憤就把我說成一隻蜉蝣,大夥用心領神會的眼光加以肯定,好心安理得。”“蜜蜂可仍舊在外面來來往往的呀,你聽得見的。”“不錯,我聽得見的。”他沮喪地承認,像影子一樣一點一點往屋裡縮排去。

Q男士完成了他的蛻變之後,便潛入五香街,與X女士在某一天於一個秘密的場所人不知鬼不覺地發生了姦情,在以後的日子裡這樣的情況約有四五次,都是人不知鬼不覺,若不是那隻倒黴的貓兒,他們的姦情也許會要永久地維持下去了。這並不是說,我們五香街人全是一些糊塗蛋,木腦殼,對於鼻子底下的劣行一無所知,我們只是沉默罷了,這沉默是含義深遠的。關於場地之所在,關於姦情之實況,我們五香街人採取了徹底抽象的表達形式。這一次,大家是板著臉,盡力消除面部的表情,連嘴角的牽動也被控制了。不論開燈或關燈,不論人多人少,也不論在房間裡或大街上,只要筆者或外人提起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一律以嚴肅的板臉形式來表明自己的態度。一個人,必須具有高階的抽象思維能力和極其豐富的、受過訓練的感覺,才能從這種表面的不動聲色中找到真實之所在,才會為群眾那種深邃的洞察力所傾倒,否則便只好賭氣抱怨,認為群眾感情粗糙,不近情理,對於歷史的程序漠不關心,目光短淺,麻木不仁等等。很多學者滿腦子幼稚的、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欣欣然來到我們這裡,以為單憑一腔熱情就能研究出什麼來,最後全是失望而歸。他們不檢查自己觀念上的缺陷,一味認定我們不合作,無可救藥,甚至搗亂,真是沒有絲毫反省意識。對於這類學者和藝術家我們是很不滿意的,我們希望他們呆在原來的位置上,不要來攪擾我們的生活,沒有他們,我們是能更好地安排我們的生活日程表的。除了妨礙他人,這班人還能幹出什麼來呢?有誠意的藝術家,只要靜下心來細細琢磨,就會悟出,五香街群眾的板臉態度,決不是自身貧乏,頭腦空虛的表現。這種態度是意味無窮的,我們可以用天邊的彩虹或沙漠裡的海市蜃樓來比喻,隨隨便便就可以舉出五六條含義。其一,這可是我們內部的隱私,這種隱私就如一種財富,充滿了誘惑力,我們可不想同什麼外人分享,除了我們這個獨一無二的地方,無論何處都不能生產這種高等的精神食糧。至於我們內部的人,人人都清楚這個問題該怎麼看待,人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深切感受,也用不著相互來談論,所以我們板臉。其二,難道我們都是些流浪漢,是些閒散無聊的二流子嗎?我們會終日除了去刺探某人的毫無意義的舉動,就無所事事了嗎?或許竟要因此懷疑我們在性方面的能力嗎?有人在熱衷於製造這樣的形象:一些成天閒逛,探頭探腦,聽壁腳,貼門縫的閹人。我們才不上這個當呢!所以我們板臉。其三,提出這種問題的,本人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他是否具備了理解這類事的必要教養,是否有一種嚴肅的處世態度?若以猥褻下流的態度來看待整個世事,我們正派的五香街人才不打算與他為伍呢。他自己去自力更生地鑽研好了,去碰得頭破血流好啦,作出讓人笑掉牙的結論好了,我們沒有義務與他糾纏,所以我們板臉。其四,只要一涉及問題的核心,具有高度教養的五香街群眾便全體一致地產生了本能的感應:這類問題不能言傳,也不能用面部表情來傳達的,只能靠感應來意會,這種感應是非常複雜,多層次的,如果外人不具備它,這正在意料情理之中,對於我們優越性的自信,我們一直是堅定不移的。要是一個外界闖進來的野小子,竟能在三五天內產生悟性,進入我們的境界,腦瓜子變得如我們一般靈透,那才是一件極悲哀的事呢。就讓他將我們看成無禮的野蠻人吧,讓他們氣得直跺腳吧,我們照舊我行我素,不改我們的表達形式,我們不是那種迎合庸俗潮流之輩。所以我們板臉。其五,或許還有那些別有用心之徒,在試探出我們的真實意圖之後,以他們那種小人心腸加以各種猜度,唯我所用,從中漁利的,他們本來對於這件與他們不相干的事是完全可以不過問的,現在卻悲天憫人起來,彷彿他們,倒充當了救世主的角色,我們必須要依靠他們——這些陰溝裡鑽出來的傢伙來解決問題,治理家園了,沒有他們的參與,我們簡直寸步難行!所以我們板臉。這板臉的理由還可以舉出無數條來,幾乎每個人都擁有兩條以上,這兩條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一天之內就可以有幾次大起大落的變化。

從Q這方面入手,要了解姦情。我們可以提出以下幾種可能性:l.在那個下午,Q不幸跌倒在X的門口,於不省人事中被人快手快腳地注射了制幻劑。2.Q的體內從幼年起就一直潛伏著一種病毒,其性質與狂犬病毒相似,一旦發作,患者精神崩潰,日夜不安,時刻處在獻身的狂熱中。筆者剛剛寫下這幾個要點,就被一直藏在身後窺看的同行女士的一聲呵斥嚇了一大跳。這一次,筆者立即反應過來,從地板上站起來非常文雅謙遜地一鞠躬,拉住同行女士那軟綿綿的小手,舉到鼻子跟前嗅來嗅去,用輕柔的聲音問她對於筆者本人有何意見?她喜不喜歡筆者所撰寫的文章?一邊說還一邊用另外一隻手來回摩挲著女士的面頰,使得女士大為感動,逐漸安靜下來,告訴筆者,她並不是不喜歡筆者的文章,她只是想要補充一個重要的情況進去,這個情況是至關重要的,若缺了它,歷史就會成為一片黑暗。如果不是她內心懷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趕來這裡,損失將是不可想象的。她非常相信筆者的藝術才華,自從筆者端正了態度,成為一個可愛的男人之後,她一直在暗地裡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從心裡認為有了這樣的藝術家來為老百姓作速記員,人人都會非常放心,非常舒暢的,“就像生活變成了玫瑰色似的”,她鼓勵筆者寫下去,讓才能“發出燦爛的光輝”,她本人將為他的成功永生永世感到欣慰。男女之間的這種純潔的友情真是無比高尚,還有什麼比精神上的共同追求更為美好的事情呢?她的好友X女士,從來未體驗過這種崇高的激情,只對“上床”這一件事興致勃勃,現在一回想,她那樣的人真是太沒趣了!太可憐了!同行女士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流起眼淚來。筆者後來掏出手巾,細心地為女士擦乾了所有的淚珠,攙扶著她弱不勝衣的身體,讓她坐在床上休息了好久好久,兩人都沉浸在一種哀傷的氛圍裡,不能解脫。最後筆者懷著無限惆悵的心情送走了女士。

補充情況之二:Q男士與X女士在馬路上的另一段對話:

X:今天天很亮,你感覺到沒有?每次我和你站在這麼亮的光線裡講話,就對你生出不滿的情緒來。我有時會對你產生惡劣的想法,認為你正在一天天縮小,這件事是不知不覺中發生的,誰也無能為力。我懷念那些陽光下的鵝卵石,用手在眼前抓來抓去的。和我捱得近一點,我這就要大哭了。(作出抹眼淚的假象,趁機往Q身上靠去。)

Q(柔聲地):啊,不要哭,我在這裡。有兩個傢伙,一個在這馬路上游蕩,還有一個在黑洞洞的房間裡,馬路上的那個傢伙是黑色的,柔軟的,一不小心就融化在白晝的光線裡無影無蹤。房間裡的那個卻是白色的,一個白光閃耀的固體,即使裝進了棺材也是那麼有模有樣。聽,他來了,他每次都站在那個角上。他盯著我的時候,我一動也不能動,這樣的情形有過三次了。

X(作出入迷的神態):我今天沒帶鏡子,你這種樣子真使我對你產生衝動,請你再把最後一句話重複一下,太妙了。

Q:我一動也不能動……,啊!(表情惘然,一會兒又甜蜜地微笑起來,對著路邊櫥窗的玻璃露出牙齒。)

X(自言自語地):奇蹟降臨吧,奇蹟降臨吧。

同行女士是躲在電杆後面,一字不漏地用小本記下這段對話的,時間為第二次“姦情”發生後,她將這段對話提供給筆者之後,囑咐筆者一定要為她保密,在撰寫文章時不要將她的名字帶進去,最好是故意來一點迷魂陣,讓人不知所云。因為她(這件事沒有任何人瞭解內情,她只對筆者一個人透露,經過剛才那一場,她認為她和筆者已經是生死之交了)與可愛的、有魅力的X女士,一直情同手足,X女士在處理男女關係方面經常得到她的指點。又因兩人形影不離,X女士往往依靠她的魅力,來吸引眾多的男子,而別人看來就彷彿是她自己本事很大似的。這種依存的狀態使得X女士用一種理想化的眼光來看待她,什麼心腹話兒都對她吐露,什麼隱私都不瞞她,非但如此,還拉她參與她所有的活動。這個對話,X女士是並不介意她聽了去的,她,明知同行女士站在電杆後面,仍舊提高嗓門,大聲大氣,讓話語順風吹到朋友的耳朵裡,搞得同行女士想要不聽也不成。有理由認為,X女士是有意讓女友記下他們的對話的,說不定她當時就估計到了載入史冊這一著呢!她深知女友的忠誠,為人可靠,注重交情,她決不會懷疑她的女友有任何歪曲事實的意念。既然這樣,又為什麼還要筆者替她保密呢?難道她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嗎?她在這樁事情上為自身的利益做了手腳嗎?全不是。她自始至終是光明磊落的,她之所以提供這段對話,勿寧說是X女士本人的暗示,這個暗示是用那種高階的方式來傳達的,即既不使眼色也不牽動面部肌肉的高階方式。如果沒有她的暗示,不是出於對X女士的姐妹般的友情,她才不會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窩窩囊囊地躲在一根電杆後面,滿頭大汗地趕記下這段對話呢!何況她又沒有一點當速記員的天分,字寫得慢,耳朵也不太好使,又對那些瘋話從心裡感到厭惡,她幹起這項工作來真是累得要死,完全是拼著性命在搞,要是到頭來反遭一些同類的汙衊誹謗,落得一個撥弄是非的長舌婦的名聲,那叫她還怎麼活下去呢?即使她本人能硬挺下去,作為她的親愛的女友的X,又該傷心到何種程度呢?有好多次,X女士在她那間陰暗的房子裡向她表示:若她遭不測,被壞人算計,毀了名譽或喪了命,她也不想活了!X女士和她一樣,也是一個極其感情用事的女人,她與X的友誼,就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打動,這種友誼是經歷了嚴酷的歲月的考驗的,所以她不能隨心所欲,一舉一動都要照顧X的心緒,她願意X女士永遠快樂,任何時候都不願X女士為她傷心。如果她因為筆者披露了她的姓名,而不幸被某個小人罵為長舌婦,這種謾罵又傳到X女士的耳朵裡,她會傷心致死的!她太瞭解X女士的性情了。X女士對於她,一向是充滿了感恩之情,報答還來不及呢,怎麼能受得起這種折騰!如果不是她的原因,小小的X女士有可能在今天成為一個新聞人物嗎?那些個男人,最初不正是衝著她而來,然後經過她的周旋轉讓,逐漸對X女士產生興趣的嗎?要是她稍微任性一點,略施自身的魅力,那些男人就會盯住她不放,而X女士今天的好運也就不存在了,對於這事X女士是感受至深的。同行女士說完這些之後,就用她那痴情的目光瞪著筆者,問筆者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些傾訴是否激起了筆者新的靈感?要不要用另一種方式將她與筆者這種理想的男女關係記載於速記本上?筆者想了一想,決計答應她的要求,打算在靈感到來之時,真實地再現這一生動感人的情景,將他們之間這種超脫的情致載入史冊。筆者對於同行女士一見鍾情,現在已是陷入情網不能自拔了,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異的感情,在這種感情裡絕對摒除肉體的因素。筆者對於美麗的……(請原諒用了這個俗氣的詞彙)同行女士,只有高度的欽佩和衷心的敬仰,除此而外,任何的痴心妄想都是要不得的。一定要徹底排除私心雜念,一下子排除不了也要與它作不屈不撓的鬥爭,保持一種純淨透明的心境與她交往,筆者才會由此得到啟迪,生出靈感,不然只會滑入世俗的泥坑,靠一點小聰明寫些花裡胡哨的文章,到頭來一事無成。

將同行女士送走之後,筆者的心思又轉到了X女士身上。這個冗長的故事裡的主角,五香街最帶傳奇色彩的女巫,在姦情發生時的真實情況究竟是怎樣的?她在實實在在的床第行為中,總不至於是一個符號,一縷蒸汽什麼的吧?我們能否靠那些蛛絲馬跡的線索作出合情合理的推測來?這裡面當然是有無窮無盡的名堂的。假如筆者不是拿出鍥而不捨的精神,從令人眼花繚亂的麻團中仔細地理出頭緒,沒日沒夜地推敲,這謎底仍然是在銅牆鐵壁之中。最可靠最切近的訊息,是來自X女士妹子丈夫好友的老婆的口中,那是一個黑面板的瘦女人,膝頭不停地哆嗦,她一邊搖著大蒲扇憤憤地趕蚊子,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告訴筆者:“這事沒法說出口。”然而一講了這句話就扭怩起來,被臭蟲咬了似的一跳一跳,左右環顧周圍乘涼的人群。(那些人正滿懷興致地緊盯她,豎起兩耳在偷聽,一些坐得較遠的也“嘩啦嘩啦”將椅子往這邊移。)“我們找個地方談吧!”她故作鎮定地站起來,一把抓緊筆者的手臂,帶著筆者飛跑起來。這一跑,就引得那些人在後面緊追,“哇啦哇啦”不知叫些什麼,一會兒筆者就汗流浹背了,那女人卻是異乎尋常的強有力,到後來,她乾脆將跑不動的筆者馱在她那寬闊的瘦肩上往前奔。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將筆者放在一個黑糊糊的小屋的一張床上,然後回身去閂門。那些乘涼的人似乎包圍了小屋,很多人在踢門,敲窗子,石子像暴雨般從什麼地方射進來。“不要聲張,他們會自然離去的,不過是一種庸俗的好奇心罷了,這些人就像貪嘴的小孩,總沒個滿足的時候。”女人彎下腰對筆者耳語道。門外鬧了一陣,聽見有一個人的高嗓門說道:“也許她並無什麼有趣的秘密,只不過是以這個為藉口兩人在裡面成全好事罷了,那個速記員,的確是不錯的呢!”人群猛然一靜,然後嘟嘟囔囔,許多聲音在抱怨白跑了一趟,緩緩地散開,走遠去了。黑暗中,女人用拳頭在筆者肋下捅來捅去,湊近筆者的脖子呵癢,“格格”地笑個不停,喜不自禁。待筆者真要向她表示親熱,她又猛地跳開,坐到一端去,彷彿對筆者感到厭惡似的,兩個膝頭碰出打鼓一樣的響聲。“了不起呢!”她冷不防說了這麼一句。“誰?!”“還有誰?!她說他了不起,是個了不起的男人!總之是個不平凡的男人!懂了嗎?你這蠢貨!你有什麼資格當速記員?誰選舉你來著?你怎麼竟敢自封為速記員?坐在這黑地裡,我看著你就是一攤稀泥!糊不上壁的稀泥!我的天哪!我怎麼會想到揹著這個木樁子奔到這兒來的?事情怎麼會這樣了?我算完了!”她唏噓著,堅硬的拳頭冰雹般落在筆者的背脊上,她說為了此舉在群眾印象中造成的汙點,她要向筆者“討還損失”。又說她從未把什麼速記員放在眼裡過,從前她和一個當官的交過朋友呢!藝術家之類的人物,在群眾中的地位是極其不可靠的,誰也不會認真把他們當回事,至於他們自己硬要把自己當回事,那隻不過是耍一耍小性子,好從中撈點什麼罷了。誰要愛上了一個藝術家什麼的,那就別指望有出頭之日了,她可不想感情用事,給自己找麻煩。筆者耐心耐煩地任其捶打,始終一聲不吭,直到女人的啜泣平息下來。“X與Q,還提到船上的洞。”最後她抽抽嗒嗒地補充道,隨即在筆者臉上捏了一把,以示和好。

筆者睡眼矇矓地跟隨黑女人從小屋裡走出來,剛一出門,就不見了那女人。筆者不得不在茫茫的夜色中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前邁步,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影,靜悄悄的,路邊許許多多的房屋顯著怕人的幽青色。前面是什麼樣一個所在呢?筆者心裡惴惴地,汗珠慢慢地從前額滲了出來。“我可以向你提供第一手資料。”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金老婆子擋住筆者的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筆者的肩膀上,“嘿嘿”地大笑起來。“這裡是什麼地方?”筆者懵懂地發問。“我們街上嘛!哈!你中邪了吧?怎麼會認不出來的?來,我們坐在街沿上來談,你聽,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不會有人來攪擾的,我保證我向你提供的是第一手資料。不要相信其他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他們全是在胡編,這是肯定的,他們要玩弄你。就比如說剛才那個黑婆子吧,你以為她還年輕嗎?她足足有60歲了,比我還大10歲呢!她一定對你說她才40歲來著,她逢人便說自己是40歲,用一件鮮豔的花衫偽裝起來,以為就可以騙過男人的眼睛了,簡直在開玩笑喲!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麼會如此的把握不住自身,想著要去扮演一個不相稱的角色,這不是亂套了嗎?人生在世,最可怕、最悲慘的就莫過於。自個兒亂套了。一個好好的人,一亂套,就一點兒價值也不存在了,而自己還全然不知,只顧將那滑稽角色扮演下去,這是多麼恐怖的事!那個亂套的女人將你鎖在屋裡的時候,我嗅出了這裡面的詭計,一直守候在這個地方。(從前我對你是懷有一種溫情的。)萬一她目的未達到,狗急跳牆,起了謀殺之心呢?在沒有見證人的情況之下,她是完全可以悄悄地來這一手的,我熟悉這種人,我不得不在暗中保護你的生命安全。你知道,一個亂套的女人簡直就比一個普通的歹徒破壞性更大,什麼殘忍的事都幹得出的,剛才看到你平安出了門,我真是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你總算沒有遭到她的殘害!我剛才說到提供資料的事。我告訴你,對於一個速記員來說,最最要緊的是什麼呢?那便是藝術的素材,素材的問題是一個致命的問題,它從根本上決定你的成功與失敗,多少人就跌倒在這上頭。我想找到一個好的素材,首先就要找到提供這種素材的人。比如剛才,你就險些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你昏了頭了,竟然向一個60歲的神經錯亂的蕩婦去作調查,還為她所騙,在她的房間裡呆了一小時二十五分,真是太可怕了。乘涼的時候,我本來是要奔過去狠狠地警告你一頓的,恰好當時我正在與一個同志爭論要不要在黑板報上宣傳彩色擴印的問題,我們辯論得太激烈,無法脫身。那個瘋子,她能向你提供什麼樣的素材呢?如果不是我在暗中保護你,什麼樣的悲劇都可能發生的。向藝術家提供素材的人,必須是強健、智慧、富有生活經驗的人,他們也許飽經滄桑,但並未被殘酷的現實所擊倒,他們天生的素質能使他們將一切苦難變為生存的營養……”金老婆子舉目向著茫茫的夜空、對自己的情緒如痴如醉,以致忘了說下去,只顧深情地哼起一支進行曲來,邊哼邊用鞋後跟在柏油路上打出響亮的拍子聲。大約過了十分鐘,筆者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輕地提醒她:“素材?”“對了,這是第一要緊的。你必須要目光清澈,意志堅定,一下子就識別真假,才能使自己的工作有所進展的。有的人,原來很有天才,不幸被某個偽裝者弄迷糊了,誤入歧途,勞碌了一輩子,仍然是個二三流的貨色,這類教訓是非常普遍的。我們不能阻止那些陰謀家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也不能將他們通通消滅,只能提高我們自身的鑑別能力,儘量地防止悲劇過多地發生。可惜這個世界上有豐富生活經驗而又充滿智慧的人太少了,不然他們將培養出多少個驚人的天才來呀!”她說著又走了神,再次哼起進行曲,“噠、噠、噠……”地打著拍子,下巴一揚一揚的。

“可是你並沒有把你的素材提供給我呀!”。

“呸!男人就是這樣的,你聽聽他,總不知足,總要來纏你,好像你欠了他什麼似的。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在這世上只有完蛋。假如你心一軟,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吧,又不夠了,不到五分鐘,他們又來糾纏了,就像些吃不飽的餓鬼,提出種種要求,還說是你曾經許諾過他們的。我許諾了什麼了?一個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呢?她絕不能從男人那裡得到什麼,她只能把自己所有的全給了他們,但是還不夠,他們還要更多更多。”

“我並不向你要求什麼,我只是提到素材……”

“只是!好像還嫌少似的!我的一生中有多少男人對我說過:只是再來一次。再來一次之後又要再來。從來也沒個完。他們哪裡具有一點自我剋制與犧牲精神呢?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只是要找快活!”

“那麼我就回家吧?”

“回家!達不到目的就回家!他們全都是這樣,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什麼溫情啦,同情友愛啦,綿綿的思戀啦,全都與他們無緣,他們只要一件事,那件事做不到,立刻就顯出冷酷的本性來,大聲告訴你:我要回家啦!還故意伸個懶腰給你看,讓你從頭涼到腳心,世上的事真無法忍受呀!”

“我們剛才是在談X的問題的。”筆者怯怯地提出來。

“關我什麼事?呸呸!我自己的問題還弄不清,煩死人,為什麼要去關心什麼X!她是誰!與我何干?你別把事情扯開去,耍什麼花招!她重要還是我重要?你竟想小看我嗎?我會要給你一點厲害嚐嚐的,哼!”

筆者被搶白了一頓,終於沒能從金老婆子那裡得到任何訊息,她真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還不止如此,她還跑到一個討論會上去呼籲:要“婦女同志們團結起來,擊退男人們的種種侵犯,這種侵犯已是明明白白地訴諸行動了,不可小看。”她演講完畢之後摸出一把匕首,令人心悸地向大廳後排的一個木柱子投出一個“飛刀”,弄得群眾大譁,尖聲銳叫,混亂長達十三分鐘。“我還有舞蹈的才能,”她轉身面向筆者說,“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表演,我不是那種出風頭的女人。現在你也許想好好琢磨我了吧?可惜遲了!我可是多層次的,沒人能看透,誰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是不可能的,那就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並不對你們這些號稱搞藝術的人抱有幻想,你們能幹些什麼呢?”

綜合上述種種情況,筆者最後將X女士在姦情前後的表現主觀地用了八個字來表達:“事先策劃,行為冷靜。”筆者寫完這八個字的時候,窗外已是黎明,對直望去,酒店屋頂上的天空紅彤彤的,真是充滿了希望的一天!一個穿藍衣服的女人從窗前閃過,那正是X女士,給筆者帶來無邊的苦惱與歡樂的人物。筆者連忙從視窗伸出頭去細細觀望,卻又發現什麼人也沒有,只不過是空氣中飄浮著一個似藍非藍的影子,再一凝視,連影子也沒有了,只有似曾熟悉又很可疑的腳步聲在馬路上一路響過去。筆者頹然倒在床頭,後來一下子臉放紅光,什麼都明白了!核心找到了!多少時間的糾纏、徘徊終於告一段落了!致敬!親愛的同行女士!致敬!親愛的金老婆子!還有溫柔的黑面板的女士!筆者果斷地用一支紅筆劃掉那八個大字,寫下了這段充滿靈感的文字:

X女士這個若有似無的人物,將給我們的歷史留下數不清的謎語,她的某個似曾實施之行為,是絕對不能運用邏輯、理智去判斷的,因為這個人物本身,即屬一種不可靠的假定,就如一棵華蓋巨大,根子淺薄的大樹,輕輕地搖撼即會使其倒地不起,確定的只有那種虛幻感,那永恆的迷霧和煙雲,激起我們無比濃厚的興趣。

要點二:X女士在姦情發生後的幾大變化

姦情是的確發生過了,雖然誰也說不清發生的地點和時間,但人人都在心中認準了這個事實。筆者於一天深夜參加了一次不開燈的小屋會議,在一個高層次的人群中情緒振奮地度過了兩小時二十五分之後,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是穩定下來了。肯定下這個事實之後,X女士是無形中失去自由了。為什麼又要說“無形中”呢?因為我們五香街的群眾,並不曾在表面上阻止她的行動自由,這不符合我們的教養。一個人幹了傷風敗俗的事兒,我們絕不會手持木棒去教訓她的,我們是文雅的民眾。我們的百姓,只是當面低頭不看她,乘她轉過身的時機,一齊朝她那單薄的背部,投過許多含義模糊的目光,久久地滯留於其上,(最長達一小時。)等待她自身來感受,來覺悟,以此來變相地制約她的一舉一動。我們是極有耐心的群眾。不料這一著在很長時間內並未發生作用,這位女性,始終不改其一貫麻木不仁的秉性,一任人們三五成群從背後對她盯梢,行動依然如三歲小孩般坦蕩無羈,言談又較從前更為放肆。時常好好的走在路上,不顧眾目睽睽忽然就來它一個跨越式跳高動作。

現在X女士在事情發生後的幾大變化,是人人看在眼裡,再明顯不過的了,筆者也用不著費事去調查了。

X女士的一大變化便是在短期內突然恢復了視力。對於這一點,幾乎每一個五香街人都可以作證。這裡面當然還存在少許問題,比如走路的姿勢為什麼仍然保留了那種在氣體中漂浮的特色?為什麼仍然目不斜視地上街?但視力的確是恢復了,尤其是與人交談之時,差不多可以說是雙目“炯炯有神”呢!或者還可以說是“流星似的顧盼”呢!大約在姦情發生後的兩到三天,X女士在炒房賣熟花生,一邊稱花生一邊與頭戴小絨帽的孤寡老嫗搭訕,她的眼睛也不是望著老嫗頭頂的空間或腳下的地面,而是直愣愣地望定老嫗的臉。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她一定要稱老嫗為“陳姑娘”,就好像是故意討好,又好像她眼中的老嫗的確是一個姑娘,或二者兼而有之。老嫗異常興奮,臉上發紅,面板的皺摺裡微微地滲出酸汗來,她還不停地在暗中聳動肩胛,想做出某種意想中的動作。後來老嫗逢人便說:“人的眼睛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瞎過一次之後反而更明亮了,我敢打賭,那就像一架顯微鏡,真是厲害!”接下去證實X女士恢復了視力的又有煤廠小夥和寡婦48歲的好友等人。煤廠小夥斷言X女士對他的態度已經從友好發展為“親暱”了,還在分手的時候(他們在炒房見面),用力在他的背上拍了三大巴掌,稱他為“玩雜技的哥兒”。因為這三大巴掌,煤廠小夥背上好幾天癢酥酥的。48歲的好友則說:“在從前,她高傲得那麼不可思議,原來是眼病造成的,她一定暗暗地為之痛苦,為之絕望過。現在她幹下了這樣丟人的事,我可不能因為她感到過痛苦和絕望就不計較,這件事畢竟已經成了值得遺憾的客觀存在,這件事與眼睛的變故也掛不上鉤的,我沒法同情她。假如她的眼不曾壞,假如她一開始就能看見人,在我過去走進她屋裡去的時候不怠慢我,今天這件事也不能另作別論,原則問題上不能讓步。她的眼為什麼早不好,遲不好,偏偏在這個當口上好了?這又有什麼作用呢?X女士失算囉!”

X女士本人對於恢復了視力這件事是無所謂的,她是否真的感到了這一變化也是十分可疑的。五香街的群眾則不然,他們議論紛紛,眉飛色舞,認為這種事頂頂刺激,與桃色事件差不離。他們吃過飯就站在炒房對面的馬路邊,等待X女士從炒房出來,然後瘋瘋癲癲地從X女士面前一衝而過,撞得她幾乎跌倒,以此種特殊的方法來試驗X女士的視力恢復到了什麼程度,從而進一步搞清這一變化與“姦情”之間的微妙聯絡。這種工作是很有意思的,開展起來沒完沒了,人人都表現出驚人的韌性和迫切心情,一整天一整天地將時間花在這上頭。X女士受苦啦,她連門也不大敢出了,說不定走得好好的,就子彈似的衝來一個傢伙呢!哪怕看得見也是躲不及的。有一天,她在吃飯間惡意地對丈夫說道:“有很多東西,從來就看得見,只不過是不看而已,即使看見了,也裝作驚訝的神氣,這可是他們始料不及的,他們便慌張起來,那種樣子真好笑。我是故意搞的,要搞得別人慌張起來,我總想跟大夥兒開開玩笑,你覺得這一手怎麼樣?我有時嚴肅地板起臉來,就好像受苦受難似的。你注意到了他們走路的姿勢嗎?臀部故作鎮定地撅得很高,是不是?其實何必撅那麼高,什麼也不能說明。”丈夫入迷地聽她說這些瘋話,末了不合時宜地回答一句:“他們就像一些鴨子!”“比如今天,我就和那個炸麻花的王姑娘(她指的大約是寡婦)說起話來了,我對她講到防老鼠的措施,她的臉一陣一陣地發白,還哆嗦。他們這些人,心裡是怎麼一回事?本來我可以不對她說話,這個王姑娘,但我一時興起,就搬出防老鼠的事來嚇她了,我知道那是她最怕的。她總在嚷嚷,半夜裡也如此,你不覺得嗎?我就愛冷不防給她一下子。”她越說得離奇,那丈夫便越用迷醉的神情傾聽,輕輕地點頭。

現在五香街人只要與X女士交談,必然談到她的視力,有的當面誇讚她“目光銳利”,也有的人並不誇讚,直接講出自己的感受。他們全都避免說到“姦情”,他們認為那是很野蠻的作法。一個女士,即使是怎樣一個古怪的人,也不能將這種字眼對她說出口的!他們不說並不等於贊同她了,他們採用的是迂迴的、緩和的方法,他們要用這種方法達到教育她的目的。讓我們摘錄幾個人的言論:

寡婦:“我已經聽說了你的視力失而復得的事了,這事根本用不著來強調,可以說這事並不能算一回事,一個人瞎了,又好了,這算什麼,要是自己不說別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其實有一雙好眼,哪怕是千里眼,也沒什麼好驕傲的。要是以為因此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那才是發瘋呢。有人就這樣認為呢,你知道嗎?對於那些喪失了自我意識的人來說,實在倒不如生活在黑暗裡更為自在,那樣的話別人不去注意他,對於他的某些荒唐舉動還覺得情有可原,而現在可就是針鋒相對了。恢復了視力一丁點好處也沒有!”(咄咄逼人地齜出兩顆突出的門牙。)

老懵:“既然恢復了視力,那些鏡子也就可以不要了。我看你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扔掉那些鏡子,不要捨不得。人一照起鏡子來,馬上產生一種幻覺,破壞性的慾望油然而生。你看看周圍的人,誰照鏡子來著?誰也不照!所以誰都好好的,不曾出那種怪事,情況不是很明白嗎?”

同行女士:“雖然我身為你的朋友,我也不認為你這樣目光炯炯對自己有任何好處,這不過是弄得自己更為滑稽罷了。誰又會相信這一招將更增加你的魅力呢?你的魅力早經證實過了,還在我同你合作的那會兒就有了定論的,你現在還要這樣煞費苦心來搞新名堂,實在於你不相稱,這會要出大亂子的。”

丈夫好友:“你現在看得清我了,我反而渾身不自在起來,我不習慣別人把我看得太清,那就像照X光,說老實話,你的形象在我的眼中一下子遠不如從前那樣閃光了。在從前,雖然你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我畢竟為你的純真幼稚所打動,不自覺地一直充當了你的保護人。而現在,在你有了某種變化之後(暗指姦情),你竟然若無其事地用這種逼人的目光來看我,我真是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X女士將怎樣對待這種種的規勸呢?讓我們聽聽她的幾種言論:

1.“我想看什麼,就能看清什麼,一切全無所謂得很。視力本身,實在很不重要的,只是運用的方式不同罷了。以前我運用得十分節約,現在卻又有意揮霍一通,反正看自己的情況而定。這麼多年來我從未改變自己的某個初衷,往後幾十年仍如此,目前是我一生中最為得意的時期,我嚐到了隨心所欲的好處,但願你也像我這樣交個好運。”(對同胞妹子語)

2.“那件事又怎麼樣?真是奇怪,怎麼會人人都沒有‘那件事’。我聽說各人都在暗地裡嘀咕,一夜一夜失眠,白天守在馬路邊,就是為了我一個人的‘那件事’!我可是快活得要命,我甚至想拍一拍你們中某個人的肩膀,對他講講心頭的感覺,讓他和我一起來分享分享呢!我一張嘴,就發現那人的眼光曖昧地躲閃,像做了賊一樣難堪,我只得收起這一套。哦,那件事!你們把我搞得像個猴子了,難道我從來只是個猴子?”(對丈夫好友語)

3.“我對一個人說‘風箏’,他回答我說:‘注意你的鞋’。像這種語言我已經說了幾十年了,怎麼誰也沒發覺?人竟能麻木到如此地步嗎?他們堅持說問題是在我這方面,說我患了某種病。我很樂於有意地誇張一下我的病,他們一吃驚,反而把我忘了,這些人是很古怪的,我慢慢地摸出規律來了。最近我對自己的眼力過於揮霍了,其結果是發現了層出不窮的怪事。比如今天F走進我房裡,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他立刻害起羞來,臉漲得通紅,在椅子上坐下去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去,還扭屁股。我用勁咳了幾聲,猶疑地對他說:‘這桌子上的木紋是否跳躍得過於頻繁了一點?這屋裡所有的東西今天都跳躍得過於激烈了,看這窗簾就知道。有什麼道理沒有?我對這種事總拿不定一個實在的主意。’他驚訝地聽著,眼裡射出狂亂的光,我真想看到他摔一大跤。這些髒兮兮的東西如此監視我真是毫無道理,我要想出些辦法來對付他們這種橫蠻霸道。”(對丈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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