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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行一把推開我,又問一遍:“咱們三個一起嗎?”

那個坐著的男人也站起來,看看我,扭頭笑著對嚴行說:“寶貝兒,還有驚喜呀。”

我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眼前是什麼狀況。

我忍不住抓住嚴行的手,低聲問:“他是誰?!”

嚴行語速很慢地說:“你看不出來嗎。”

那男人看著我和嚴行,揚揚眉毛:“你倆什麼情況……今天是不是做不成啦?”

嚴行嘆氣:“做不成了,對不住,你先回去吧。”

男人頭一歪,表情似乎有些遺憾:“那就下次吧,”舉起手機晃了晃,“微信聯絡。”

他說完,就乾脆地穿上衣服蹬上鞋走了。

房間裡一片狼藉,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到處散落著衣服,牆角一堆空啤酒瓶,橫七豎八。

只剩下我和嚴行,空氣的密度像是陡然增大了,壓得我喘不過氣。

嚴行說:“放開手行嗎?疼。”

我連忙鬆開手,他細瘦的胳膊被我攥出一圈紅印。

他好瘦,實在是太瘦了,面板緊緊貼在骨頭上,青藍的血管高高地凸起。我看著他病態蒼白的身體,腦子裡回放蘇紋的那些話,每個字都成了一道箭令,把我打入最深最深的地獄。

嚴行仍舊一臉平靜——甚至平靜得有幾分漫不經心。他彎腰撿起一件短袖套在身上,又翻來翻去,翻出條運動長褲,穿上了。

嚴行坐下,點了支菸,深深吸一口,然後說:“你要說什麼就說吧。”

嫋嫋青煙籠罩他的臉,我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心裡卻明白,他已經離我很遠了。

沒錯,我知道什麼呢,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受了那麼多苦,我什麼都不知道。怪不得三年前在北京西站,我叫他的名字,所有人都聽到了可只有他連頭都不回,我不配。

我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然後單膝跪下——我認罪我悔過我俯首稱臣我——我說:“我愛你,嚴行。”

幾秒後嚴行笑了:“不要一見面就搞這麼驚悚……蘇紋給了多少錢能讓你願意來演戲?你不是最有骨氣麼。”

他的目光像一閃而過影子劃過我的臉,最終落在我攥著他的手上。

我說:“我沒騙你,我說的是真話。”

嚴行垂著眼,不作聲。萬籟俱寂,他的沉默是一場凌遲,一刀一刀刮在我身上。

半晌,他溫聲說:“晚了,一回。”

一回。多少年了我終於又聽到他叫我:一回。大二,大三,大四。研一,研二,研三。北京,臺北,重慶。漫長的時間和遼闊的空間都在此刻凝縮成他口中這兩個字,一回。他說晚了。晚了嗎?可他一叫出我名字,眼前的他和多年前那個高瘦白淨的男孩,又重疊起來了。時移事轉,千山萬水,一眼就望穿了。

“蘇紋告訴了你多少?”嚴行說,“只告訴你我要殺人?還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了?”

“所有。”

“那正好,你應該也明白了吧,我們這些事兒,你沒必要插手,”嚴行笑笑,“你看,你現在不是過得不錯嗎?讀博士了,以後前途光明……咱們不是一路人。”

“我——”

“你先聽我說完,”嚴行打斷我,“你剛知道那些事,心裡不舒服,這很正常。不過你冷靜下來想想,這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也許會可憐我,或者不想我犯.罪,這我理解,也還是謝謝你。但是咱們真的不是一路人,你就不用管我了。”

“不——不是因為可憐你,是因為我愛你,嚴行。”

“這話放六年前說我還是信的……行吧,咱們不討論你愛不愛我這件事兒,”嚴行語氣輕鬆,循循善誘,“咱們現實一點——你看我,我這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被嚴永寬折騰了——十幾年——我算是完蛋在他手裡。你不是都知道嗎?當年那個影片你也看了,用你們正常人的說法,我這種人就是噁心,就是變.態,就是不要臉——都行。我這些年後悔的事兒挺多的,比如一開始遇見嚴永寬的時候我就不該跟他走,再比如我應該早點回商洛看看,也許那樣我就能發現我根本沒燒死我爸呢?但是,最後悔的一件事,還是和你在一起。”

嚴行抖抖菸灰,又吸一口煙:“我不該招惹你,我那個時候太不懂事兒,上了大學又新鮮得不行,我看你們那些人,一個個都真好,你們說話都那麼客氣,態度也溫柔,連吃飯都問,一起嗎?尤其是你,你對我太好了——哦可能我說的好在你們看來也不算什麼——總之就是,我沒忍住,就招惹你了。”

“後來出了那些事兒,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要不說不懂事兒呢,我那時候還以為瞞得住,對嚴永寬瞞得住你,對你瞞得住一切。最後還是連累你,不過我也就明白了,像我這種人,和你這種人,永遠是不一樣的。我在陰溝裡討生活,就離不開陰溝。這麼多年,我好像還差你一句正經道歉:對不起,我那個時候,不應該招惹你的。”

他看向我,嘆了口氣:“唉,你別這樣。”

一陣晚風從窗戶吹進來,九月的晚風仍然柔和,吹在我臉上卻一片冰涼,是眼淚。他說不該招惹我,可我知道那不是招惹,那是愛。我怎麼能讓他,為愛我而道歉。

“再說回現在呢,你也看見了,本來我今晚是打算約個人的,真的,我這人也就這樣了,爛泥一泡。我和嚴永寬的仇,”說到這他竟然淡淡地笑了,“我們這些陰溝裡的人,有我們專有的解決方式。張一回,你不用摻和進來,實在沒必要。你跑來見我我挺感動的,但見一面也夠了,你回去吧。”

我低聲問:“然後你去殺了嚴永寬?”

嚴行笑笑:“雖然我這麼說有點矯情,但是,有些仇確實不是法律判決下來的刑罰能抵消的。你知道嗎?嚴永寬不僅快死了,他倚仗的那個大官也倒.臺了,他是徹底完了,可我還是得親手殺了他,我不殺他,我的仇報不了。我勸你快點回去,回去讀你的書,做你的好兒子,和殺人犯扯上關係就麻煩了,對吧?”

我抓緊他的手,凝視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要這樣?”

嚴行說:“一定。”

我聽著他說的這些話,感覺自己像死過一次,而嚴行,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過很多次了。殺他的兇手有嚴永寬,又未嘗沒有張一回。

我的手顫抖著向上,我起身單膝跪在椅子上,雙手摟住他的腰。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我能說什麼,我無力的語言在他所受的痛苦面前一文不值。

我低頭,深深望進他的眼睛,在他漆黑的瞳孔裡我看見一個倒映的自己,一個任憑他發落的罪人。

我低頭吻他,他順從地分開嘴唇。我的舌尖輕輕掃過他的舌尖,是這裡嗎,曾被你生生咬爛,親愛的,我的愛人。

我們垂死般接吻,他用力圈住我的脖子。我的手墊在他後背上,我真怕冷硬的椅子會磕壞他凸起的脊樑骨。

我感受得到他在我懷裡細細顫抖,他閉著眼,胸口一起一伏。我們糾纏在一起,像兩縷燃燒的餘暉墜入海面,像風撞進風水進入水。

很久之後我們分開,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眼眶通紅。

“來做吧,”嚴行的手掌貼在我溼漉漉的臉上,“做完了你就走,再也別找我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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