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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大堂裡那個高挑的女服務生及時迎上去。將他堵在門口。她穿著月白綢子的中式小褂,黑色綢子長褲,將頭髮盤了一個法國髻,插了一排用細鉛絲纏過的茉莉花,是公館裡本分傭人的打扮,只是神情有些粗魯的勢利。她以為又遇到了沒眼色的客人。

王家花園剛剛開張的時候,常常有這樣的客人闖進來。他們坐下了,也把餐巾抖開了,等到看選單,才驚叫起來:“這麼貴?!”常常,他們的臉也隨著漲紅了。服務生心裡明白,那種紅,一半是著急,一半是生氣。她就不出聲地在一邊站著,等著。心裡驕傲地反問:“你難道以為此地是飲食店嗎?”要是他們夠膽量站起來走人,倒也爽快。但這種客人,常常又是最抹不開臉的那種人。他們要是硬撐著在這裡吃飯,鐵定就是最難服侍的客人。他們一定不喝法國波爾多的進口紅酒,也不喝日本進口的啤酒,只點些最便宜的菜。但一會嫌菜少了,湯又嫌涼了,其實,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是嫌太貴了。

王家花園的餐桌,就象放大鏡一樣,將客人的背景放大得纖毫畢現。而這裡的服務生,就象站在放大鏡後面那樣,掂量著客人的份量,然後決定自己的態度。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女人的首飾和修得閃閃發光的指甲,男人乾淨的面板和真正燙過的白襯衣,都被照亮了,富有的臉,帶著挑剔和精明的樣子,還有一點點的驕橫與得意,也被漿燙過的雪白桌布和鍍銀的餐具襯托出來。服務生們都喜歡看到那樣的客人。而這些迫不得已坐下的客人,總是吊著苦瓜臉,即使有高談闊論的,也能看出他們磨毛了的的確良襯衣領子,發黃的指甲,在雪白桌布前的拘謹不安。要是冬天,他們已經在暖氣裡熱得紅頭漲臉,卻死死捂在厚毛衣裡,不肯脫掉,一定是裡面穿的衣服不能見人。服務生們是從心裡鄙夷他們的,服侍這樣的客人,連自己都不那麼體面了。但是,他們是不會表達出來的,他們會表現得更加彬彬有禮,滿臉假笑,著意襯托客人們的寒酸。逼客人不得不草草用了餐,趕緊落荒而逃。慢慢的,王家花園的高門檻在周圍傳開了。王家花園服務生被薰陶出來的乖巧與勢利,在有錢客人和外國客人裡面也是有口皆碑。他們的態度使這些受到禮遇的客人,在心裡滋生出微妙的滿足,猶如爽利的奉承。

漸漸,不識趣的客人少了。她在大堂服務,也很久沒看到過這樣的客人了。

“先生預定過嗎?”她問。

“是的。”甄展回答說。

“我們這裡的規矩,要請領位小姐將你領進來的。”她引著他往外走,“你說預定過,請問是用誰的名頭呢?”

甄展卻並不隨她往外走,臉色也強硬起來。從前他家的用人的確也穿月白色的衣服,他對她們都客氣,有時,他還願意教年輕的用人寫字,給他們些錢接濟家裡。這樣讓他心裡舒服,領受到下人的感激,覺得自己是個好少爺,不浮華,有悲憫之心,象俄國的知識分子。他在這個宅子裡,還沒看到過如此刁滑的神情。他冷冷地看著她,看她眉眼之間那年輕的愚蠢的勢利,挑剔她上海話裡明顯的安徽口音。“好沒有眼色。”他心裡說。

這時,已經坐在桌前的年輕職員看到了甄展,他們紛紛過來招呼他。進出口公司的年輕職員大多是這幾年外文系畢業的學生,他們格外喜歡甄展這樣的老先生,雖然甄展從不提自己的身世,但他們還是喜歡他靜默中不凡的趣味,他純正的口音以及他神秘的低調。在喧譁的致富聲中,他看上去十分清爽。

侍應生這才偏過身去,讓到一邊。但甄展卻並不動身,他遠遠地站在侍應生的對面,等待她退到一邊,將路完全讓出來。直到她不得不退後兩步,他才微微朝她點了點頭,向他的桌子走去。遠遠的,那燙得平平整整的雪白桌布上插滿蠟燭的大蛋糕,讓他想起小時候家裡人慶生時,飯桌上每人都在胸前別一張剪成花狀的花紙,表示祝賀。小時候在這棟大房子裡,他度過了無憂無慮的,清高沉靜的青少年時代。

甄展被讓到主座上,與另一個老太太坐在一起,她是外貿學院退休的教授,燕京大學的畢業生。他們倆被請到公司幫忙。他們看到餐桌中央的大蛋糕,滿滿的蠟燭雖然難看,卻是真心實意,他們倆同聲客氣:“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已經老朽了。”老太太雪白的捲髮襯著藍襯衣,讓他想起自己的妻子範妮。

年輕的職員們很喜歡他們兩個老人,在等菜的時候,紛紛要求陪他們去參觀房子和牆上的照片。他們斷定,老人自己是不會來這種昂貴的時髦地方消費的。甄展和老太太被那些年輕的職員們陪著,去看照片和彩色玻璃窗。

“我去美國唸書的時候,就乘這種郵輪。”老太太指著照片說。

甄展看到了自己家傳統的額頭和嘴,從祖先,一直到簡妮。在大哥和簡妮照片的細縫裡,他看到了老範妮和小范妮,愛麗絲,哈尼他們三兄弟,還有自己的一生。那麼小的一條細縫,象《堂吉可德》的插圖那樣,浮沉著這麼多無所歸依的人形。然後,他看到那個永遠被留在照片上的鴉片倉庫和穿月白長衫的中國人的臉,看到了唐人街溼漉漉的街口邊,站著的中國男人。

“因為太平洋戰爭,我們的船要停好幾個地方。“老太太繼續說。

甄展看到樓上浴室的門,那是他們兄弟用的浴室,姐妹們的房間和浴室在樓上。那個銅把手看著眼熟,但原來的門是棕色的,現在卻換成了白色,他倒不敢認。那個銅把手來自美國的新英格蘭,在美國留學時,維爾芬街公寓的浴室把手也是這樣的。經過那裡的時候,他不由地伸手去握了一下,熟悉的感覺象閃電一樣照亮他的心,果然那是原來的把手。陪著他的女職員卻輕輕制止他:“王先生要用洗手間的話,要到樓下去。”她示意他,他才發現,門上釘了個小銅牌,上面畫了一隻高跟鞋,甄展迷惑地看著它,然後恍然大悟,現在,這裡是給女賓用的洗手間。他慌忙說:“真是荒唐,我沒看到這張牌子。”

“王先生,你去留學的時候也應該坐這種郵船的吧。”那個年輕女孩問甄展,她對他一直很溫柔,很照顧,她是個聰明孩子,也學得很快。甄展覺得她對自己那樣的體貼,好象想要安慰和補償他那樣。

“是的。”他簡單地說。這班小青年很喜歡知道他的過去,他們沒有惡意,他知道,但他不想說。他們陪著他和老太太看照片,看房子,看那下沉的露臺,與照片上的露臺對照,誰也沒想到,他就是照片裡站在露臺上滿身戲裝的王家少爺,這裡曾是他的家,他就是在甄盛和簡妮中間的那條空白裡的真實。他看了身邊的女孩一眼,比起他妻子範妮的臉來,她臉上有種村姑式的單純和對繁華熱烈的嚮往,類似嘉麗妹妹的那種。範妮的神情一直很象女明星瑪琳.戴德麗,走到哪裡,都有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甄展想,範妮的消失,也象戴德麗演的《珍妮的肖像》裡的珍妮。她比盧夫人真是漂亮多了,好比鑽石與赤足的金子。

他看到他的臥室現在變成了一間包房,它的名字叫“洋涇浜”。他忍不住想笑,真是幽默啊。

這餐飯吃得很平靜,年輕人胃口很好,整整一沙鍋水筍紅燒肉都吃光了,整整一隻什錦暖鍋也吃光了,每個人的骨盆裡都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花蛤殼,它們張開著,真有幾分象元寶。

該到吹蠟燭吃蛋糕了,店堂裡的音樂突然換成了《祝你生日快樂》,滿桌的年輕人都合著音樂對甄展和老太太唱歌。侍應生來點燃了蠟燭,滿滿一蛋糕的燭光跳躍閃爍,真是壯觀。甄展和老太太欠起身來,他們成了店堂裡的中心人物,女老闆特意帶著侍應生來祝賀,她送給甄展和老太太一人一張八折的貴賓卡,希望他們今後常來吃飯。

“別忘了許個願呀。”年輕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甄展代表老太太致謝,他說:“我們老了,沒什麼一定要實現的心願。只是希望你們好,希望你們能順利地與世界溝通,從此與世界融為一體。”

“沒了?”大家問。

“夠大的了。”甄展說。

老太太深深地點頭,也說:“是夠大的了。”

女孩子說:“你們的生日,要為自己許願的。”

“這就是自己的心願。”甄展和老太太同時說。

當他們合力吹滅73根蠟燭時,他們聽到了掌聲。

他們吃完飯,離開王家花園時,那些美國學生也結束了,他們一起離開餐館。等與辦公室的同事們一一告別以後,甄展獨自向家的方向走去。當年,王家的大隊人馬要離開上海時,他最後一次回家吃飯以後,也是這樣步行回自己的家。這條馬路兩邊的格局幾乎沒什麼變化,只是房子都老了,破了,髒了,但在夜色的掩護下,看不那麼清楚。街道兩邊的樹也長高了。

這時,在街心花園邊上,他看到那個美國老太太搖著頭往前走,一邊厲聲說著No。而一個挎著芒果籃子的安徽人卻緊緊跟著她,不停地叫著“老闆”。老太太邊上跟著一箇中國青年,他回頭來大聲喝斥那個賣芒果的安徽人,不讓他跟著他們。

甄展走了過去。安徽人將手裡拿著的那個摔爛了的芒果給甄展看:“老闆啊,這外國人挑芒果的時候,把我的芒果摔爛了,我拿來的時候,進價那麼高,我賠不起呀。”

“你想讓人家外國人買你的爛芒果,良心有哇?”那個青年大聲責罵著,“它自己掉下去摔爛的,怪得到別人嘛。”

“你們要是不這麼翻籃子,它也不會掉下去的啊。”安徽人說,“外國人已經買了幾個了,就算便宜點,把這個也買去,不行麼?”

“去去去!”那青年甩著手趕那個緊跟著他們的安徽人,“把你一籃子一起買去好哇?你怎麼這麼黑心。”

甄展說:“這個芒果剛剛摔爛的,還可以吃。你們買了去,他做小生意就不損失了。”

“你是誰?”那個青年責怪地看了一眼甄展,“如今賣芒果還有搭子啊?這世界真出怪了!”

老太太轉過頭來,拉住那青年的袖子,輕聲要他離開這裡。

甄展走過去,擋住老太太的路,說:“女士,你並不在乎多買一個芒果,而且這個剛剛熟透的芒果也完全是可以吃的。他是個窮人,你為什麼就不能幫助他?”

老太太看了一眼甄展,他有地道的紐約口音。

“我不是不願意幫助他,我是不喜歡他這種方式。”她說,“我喜歡被威脅。”

“那麼,你喜歡他的方式?”甄展指著那個青年,“你不覺得那也是令人不快的方式?”

“你想怎樣?”老太太問。

“我想,你最好把這個芒果也買下來。”甄展說著從安徽人手裡將芒果拿過來,遞到老太太手裡,“就是這個,女士,你看著它被摔破的。”

老太太很不情願地開啟自己手裡裝著芒果的塑膠袋,將那個芒果裝了進去,將錢遞給安徽人。

等老太太和那個青年離開了,看熱鬧的人也四散,甄展才發覺自己渾身發抖,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在上海街頭與人爭執。他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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