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夜色里,大鸟高飞,煽动着翅膀,从道旁树上腾起,抖落一身灰尘,朝着远天而去。
天上悲鸣不止,张药却始终沉默。
“张指挥使,我是今科学政官,也是当朝乌台言官,我弹劾权贵、出巡地方,维系吏治,十多年来,代天子巡狩我从未懈怠。就算为了保全我自身,我曾斟酌言辞,说是针砭时弊也不过隔靴搔痒。是以我为人处事,不是不能放过我自己。我愿为大局审时度势,可是做言管的人,纵然行恶,也绝不能容忍自己,去冤杀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
“所以我不会改供。”
韩渐说着望向张药:“我死也不会改供。”
“行,知道了。”
张药说完,一把扭死了韩渐的手腕,韩渐肩膀一耸,就算他打起浑身之力,欲将心气顶足,可双手被绞之时,还是心生恐惧,乱了心神
“等一下……”
张药应声暂且收力,韩渐腿脚失力,竟因此跌坐于地,他顾不上起身,抬头对张药道:“既然落入你手,也活不成了,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韩渐说完,忽见眼前的张药肩头微动,下颚前倾似有呕欲,接着竟狠狠摁住胸口,转身朝院中急行而去,声音也甚是勉强。
“李寒舟……进来……把人锁了!带走!”
门外的锦衣卫鱼贯而入,手无寸铁的韩渐顿时镣铐加身。
院心中,张药手扶独树却根本平息不下来,头猛一低,竟呕出一大口酸水。
他咳了两声,背身抬手,命李寒舟道:“只带韩渐走,不得拿院内仆从。”
“是!”
李寒舟应下,回头见张药扶树埋首,忙又问道:“指挥使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
张药摇了摇手,抹了一把口鼻,半晌才直起背,“回衙。”
说话间已是双眼充血,酸得张药难受。
他扔下李寒舟等人,快步朝院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踩得地上泥水飞溅。
此时他好想有一人能将他截杀于那道院门之外,或者绞住他的命门,胁迫他下令放走那个入狱则必死的韩渐。
然而这十来年,他张药杀遍梁京根本没有敌手,连恶鬼入梦也能被他砍于虚空之中,谁肯来赴局?谁能勒得死他?
玉霖……
玉霖啊!
不知为何,近院门前,张药竟猛地顿住了脚步,收力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两步。
那道院门早十分老旧,已然露出朽烂之色。李寒舟等人进院之时,没有将门扇收拢,半开之间,一道浅影落在门阶下。张药是何等眼力,五感何等敏绝,根本不必刻意查探,便知门后有人。
门后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动夜行藏影的人。
细看那道浅影,张药甚至能确定,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一条铁链,预备趁他出门不防,一举将他制伏。
很好,那个截杀他的人来了,那个来救他命的人也来了。
只是可惜那人手段没有一点长进,用的还是去年冬天,在刑部狱的中的用过的那个法子。
张药心中怅然,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是去找那个姑娘寻死的啊。
而此间春夜,眼前还是一扇门,门后还是那个姑娘,他再次推门,却是为了求一线生机。
这是什么要命的机缘,这叫他这辈子,如何能割舍掉这门后之人。
张药想着,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
好在这一次,就算不将自己的手腕绞住,他也能控制住一身好功夫,不伤她任何一处。
穿门风摇得门扇咿呀作响,张药缓缓抬起手,推动门扇,那道浅影逐渐露出全貌,与此同时如他所料,一条铁链被人笨拙地绕上了他的脖子,随之立即被手忙脚乱地收紧。然而那人显然身高不够,想绕第二层,甩链两次,却都打张药的后脑勺上。
“你人矮一点啊。”
那人捏着嗓子说完这么一句,甚至径直上手,薅住了张药的头发,用力往后拽,试图从背后,把张药的头拽低。
好弱的截杀客,好霸道的玉霖。
张药的余光撇见了玉霖的手臂,她穿的是一身夜行衣,但显然极其不合身,不出意外,是偷的他夜探庆阳墙后,换在镇抚司的那一身。
“别拽。”
张药仰着脖子低声道:“不要乱来。我蹲下来,你照我说的,重新绞。”
“那你快一点。”
玉霖说完,又把脚边的一条绑绳朝张药身前一踢。
“我不会绑手,你自己把你的手绑起来。绑紧一点。”
“这不是绞腕的绳子,太长了,你哪里找的……”
“镇抚司你睡觉的那屋子里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