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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被揪回的當天並沒有被送回學習班,這個晚上天陰著,沒有月亮也沒星星,他摸黑從河灘裡給豬圈裡擔墊圈土,先前沒有了墊圈土,總有人替他擔著,現在圈裡成了稀泥湯,豬都成了泥豬。他一氣擔了五次,第六次擔著剛拐進巷,黑乎乎地從巷角過來了馬勺,一下子把馬勺撞坐在地上。馬勺長年患偏頭疼的病,又新添了他媽遺傳下來病,心也慌,去三嬸家借了一枚金戒指,要喝用金戒指熬過的水。馬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經看清是支書的土籠子撞了他,他裝著沒看清,發兇道:誰嗎,眼窩呢,要眼窩出氣呀,你會走路不會走路?!支書趕緊說:我沒想到有人麼,你從巷角過來腳步輕輕的。馬勺說:我走路哩是打胡基呀要多大聲?!哎喲,哎喲。支書放下籠擔子,過去拉他,說:還疼不,疼不?馬勺這才說:噢支書呀?咋是你嗎,黑漆半夜的你做啥哩?支書說:我擔些墊圈土。馬勺說:擔土你說一聲麼,誰給你擔不了,得你去?你回來啦?支書說:還得去學習班。馬勺說:咋還去學習班?支書說:我現在是水裡的葫蘆麼,按下去提上來,提上來按下去麼。馬勺心裡說:落水狗麼。嘴上卻說:這不是糟賤人麼,你胃不好,要人命呀?支書說:這倒沒事,胃病好了。馬勺說:還能治胃病?從地上起來,說:那好,那好。就離開了,心裡說:能治胃病?那你就好好去受批鬥吧。

第二天,支書在家裡等著送他去學習班,沒人來,他就去中山坡塄上他家的老柿樹上夾柿子。村裡有柿樹的人家差不多都夾過了,他家的柿樹最大,柿子也結得繁,去夾的時候碰著狗尿苔,狗尿苔就幫著他夾。夾了一個上午,揹回去了三揹簍,樹梢上還稀稀拉拉有七八個沒夾淨,支書說不夾了,給老鴉留些食,狗尿苔覺得給老鴉留得太多了,但樹梢他爬不上去,就回家掮了梯子來。先是他上了梯子用竹竿去夾,還是夠不著,便讓支書上梯子,他在下邊穩著,沒想他梯子一頭搭在樹上,他用著腳蹬著梯子根,正指揮著支書往右往上夾柿子,腳下稍一鬆勁,梯子就滑了,支書掉下來把腿摔斷了。

善人為支書接了骨,需要的簸箕蟲和篦篦芽草都是狗尿苔找來的,狗尿苔覺得這都怪他,就一定要把柿樹上剩下的柿子再夾回來。他盡最大的能力仍是爬不到樹梢,就在樹上抱了枝股使勁搖。老鴉在空中說:嗇皮嗇皮,不給我留!狗尿苔說:朝南那三個枝股上的給你留著!善人從山神廟下來,他要去複查支書的傷,見狗尿苔搖樹枝股子,柿子誇哩誇啦掉下來,他就在地上撿著如掉下的雞蛋一樣的軟柿吃。支書的老婆也來要把夾下的柿子拿回去,撿起一個軟柿,柿汁瀝瀝淋淋往下掉,善人緊跑過去,彎下腰用嘴去接,軟柿卻一下子全掉下來,嘴沒接住,稀紅的柿汁從下巴上滑落在地上。善人說:再好的飯倒在地上了就看著噁心。狗尿苔卻在樹上咯咯咯地笑開來。支書的老婆說:這娃,我一天愁得吃不下睡不著,你是那身份,倒這樂哉!狗尿苔說:我是碎娃兒。善人就說:你要學狗尿苔哩,人一變碎娃,神就來了。支書的老婆說:來啥神?善人說:再苦,你都要故意的樂,時間久了,真樂就能出來,陰氣像一股煙飛了出去,百病全消,俗話說神出鬼沒,樂就是神,陰氣就是鬼,神一出來鬼自然就跑啦。支書的老婆說:那咋做得到呢?你說今年我家咋這不順呀,不說他失了勢,就那身子,只說胃病好了,沒想腿卻又斷了。支書的老婆臉上皺紋本來就多,她一慪愁,鼻臉凹裡的皺紋聚了一疙瘩。善人說:你要有另一種醒法哩。支書的老婆說:啥醒法?善人說:不當支書了,胃就好了,這就是壞事變了好事麼,腿一斷,學習班不是去不了嗎,還不是好事?這入活在世上,有……。善人突然不說了,背了手往坡根的路上走,支書的老婆還在說:你咋走呀,你?狗尿苔在樹上急得要叫支書的老婆,又不能叫,想摘個柿子砸著她,也摘不到,脫下一隻鞋扔下去,鞋砸在她的肩上,支書的老婆一扭頭,看見了走過來的水皮,她也就閉了嘴。

水皮站在那裡對狗尿苔說:狗尿苔你幹啥呢?狗尿苔說:你也去夾你家樹上的柿子嗎?水皮說:我問你幹啥哩?狗尿苔說:你沒看見我在夾柿子嗎?水皮說:給誰夾柿子?狗尿苔說:給支書家夾柿子。水皮說:你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啊!狗尿苔說:我本來就叫支書是爺麼。水皮說:聽說是你穩梯子時他跌斷了腿?狗尿苔說:怪我沒穩住。水皮說:你們故意的吧,弄斷腿就逃避去學習班了?支書的老婆說:水皮,你不敢說這話。狗尿苔說:你把你手指頭砸爛,我給你家夾柿子!水皮恨了恨,背了揹簍到他家的柿樹下去了。狗尿苔還在說:你下不了手砸的話,我幫你砸!

古爐村的柿子都夾了,樹上沒了紅柿子,柿葉也全落了,柿樹又像冬天一樣只剩下樁和一股一股的枝條,枝條平衡擺列,斜斜地朝上展開,形成一個圓形,遠遠看去,像是過去東川村廟裡的幹手觀音,一尊一尊站在中山坡上。但是走近去,那觀音就沒了,枝股蒼黑硬倔,像無數的蟒蛇突然向四面衝出,又像長胳膊大手,惡狠狠伸出來要打人。柿子夾回家了,有傷的摘掉把兒放進甕裡捂醋,囫囫圇圇沒傷沒疤的一部分存放到房頂用包穀稈圍了,讓慢慢地變軟,開春了拌稻皮幹做炒麵,一部分就削了皮做柿餅,拿繩子拴成一串一串掛在屋簷下的牆上。家家的屋簷下牆上或多或少地掛了柿子串兒,唯獨霸槽家沒掛,他甚至連他家柿樹上的柿子都沒夾。他不夾,也沒人敢去偷著夾,所有的老鴉全飛在那裡去吃。老鴉的長喙在柿子上啄出一個洞,把柿汁全吸了,留著一個空殼,稍有風吹,空殼就落下來。

霸槽越來越多地去了洛鎮,這一個傍晚,他一回來,卻往中山坡根去,跟後立即取了鍁跟上了。但到了中山坡根,霸槽並沒有屙屎,而站在了他大他媽的墳頭。從墳頭看過去,能看到霸槽家的柿子樹,跟後說:村裡的柿樹就只有你沒夾了!霸槽沒吭聲,跪下來磕頭作揖。跟後說:你讓柿子爛在樹上呀?!霸槽說:你就操心幾個柿子?!他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說:大哪,媽,我給你們說個事,我要進革命委員會呀!革命委員會是個啥,給你們說也說不清,比方吧,進入了就是官,比朱大櫃大得多!這話把跟後嚇了一跳,從墳上回來,跟後對人說:呀呀,霸槽要當官呀!聽的人說:他當啥官,榔頭隊隊長是啥官?跟後把霸槽在他大他媽墳頭上的話說了,聽的人仍是不信,說:他在哄鬼哩!

但是,也就從那以後,村裡開始出現一個新名詞:革命委員會。都在說要有革命委員會呀,但革命委員會是什麼,大多數人並不清楚,水皮就給解釋,革命委員會要取代原先的政府呀,縣政府便變成了縣革命委員會,洛鎮公社便成了洛鎮革命委員會。有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水皮說:革命委員會是文化大革命的政府,名字換了,人員當然換了,走資派全靠邊了,造反派要掌權了!村人這才明白,朱大櫃從此再不會是村幹部了,再叫他也不能稱呼是支書了。接著,就又傳出洛鎮的革命委員會里要有霸槽了,以前下河灣出了個公社書記張德章,下河灣人就瞧不起古爐村,以後古爐村人該砸呱下河灣了。迷糊也就給人透露,杏開已經去洛鎮買了六尺黑咔嘰布呢,正給霸槽做新衣裳,是上下四個兜的那種。他這麼悄悄地給人咬耳根,眉飛色舞,最後還說他四個兜的上衣好看,可前邊開口的褲子好看卻不耐穿,不能前後換著穿麼,容易爛。狗尿苔聽到這話,觀察過杏開,杏開並沒有什麼變化,走路慢慢的,手裡也沒做針線活。他說:你最近忙呀?杏開說:不忙。他說:你做衣裳了不忙?杏開說:做啥衣裳?狗尿苔就不敢問了,覺得奇怪。再接著,村子裡又傳出要進入洛鎮革命委員會的不是霸槽,而是天布。再再接著,傳著洛鎮革命委員會要進霸槽,也要進天布,霸槽和天布都要進革命委員會。天呀,解放至今,古爐村就出了個朱大櫃,朱大櫃也只是個村支書,現在一下子有兩個人要進洛鎮革命委員會呀!榔頭隊有人放起了火銃,紅大刀有人放了鞭炮,只有長寬說:壞了!面魚兒問:咋是壞了?長寬說:榮耀是榮耀,可一山不能二虎,古爐村還得不安寧麼。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洛鎮革命委員會流產了。

洛鎮革命委員會之所以流產,就是聯指和聯總你死我活,矛盾難以調和,他們的頭兒更是坐不到一條板凳上,你指責我,我指責你,不共戴天。革命委員會成立不了,籌委會就在一段時間裡將學習班的牛鬼蛇神集中一起到各村遊鬥。來古爐村安排在十九號,通知下來後,榔頭隊召開了會議,要求每一個隊員都得參加,帶上榔頭。紅大刀也開了會,要求凡是姓朱的不僅男人們去,老人孩子和婦女都去,雜姓的也儘量去,由灶火負責組織和聯絡。來遊斗的當然有洛鎮公社的走資派張德章,有下河灣的老支書劉江水,有東川村的支書李發林。還有一個校長。還有現行反革命分子劉天亮,他寫過反動標語。有破壞軍婚分子陸林,他是朱大櫃兒子單位的技術員,和現役軍人的妻子私通。還有姓李的一個洛鎮信用社幹部,有一個收音機,偷聽敵臺廣播。少不了,還有朱大櫃。這些牛鬼蛇神都戴了高帽子,帽子已經不是先前紙糊的帽子了,是用鐵絲編的,然後糊上白紙,鐵絲編的圈兒大小一樣,但牛鬼蛇神的頭有圓的有扁的,陸林的頭小,戴上去壓住了耳朵,而張德章的卻是大頭,根本戴不上,硬戴,鐵絲就在腦門上勒出一道渠來。朱大櫃腿還不能走,是坐在椅子上抬來的,負責遊斗的是武乾和一個絡腮鬍子,武幹對古爐村熟了,看見朱大櫃被人抬了來,並沒說什麼,絡腮鬍子卻認為坐在椅子上算什麼,是來要聽報告嗎,命令把椅子撤掉。支書的老婆就尋了個棍讓拄上,拄著棍站在那裡不穩,支書的老婆急得說:得有柺杖,誰有柺杖呀?沒人理睬,她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沒說二話就從人群裡跑回家去,他是在一個木棍上釘一塊板子,板子上又纏了他的一件破褂子,拿了來讓支書頂在胳膊下。水皮說:你想得周到麼!狗尿苔這才意識到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給支書做好事哩,就說:他站穩了你們好批鬥麼。絡腮鬍子說:這是誰?水皮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狗尿苔,長得難看吧。絡腮鬍子說:哦,你過來!狗尿苔有些怯。絡腮鬍子說:四類分子關心走資派啊,你過來,就讓他扶著你站!狗尿苔說:我不是四類分子。絡腮鬍子說:不是四類分子是貧下中農啦?!去站著!狗尿苔一下子傻眼了,支書說:我能站的,我拄個棍能站的,再說,他那麼矮,我也沒辦法讓他扶。支書把釘有木板的棍扔了,重新拄了先前的木棍。絡腮鬍子就看了看狗尿苔,沒再說話,武幹趁機踢了狗尿苔一腳,狗尿苔趕緊鑽到人群裡。

榔頭隊的人集中在會場的東邊,都拿著長杆子榔頭,榔頭染得血紅,霸槽就站在隊前吹哨子整隊,佇列排得非常整齊,又一律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右手裡還拿著毛主席語錄本。西邊的紅大刀並沒有列隊,但人數卻多,有拿著鐵皮刀的,有拿著木板鋸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們卻拿著旱菸鍋,婦女們拿了線柺子和鞋底。牛鈴是站在紅大刀人群裡,狗尿苔叫他,要給他吃紅薯片子,但牛鈴聽到了不言喘,反倒把頭挺得高高的,顯得很神氣。狗尿苔就不願意叫他來吃了,自己把紅薯片子從口袋掏出來,還舉著,對著太陽耀,然後塞在嘴裡,咯嘣咯嘣地咬。會場的中間是些什麼派別都不是的人,有長寬,有面魚兒,有六升的媳婦,有釦子,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這次沒有讓守燈和婆陪鬥,他們也就在中間站著。還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經去了紗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個手套,他從人群后走過來,經過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紅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說:哎,哎!灶火併不回應,好像沒事似地,過去對天布說:你也叫叫隊,紅大刀不是不會站隊嘛!天布說:咱就憑人多哩,你看還有誰沒來,都叫來!灶火伸了脖子瞅,瞅著了答應,問:你大呢?答應說:我大氣管炎犯了,在炕上氣短得爬不起來。灶火說:那你媳婦呢?答應說:來了,在後邊站著的。灶火說:往前頭站!就又對狗尿苔說:往這邊站,往這邊站。狗尿苔說:你叫我?灶火說:姓朱的都往這邊站。狗尿苔說: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說: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說:那你就靜靜站在那兒,別一會兒又鑽過去。狗尿苔說:嗯。一回頭,霸槽卻也在看他,他給霸槽笑了笑,頭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後,和麵魚兒老婆說話,禿子金就過來拉了她到榔頭隊那邊去,說:你胡站啥哩!半香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禿子金說:中間站的都是四類分子,你白衣服往黑牆上蹭呀?半香說:長寬是四類分子?面魚兒是四類分子?又站到面魚兒老婆身邊,看面魚兒老婆納鞋底。

水皮媽和杏開來的遲,她們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陣勢,水皮媽自然就站到榔頭隊那邊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聲的罵。而水皮家的狗卻往紅大刀這邊鑽,灶火立即抬腳去踢,狗在地上滾了一圈,四蹄朝上,人們才發現還是個亮鞭。水皮媽說:你攆就攆麼,把它踢成那樣?灶火說:我嫌它是亮鞭!榔頭隊那邊也有著三隻狗,禿子金就叫著狗來咬,這邊狗一咬,巷道里立即竄出六七隻狗來也咬。狗一咬,狗尿苔就來勁了.他跑過去,抱住了行運家的狗,說:豹子,豹子!豹子是禿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撲過來,咬了行運家狗一口毛。狗尿苔過去又騎跟後家的狗,狗頭夾在他的雙腿之間,後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撲過來咬跟後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聲像是響雷,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團一團在地上。老順家的狗終於出現了,它的皮毛越發寬鬆,似乎一揭就揭開了,四條腿慢騰騰地走著,一步一步,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低著頭在地上尋什麼。狗尿苔把雙腿鬆開了,他知道老順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會叫了。但是,老順家的狗卻坐了下來,它坐下來像是個人,看著那些亂咬的狗,竟一語未發。

狗在咬的時候,站在會場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實了,有的腰直了起來,有的腿開始分開,一會兒手撐撐腰,一會兒又在後脖子上抓癢。絡腮鬍子在和武幹說著什麼,突然就走過來踢了支書一腳,支書站在那裡低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腳,支書打了個趔趄,棍子還是撐住了。絡腮鬍子說:睡著了?!支書說:醒著。絡腮鬍子說:醒著你閉著眼?支書說:我有這毛病。絡腮鬍子說:毛病多!把頭抬起來!支書的頭抬起來。

狗尿苔不知道支書是不是瞌睡了,古爐村人都會站著甚至走著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夥人進山砍柴的時候,起得早,他在人群裡走著走著就瞌睡了,而腳步依然在走,何況支書平日就有一空閒就閉眼的習慣,他又是受批鬥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嗎?可是,今天多大的批鬥場面,他是拄著棍兒站在那裡的,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鈴終於在紅大刀那兒呆不住了,因為他個子小,站在那裡看不見站著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來,本來老是放屁,他說本來叔你吃啥好東西了克化不過?本來說飢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鈴就站到了狗尿苔這兒來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還在口兜裡掏紅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裡卻沒了紅薯片子。牛鈴低聲說:支書爺瞌睡啦?狗尿苔說:他是那習慣,沒瞌睡。牛鈴說: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絡腮鬍子發話了:開會啦,馬上開會啦,把狗攆出去,攆出去!狗尿苔說:你說他長嘴了沒?牛鈴說:沒嘴他說話呀?狗尿苔說:有嘴為啥拿鬍子遮著?沒嘴!旁邊的半香說:沒嘴是屁眼呀?!絡腮鬍子又在喊:攆出去!攆出去!狗聽不懂絡腮鬍子的話,它們還在咬,東邊西邊兩派也沒有一個人喝住狗,武幹就走過來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攆走!

狗尿苔去攆狗,狗往巷道里跑,邊跑邊嚷:咬死你!——你來呀,看誰能咬過誰!——那走呀,打麥場上去,就咱兩個咬!——去就去,誰怕誰呀!——把狗尿苔叫上,當裁判!狗尿苔罵道:我開會呀,我給你們當裁判?!但所有的狗競一下子圍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腳去踢,狗咬住了他的褲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又被拖著走,就像一群螞蟻搬運了一顆碩大無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聲笑。他的褲子被拉扯得溜脫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實他的臉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會長的人是臉白身子黑,他不會長麼。白屁股的兩胯處卻有兩塊黑肉,這是背揹簍磨出來的,牛鈴的胯上也有黑肉,古爐村所有人的胯上都有這種黑肉。我去,我去嘛,狗東西!狗尿苔不再煩這些狗了,他感覺在狗面前擁有這麼大的威信啊,就高高興興去了打麥場。兩隻狗果然在打麥場上廝咬了一場,最後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傷了一塊皮,它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那條難看的亮鞭就不顧了羞恥地露著。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葉給遮蓋了。

杏開一直站在打麥場邊看著,人瘋過了,狗也散了,杏開才說:你家自留地的南瓜葉都讓蟲咬成網啦!

杏開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葉的,天已經好久不下雨了,螢火蟲就吃南瓜葉。撒完灰,杏開摘了個南瓜,南瓜焦黃,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說:你咋沒去……文化大革命?

杏開說:我去轉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說:今日去的咋是兩派的人?

杏開說:讓聯合麼。

狗尿苔說:榔頭隊和紅大刀能聯合?

杏開說:你說呢?

好像今天的杏開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說這麼多話,但杏開能這樣和他說話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開的,想來想去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狗尿苔突然想到了刺蝟。古爐村是沒有刺蝟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換包穀時看見過山裡人家飼養的刺蝟,那些刺蝟都鑽在窩裡不出來,那是個冬天,冷得豬都抱堆兒睡覺,他想不來刺蝟和刺蝟如果冷了會不會也抱著睡呢,那又怎麼抱呢?

狗尿苔說:刺蝟麼。

杏開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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