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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聽上去,是真的有病了。精神病人總是說自己沒有病的。但哈尼還是忍不住懷疑範妮錯亂的真實性。他悄悄觀察範妮,希望看見範妮私下裡行為很正常。就象他和妻子猜的那樣,範妮只是因為對付不了紐約的生活,學習,愛情,才裝瘋的。在心裡,他們都對範妮的瘋狂沒有什麼切膚之痛,他們也都不願意將這一點說出來,顯得太記仇。他就是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思到美國來的。但他總是看到範妮象木頭人一樣坐在那裡,帶著貓一樣的神情。

範妮常常坐在廚房的桌子前,對著一把空椅子,默默的,甜蜜的。哈尼猜想,那張椅子原來大概是魯坐的。範妮到現在,心裡還放不下已經拋棄她的白人,縱使是已經被傷害成這樣,在她意識尚存的地方,還生長著她對他的依戀。這時,哈尼心裡總是湧出對自己女兒的輕蔑,那種帶著點恨鐵不成鋼,又帶著點報復的輕蔑是那樣強烈和真實地衝上心頭,使他完全不能假裝看不到它,不理會它。那種感情,不是痛心,不是要為女兒復仇,不是憐憫,真的是輕視。她失敗了,所以他輕視她。

哈尼因此而體會到,從前範妮對自己新疆口音的輕蔑,對自己儀態甚至手型的挑剔,也是出自她內心的真實感情。那時,他和範妮的媽媽互相安慰,將原因歸結為孩子沒能跟他們長大,沒能得到父母的愛,在心裡責怪他們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現在他們又和簡妮親熱,所以範妮的感情是扭曲的,才表達出故意的冷淡。但事實上,哈尼心裡隱隱知道,事情沒有他們粉飾的那麼動人和浪漫。他們家的人,就是這樣的勢利之徒。範妮是,哈尼自己也是。或者說,人都是這樣的勢利之徒。帶著點厭惡地看著範妮,哈尼決定不去找嬸婆,他不想讓嬸婆知道在範妮身上發生的事。甚至他也不想到唐人街去找奶奶,他也不想讓自己的母親知道範妮身上發生的事。他心裡清楚,在這種落難的時候,不會有人願意出來幫忙,他也不會去自取其辱。

無論怎樣,哈尼也算是安頓下來了。做飯的時候,他陸續翻出了範妮放在抽屜裡的存貨,這才發現,冬天從上海帶來的醬油,榨菜,真空包裝的雪裡蕻,差不多都還在。甚至連當時他反覆裹好防漏的塑膠袋都沒有拆開。他將它們取出來的時候,範妮連忙對他搖手說:“不要用這些東西,味道太大了,魯聞到會不高興的。”哈尼還在範妮的床底下找到一個帆布小推車,他剛將它拉出來,範妮又羞又急,滿臉通紅地跟他搶,說:“那是唐人街的東西,so poor,魯看到要不高興的。”範妮只以為魯又到奧地利去散心了,會隨時回來。哈尼告訴她,魯已經去做環球旅行了,幾年都回不來的。但是範妮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風頭,等我好了,他就會回來。”範妮常常有這種驚人之語,慢慢的,哈尼也習慣了,不管範妮是真瘋,還是裝瘋,他都認了。

廚房裡的冰箱很老了,帶著art deco式的曲線,哈尼看著它實在眼熟。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家裡的冰箱也是這樣的一個大傢伙,在轉角那裡也帶著一點點圓弧,象家裡的樓梯,媽媽的梳妝檯。維尼後來考證出來家裡的東西都是美國貨,哈尼一直將信將疑的,現在,居然得到了證實。哈尼忍不住走過去開啟冰箱門,小時候,他總自己開冰箱的門拿冰鎮的西瓜吃,他甚至想起了夏天外面梧桐樹上響亮的蟬鳴,爸爸告訴他說那些蟬叫的聲音是“知啦知啦”,是個驕傲的動物,不停地說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哈尼還想起來,當時自己為了討好爸爸,乖巧地說:“如果不用功,它又能知道什麼呢?”爸爸大大地點頭說,“這就是所謂的不知為知之,是最不好的品格。”那時,他是南洋小學公認的資優兒童,父親最偏愛的孩子。所以,哈尼因為跳黑燈舞會,被迫報名到新疆去,永遠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就成了父親最不能原諒的事。他不光自毀前程,而且也毀了父親。由寵愛變成的憎惡,哈尼體會得最深。有時,哈尼覺得父親暗暗將他自己無法原諒的失誤,也轉嫁到他頭上。此刻,哈尼在開啟的冰箱裡,看到的是自己做的紅燒豬腳爪和雞蛋,還有香蕉,美國最廉價的食物。冰箱裡的那盞小燈,照亮了截然不同的食物,也照亮了他的命運。

“我真苦啊。”哈尼呻吟了一聲,蹲了下去。

他久久地開著冰箱的門,聽到放在門上,用金色錫紙包著的英國黃油,在溫度變化時,錫紙發出了微輕的抽動聲,那是他在超市裡偶爾看到的小時候吃過的黃油,他買下它來,到底忍不住重溫過去的癮頭。在超市的貨架上,他靠那咖啡色的包裝,認出了英國的克寧奶粉。當年他的母親在香港給他們寄包裹時,常常在衣服裡夾帶克寧奶粉和用金色錫紙包的黃油。哈尼過去拿了克寧奶粉看,它竟然一點也沒變。當時上海這種非國產的東西比金子還珍貴,吃光了奶粉,不捨得丟掉裝奶粉的洋鐵聽,就留著裝散裝的糖果餅乾,直到鐵聽的底都鏽了。他吃驚地握著它,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將它放回到貨架上面。但後來,他又拿了一聽放到自己的推車裡面,他想要再嘗一嘗,“也許,”他想,“也可以寄回上海去。寄給爹爹。”接著他又看到當年媽媽寄來的瑞士糖,黃油,還有用彩色錫紙包著的巧克力,他雖然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卻從它們的形狀上一下子就認出了它們。他記得那巧克力特別的香,還放在郵局的櫃檯上,他的爸爸還在為裡面的糖果付進口稅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了它的香氣。他從貨架上拿了一包瑞士糖,一包巧克力和一條黃油,但最後要付錢的時候,他只留下這條黃油。他對自己說,他得增強營養,準備開始打工。

哈尼曉得自己的當務之急,是要趕快為簡妮找到出路。但他實在不知道怎麼做。簡妮已經有了錄取通知書,他不需要再為她找學校。他需要找到一個過硬的擔保人,或者將一大筆美金存進大學,讓學校為簡妮出具一個名義上的獎學金通知,加強獲得簽證的可能性。但他做不到。在上海,他還能在簡妮那裡知道一點訊息,甚至到美國領事館門口去打探一點竅門,到了紐約,他反而覺得自己象是被封死在琥珀裡的小蟲子一樣,與所有的東西都是隔開的。這種感覺,真讓他害怕。在新疆,最艱苦的時候,他的心裡都沒有這樣慌亂,這樣沒著落,格林威治村風雅的街道和建築,簡直嚇住了他,讓他很快就累了。他感到,那些花花綠綠的人們,燈光明亮的店堂和動輒飄滿半條街的咖啡香,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在街上轉來轉去,象莎士比亞劇裡穿行在宮殿裡哀怨的鬼魂,在維爾芬街角上,他也看到了那個西班牙式的石頭噴泉。他對原先自家花園裡的那個石頭噴泉還有點印象,他也馬上意識到它們之間的淵源因果。他拎著塑膠袋,去噴泉那裡坐了一會。聽著嘩嘩的水聲,他想起來,小時候,父母去跳舞了,自己獨自在二樓的臥室裡睡覺,那個說無錫話的奶媽在照顧朗尼。自己總是聽到嘩嘩的水聲,以為是下雨了。有時父母的黑色小別克車回家來了,壓在路面上那嘩嘩的響聲,也象是在下雨。那時他家沒有車庫,爹爹就將車停在花園的一塊水泥地上。童年時代的事情,哈尼很少想起來,一旦想起,也會馬上自覺停止回憶,這是他在新疆學會的保護自己的方法。媽媽從美國探親回國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上了他,他是長子。要是媽媽那時不急著要回上海做月子,而留在爸爸那裡生他,然後再回國的話,他如今就是美國公民,出關時走的是公民通道,用的是深藍色的護照。他的生活道路就會完全不同,他孩子的道路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丈量自己生活中那些可怕的失誤,計算那些無法控制的失誤是怎麼毀掉他的一生。那個石頭噴泉裡的水,象銀色的綢緞一樣柔軟地從石盤的邊緣掛下來,在陽光裡閃爍。它照亮了他的回憶,他家的小噴泉也是這樣的。那時,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媽媽說過,不能再讓他學鋼琴了,音樂會加重他的娘娘腔,他應該學工科,做一個精準均衡的紳士。但他的一生,與母親的理想,風馬牛不相及。與這四周,風馬牛不相及,與他想要的生活,也風馬牛不相及。甚至,哈尼也不怎麼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他還來不及考慮,就被命運衝進了湍急的生活,他要拼命才能活下來。

哈尼心裡知道,象普希金那樣垂頭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追憶,是沒有意義的。那種漫天而來的多愁善感也沒有意義。要是讓它氾濫,只能給自己增加麻煩。他不是詩人,也不是那個留美工程師的小孩,而是王家在美國唯一的健康人,重任在肩。他決定趕快找一份工作,馬上開始掙錢,有點東西抓到手,心裡才感到實在。

哈尼的理想,是到說英文的地方打工,他不想去唐人街。買菜時,他去了唐人街,和範妮一樣,他也討厭那裡的人,那裡的商店,那裡的氣氛,他覺得那裡面有種鬼鬼祟祟的東西,將他心裡努力藏著的卑微感一下子點破。

他不捨得花錢買報紙,看求職的版面,就到地鐵出口的廢物箱裡去拿別人扔掉的報紙。每天早晨,在華爾街附近地鐵站裡的廢紙箱上,都堆著別人在地鐵上匆匆看完扔掉的英文報紙。第一次,他琢磨了好久,才找到求職的內容,那原因簡單而實在,因為他不知道有人說want,有人說hire,其實都是想要用人的意思。他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電話過去,但他說不好英文,更糟糕的是,他聽不懂對方在電話裡說了什麼,各種腔調的英文透過電話傳過來,就如天書一般。他只有諾諾的份,白白浪費了電話費。這時,他才體會到魯的英文那麼清楚,那麼慢,怕是特別為了讓他聽懂。

懂了want 和hire,哈尼決定自己出去一家家找,他覺得自己面對面跟人家說,大概能懂得多一點。

哈尼想要去咖啡館和酒館工作,他當不成那些坐著喝咖啡曬太陽的人,能聞到咖啡的香味,能在一個風雅的地方幹活也是好的。那些咖啡館的夥計們,穿著白襯衫,帶著黑領結,腰上圍著長長的黑色圍裙,屁股翹翹的,邊走邊結實地擰著,圍裙的前面有個大貼袋,放點菜的小本子。他們有股子精明利落又殷勤的勁頭,帶著哈尼喜歡的老派的紳士氣息,比餐館的夥計風雅。特別是他們大都將頭髮整齊地梳過,用了髮蠟,頭髮上留著一縷縷梳子的齒印。那樣整齊的頭髮,讓哈尼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少年時代,家裡的一瓶胖胖的凡士林髮蠟。哈尼希望也能當上這樣一個快步來往的,梳著一個歐洲電影裡面看到過的整齊頭髮的酒保,在音樂聲中穿梭,有時還可以看到美麗的女人。

但一天下來,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竟然沒有一家要他,老闆們大都做在櫃檯後面忙著的,都對他搖頭,客氣地說:“抱歉,我們店裡現在不需要人。” 明明在玻璃門上貼了hire,但是也不要他。哈尼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在外表上已經完全不是梳著飛機頭的翩翩少年,甚至也不是團部中學裡那個洋氣的高中英文老師,女生多少另眼相看的上海人,而是一個連街邊咖啡館都不肯僱傭的老土。哈尼後悔自己沒有認真打扮自己,他笑自己在新疆久了,只以為幹活,只要把袖子捲起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行了。其實,來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找工作,不光要看上去肯吃苦,也要賣相好。“賣相”的實在含義,比“漂亮”要大大多出一個“賣”字的逢迎。也許賣相,比肯吃苦更重要,咖啡館裡,其實也不需要吃什麼苦。開始的時候,哈尼不肯承認自己居然變成一個對咖啡館來說,情調不夠,賣相不好的人,他想,只是自己在中國太守拙了,現在可以恢復原來的本性。他甚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怕是風流太過了呢。在新疆,稍稍放縱一下,就已經成了全校最洋氣的老師,不得不夾緊尾巴做人。

第二天,哈尼用魯留下來的香波細細地洗了頭,燙好了白襯衣穿上,在走廊的鏡子前整理了自己,再進咖啡館的時候,他將自己蠢笨的大手背在身後。店老闆多問了幾句,會不會燒咖啡,會不會用機器,會不會調雞尾酒,懂不懂得調Irish Cream,有沒有工作經驗,會不會講英文,會不會端托盤,最後,有沒有在美國的工作許可,哈尼就這樣再次敗下陣來。哈尼也是傷心的,但不象範妮那麼傷心,他到底在新疆的農場裡當過十年農工,他只是在廚房裡做了一杯魯剩下的咖啡,喝了,笑了笑自己的妄想,就過去了。

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酒館,然後他知道,對於格林威治村的酒館來說,他太老了,也太鄉氣。格林威治村的文化傳統,酒館比咖啡館更加時髦,更有特點,在那裡當酒保,得有尚未成名的先鋒藝術家的那種頹廢和憤怒,以及對風雅不屑一顧的狂放之氣,要懂得很有型地弄亂頭髮,但不能真的骯髒,要懂得用冷酷和迷茫的眼神,但不能讓客人覺得不安全。他要懂得製造一種藝術的氣氛,那是來格林威治村酒館的客人們追求的情調。這次,哈尼知道自己離一個格林威治村酒保的條件相差太遠,他試了幾家,就退出了。

在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餐館,然後他知道,對於格林威治村的餐館來說,他對西餐太不熟悉了,連佈置桌子的知識都沒有,要從客人的哪一邊倒酒,更是無知。

哈尼還是想在附近找工作,這樣可以照顧到範妮,也能省下交通費。

有個好心的店主,對一臉沮喪的哈尼說:“你是中國人,又什麼不會,還沒有工作許可,何不去唐人街試試運氣,”那個人握了握哈尼的胳膊,“去唐人街,他們什麼人都敢用,什麼不會的人,也能在那裡找到事。”

哈尼不得不去唐人街。沿著百老匯大道一直往下,漸漸地,聞到了空氣裡的鹹味,那是唐人街上百家廣東館子和上百家鮮魚店裡養活海魚和龍蝦的大桶散發出來的氣味。在擁擠雜亂的街道兩面,有一家一家密密相連的餐館,雜貨店,金店,服裝店,食品店,電器店,哈尼看到許多中國男人穿著阿迪達斯的白色運動鞋,鬆垮的牛仔褲,頭上戴著棒球帽,勞碌而疲憊地在街上經過。他想,自己將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他心裡有點失望,那種失望象胃潰瘍一樣,是橫在胸前後背悶悶的隱痛,但不過分。他很熟悉這種感覺,所以象那些老胃病懂得忍受悶痛那樣,懷著失望的心情,小心尋找著Wanted。

哈尼在一些餐館的玻璃上發現了直接用中國繁體字寫的用人告示。可事情並不順利,他沒有廚師經驗,也沒有跑堂的經驗,聽不懂廣東話。而且,對於中國餐館的跑堂,他的動作不夠利落,他的腿腳太蠢。而領位的,都是精明的女人,也不是哈尼能夠勝任的。唐人街上的餐館老闆不象格林威治村的老闆那麼客氣,他們喜歡什麼也不說,只向外揮揮手,讓人出去了事。

這時,哈尼心裡的隱痛漸漸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又象一隻被逼到牆邊上的雞一樣,渾身的雞毛,不論長短,都乍了起來,雖然難看也無用,但表現出了拼死的決心。

哈尼終於在唐人街找到了一個洗碗的工作,從下午6點到凌晨2點,因為他沒有打工許可,所以餐館付他現鈔,一小時3.5美金,唐人街最低的工資。他和店老闆都可以因此而逃稅。哈尼二話不說,就點了頭。那個廣東餐館的工頭用夾生的普通話說了句:“你一定是從大陸來的表叔吧,就是你們這些人把唐人街的工資拉下來的。”

哈尼只是看了看那張表達著鄙夷的廣東人寬大的臉。他想起了在新疆農場裡的指導員,隊長,主任,連長,他們被從沙漠來的熱風吹得紫紅的臉上,都有著相似的鄙夷,以及在那鄙夷後面隱隱欲現的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惱怒。那並不是中純粹的鄙夷,那裡面的幸災樂禍帶著掩蓋的潛越的慌張。哈尼一輩子都在別人這樣的神情裡生活,那鄙夷後面的東西,就是支撐他的力量。就象他的爹爹在失望後面的東西,也是哈尼肯定自己的力量一樣。哈尼早就在生活中學會了順從,他接受侮辱,沒有太大的困難。他心裡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工作,將別的忽略不計。

在他得到了晚上就可以來上班的許諾,離開那家廣東餐館的時候,甚至感到了自己心裡的安慰,無論如何,他這個蘿蔔,總算找到了容納自己的那個土坑。他在帶著鹹味的街道上走過,經過金晃晃的金店的櫥窗,流著洗魚水的魚生店,從上到下,鋪天蓋地掛滿廉價衣物和書包的鋪子,還有街邊嫋嫋冒著油氣的油餅攤,哈尼體會到唐人街對他這樣飄泊的人的實惠和般配。一半感傷,一半安慰的心情,在他心裡輕輕地沉浮。

按照從唐人街找到的免費小報上的廣告,哈尼在法拉盛七號地鐵終點站的地方,找到一家學費最便宜的語言學校。他去報了名,當上了語言學校的老童生。靠了這個語言學校出具的註冊證明,他又到下城的移民局將自己的訪問簽證轉換成了學生簽證。這樣,他就能合法地在美國等待機會。然後,他又在法拉盛找到了一份白天的工,從學校出來,可以直接去打工,不浪費路上的時間。

哈尼為了省錢,找的是那種野雞語言學校,在一棟舊大廈中的一層樓,大多數學生都是混一張合法簽證的人,上課的時候,常常睡得東倒西歪,補打工欠下的覺。剛開始去的時候,哈尼也是累的,但他在課堂裡睡不著。無論如何,坐在美國電影裡看到過的那種帶一面小桌子的靠椅上,面對一個白人教師,還是讓他心動,讓他想到那些早已分崩離析的舊事。他曾是王家最能讀書的孩子,他並不用功,但學什麼都快。一直讓爹爹不滿意的,就是他不思進取的性格,他真正喜歡的,是跳舞,聽唱片,為女朋友照相,騎英國腳踏車兜風,與甄展年輕時代十分相似。朗尼出事以後,爹爹就希望他能上大學。但他沒有做到。他覺得,爹爹一直將王家的墮落歸罪於自己,好象要是當年他上的大學,王家的情況會就完全不同。哈尼覺得,從自己到新疆以後,王家的恥辱,就從爹爹當年的錯誤決定轉向了自己無法在1964年考大學的事情上。哈尼用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幫簡妮出人頭地,也有某種雪恥的願望。

在課堂上,哈尼算得上是用功的學生,英文的底子不錯,功課也認真完成。知識面比一班學生都要寬。做小組作業時,大家都喜歡和他一個小組,因為能得好分數。老師也常常讓他朗讀自己寫的短文作業,並鼓勵他參加下午的寫作班,多學一點。那個老師,大胖子,紅臉膛,是熱心而自豪的美國老太太,“這是美國!你有夢想,就去實現它,不分年齡,不分種族,把眼淚擦乾了吧。”她用肥大的胸脯熱乎乎地貼著哈尼的胳膊,煽動他說。她覺得他應該將自己的經歷寫出來,在美國出版。他臉上似笑非笑,四十歲學吹打之勇曾在哈尼心裡一晃而過,他幻想過,也許自己真的可以在美國學出什麼名堂,然後衣錦還鄉。但當他偶爾在四十二街汽車總站對面,看到一家匹薩店要送外賣的人,他去問了問,得到了那個下午送外賣的工作,就打消了再加一節課的念頭。那個在匹薩店送外賣的工,正好利用上了去唐人街餐館之前的那段下午的空餘時間,在曼哈頓中心區的工資和小費都高一點,對哈尼來說,又沒有額外的交通費支出,是很合算的。

老師的藍眼睛象熄滅的燈泡那樣暗淡下來。“好吧,這是你的選擇。”老太太難過地說。

“我很抱歉,”他說,“我需要錢,我的孩子,”

“不要對我說抱歉,這是你的事。”老師打斷他說。

“是的。”他說。

從此,他和老太太就互相躲著,老師甚至不那麼喜歡叫他起來為大家朗讀短文了。哈尼覺得自己傷了那老太太的心,他突然在一個美國老太太身上再一次體會到爹爹的那種惱怒,這讓他也惱怒起來。

哈尼的生活很緊張,他很快就將老師和寫作班的事情忘記了。他一早就起床,將範妮的飯準備好,放到桌子上。然後,他坐地鐵到學校上課,其實是點個卯,等老師點了名,統計了出勤率,他就離開學校,開始打工。他的同學介紹他去皇后中心裡的超級市場,那裡需要一個上貨的工,因為那是早晨的力氣活,工錢高一點。班上的許多同學都是在班上點了卯以後,就出去打工。他決定要這份工的時候,心裡帶著對老太太的報復,他就是想傷她的心,她那一無所知的,美國人愛管閒事的心。

要忙完整整一天,午夜以後,他才放工。分好了小費,哈尼帶著滿身廚房裡的油煙,滿手的洗潔精帶著檸檬香精氣味,走著回家。他的雙手漲漲的,因為太多時間泡在熱水裡。他也戴了一頂棒球帽,此刻,他體會到了戴棒球帽的好處,它雖然不倫不類,但看上去比不戴帽子要精幹多了,讓自己多少有點運動著的勇氣。他也買了雙唐人街鞋店便宜的阿迪達斯運動鞋穿,那是因為方便,在水淋淋的廚房間工作,這樣的鞋子防水,耐髒,長時間地站著,也不會讓腳很痛。在堅尼街上走著,能看到夜色裡三三兩兩地走著些收工的男人們,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哈尼想,那都是和自己一樣,從中國餐館裡放工回家的人。他們走路的樣子都不好,都是中國男人慣常的姿勢,塌著肩膀和胸脯,膝蓋也不直,動作很慢,象生病的魚一樣。哈尼想,自己也一定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哈尼和一起跳舞的朋友曾互相提醒,走路的時候,一定要儘量將身體挺直,象洋人一樣筆挺。那時,半條淮海路上的人都會多看他一眼。而現在,在不夜的春街上走過,連警察都不多看他一眼。但哈尼的心情並沒有太壞。在這時,他常常用手摸摸裝在口袋裡的現錢,那都是些小票面的錢,皺巴巴的,但它們是實實在在的錢。至少簡妮可以用這些錢多申請幾個大學,到美國來的時候,可以晚一天去打工。哈尼相信,和自己一樣深夜放工,軟塌塌地走在唐人街上的男人們,心裡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他知道這樣走路,身體才最省力,雖然不那麼精神好看,但是很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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