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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蝨子。蝨子是最古老的蟲子。”

“人也是蟲子。”

“嗯?”

“人是走蟲。”

“……”

“你說,狼呢,先有了狼還是先有了狗?”

“狼吧,狼也是古老的蟲子。”“可狼是把狗叫舅哩。”我幫他把衣服脫了下來。

“舅舅,今日我去行署再看看施德他們,明日一早咱們就可以上路了,你在賓館裡就刷刷牙,衝個熱水澡吧。”

“我才不洗熱水澡的,刷什麼牙,你刷牙哩,你一嘴的潰瘍,狼一輩子不刷牙,它倒天天有肉吃哩!”我笑了,說:“那你就呆在房間,哪兒也不要去,等著我。”“我得去沙河子一趟。”“還去沙河子?”

舅舅給我點著頭。

我雖然理解他,卻不免為他還要去沙河子感到驚訝了。舅舅裸著上身,他的脊背和肩頭上滿是疤痕,竟在脖子上還掛著小小的一塊石頭。這些傷疤,不用詢問,都是他作為獵人的歷史記錄,而他佩戴的小石頭卻讓我有了一份好奇。早聽說過出獵和出海的人一樣是非常講究迷信的,他們在山林裡絕不說不吉利的話,甚至也忌諱“滾了”、“完了”的詞,如果臨出門時燈突然熄滅,或是過門檻時踢了腳趾頭,打了個趔趄,那就會停止當日的行動,在他們的身上常要帶著黃裱寫成的護身符咒,或是槍斃人的佈告上的紅勾紙片,或是年輕女人的經血布帶,一定要處女的。但舅舅佩戴的竟還有著一塊石頭。我附過身抓住那小石頭玩弄,石頭髮黑,光潔溫潤,“喲,舅舅要做賈寶玉哩!”“這是塊寶玉,哪兒會假?”他顯然是沒有讀過《紅樓夢》的。“你聞聞你的手,是什麼味道?”

我的手上有淡淡的一股巧克力味。和舅舅住在一起,我是偶爾聞到過這種氣味,還以為是住在賓館裡,房間裡噴灑了什麼香味,原來氣味來自這塊石頭。

“這是金香玉。”金香玉,是那句成語“有眼不識金香玉”的金香玉嗎?舅舅說是的,我把小石頭從他的脖子上取下湊在鼻前,香味更濃了。我突然想歷史上有個叫香妃的,說是身上放有異香,人怎麼能放出香味呢,莫非她佩戴了就是這麼一塊有香的石頭?!可是,女人是佩戴金香玉的,舅舅,一個粗而臭的男人,佩戴的什麼金香玉呢?這簡直是一個遙遠神秘的童話!但舅舅絕不是文人,他不會加鹽加醋地想象,他告訴我石頭是紅巖觀的老道士送給他的。老道士是和觀裡惟一的徒弟在深山的一個溶洞裡偶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的,他們把石頭裝在麻袋裡背下山,搭乘了當地進山拉木料的拖拉機。行至半路,老道士一陣噁心,就讓拖拉機停了,他下去嘔吐,嘔吐了好長時間還是難受,開拖拉機的人就不耐煩,竟把拖拉機開走了。

老道士那時還有些生氣,罵了一聲,但誰能料到,開走的拖拉機在駛出兩千米左右翻跌到了二十米高的崖下,拖拉機上的人無一生還,他的那個徒遞連頭都被壓扁了。

老道士揀了一條命,他堅信是這塊奇石拯救了他,就將石頭拿回觀裡供奉在案頭。

這塊石頭有奇處,觀周圍的山裡人都是知道了的,卻誰也說不清這是一塊什麼石頭。

兩年前州里召開全省的地質會議,老道士帶了石頭去找科學家鑑定,終於認定了這是金香玉。金香玉的出世當然轟動了地質界,但追問石頭是哪兒來的,老道士不說,他明白這是上天賜與的緣分,“我送給你們一份吧”,於是石頭一分為二,一半貢獻了地質部門,一半帶回觀裡,並在一個大雪天裡悄然進山,想用亂石堵了那個溶洞口,奇怪的是洞口竟發生了塌崖,連他也尋不著了洞口的方位。老道士從此再不提這件事,但老道手裡還有一半金香玉的事畢竟傳播開來,省裡州里的有錢人接踵而來,要拿黃金的六倍價來購買,老道士一口咬定全捐獻國家了,而私下裡將那一半金香玉鋸成小薄片,分贈給了曾給觀裡辦過事的人。舅舅是最後一次普查狼時到過那座山上,夜裡就住在觀裡,他訴說著獵人將不能獵狼的恐懼,老道士便送給了他這塊金香玉作了護身符。

“老道士還在嗎?”我當然不能索要舅舅的護身符,但我太喜歡這樣的石頭了。

“還活著吧,”舅舅說,“如果咱們真能去為狼拍照,我可以領你去紅巖觀,能不能送你一塊兒,那就看緣分了。”我相信我有這個緣分。我已經琢磨好了,一旦我能得到一塊金香玉,我是不會交給老婆的,要送就送我的女朋友,讓她成為我的香妃。但是,舅舅再次去了沙河子,當天並沒有返回,甚至三天也沒有人影。

鄉下人的時間觀念差,這是最令我頭疼的,可他遲遲不回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州城圖書館借閱關於狼的有關資料,十分遺憾,狼的書籍太少了,在有限的時間內瞭解一下狼的習性和生存的環境以及發情、交配、生育的企望全然落空,我只是抱回了一堆有著狼的故事的小說。於是,重新讀了《聊齋志異》的一些章節,讀了魯迅的《祥林嫂》,讀了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我是坐著讀,窩在沙發裡讀,後來就躺在舅舅的那張床上讀。

舅舅的床上是鋪著狼皮的,我竟一時忘掉了狼毛會起的事,晚上十點左右的時候,突然覺得身上癢,目光剛一溜到狼皮上,發現狼毛都豎起來了,一下子嚇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火燒似的從舅舅的床上跳坐到我的床上。坐到了我的床上,我一眼一眼盯著狼皮,賓館裡一片寂靜,電燈白生生照著房間的四壁,總覺得那狼皮在動,心裡告誡自己: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拿過書繼續讀,企圖分散開我的恐懼。

可不去看,哪能又不去看?我閉著氣站起來,嘩啦一聲將狼皮揭開,它畢竟是一塊狼皮嘛。我說:我怕你什麼,難道還附有了靈魂不成?!極快地開啟窗子,我原準備把狼皮扔掉了的,但念及這畢竟是舅舅的東西,就將狼皮掛在了窗外,再關了窗扇,繼續讀我的書。書上寫著山村的那個牧羊的孩子在喊:狼來了!狼來了!還沒有讀到山村裡的人拿著刀棍向山上跑去,窗外響起了一種奇怪的叫聲,沉沉悶悶,但穿透力極強,像是我在省城聽過有人吹起的壎音,接著有了狗咬,三聲五聲,再是七聲八聲,越來越雜,狂吠一片。服務員就敲我的門,問:“聽見有狼叫嗎?”

我說:“有狼叫?”服務員說:“我聽見有狼叫了,前幾日十二個女學生就被狼強暴了,這狼還在城裡嗎?”我大聲地說:“你是胡說,你肯定是狼把學生強暴了的?州城裡哪會有狼,謠言惑眾你要負責任的!”服務員是一臉的疑惑,後來走掉了。

他一走,我卻慌了,難道那叫聲是我掛出去的狼皮發出來的?趕忙開窗把狼皮取回來,它不就是一張軟軟的狼皮麼,可窗外的狗群吠聲便漸漸歇退了。這一下,我真的害怕了,知道這張狼皮是附著了狼的靈魂的。我老婆就曾經說過,每一個蝴蝶都是死去的美麗女人的亡靈在尋找過去的,那麼,狼死了靈魂和皮毛是分離的,今晚上游蕩的狼魂是懷念了他的衣服呢還是來拜會一個要去給活著的狼拍照的人?我再也不敢睡去,瞪大了眼睛只盯著狼皮到天亮。狼皮卻再沒有發生任何異樣的動靜。

九點鐘,我打問著沙河子的方位,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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