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斯有的坐席就在郁友明旁边,是他特意关照的重要位置,看郁雪非演奏时,被酒灌得微醺的父亲还是忍不住得意,对商斯有说,“我这个女儿啊,为了学琴真是吃尽苦头,小时候她妈妈盯着她练习,一边哭一边弹,指尖总是磨破,但即便如此也不休息,那时我总说,学琵琶太苦了,要不算了吧,她却摇头说要学,可坚定了!”
“你别看她文文弱弱的,主意大得很,自己笃定的念头,谁都劝不动。之前我们家里出事,她硬是咬咬牙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准备考试,有人就劝她,家里都这样了,你留在林城方便照料,她不。她不会卸下家里的责任,也不会罔顾自己的想法,就算迟点、慢点,也是不做不罢休的。”
郁友明说得兴起,商斯有也就那样听着,唇上挂着浅淡的笑,想的却是她想离开他的事情,一旦动心起念,便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么。
他心里有些堵,抬起桌上的小酒杯,兀的闷了下去。
郁友明看了他一眼,又无声地拨开眼风。男人喝闷酒的动静都如出一辙,他怎会看不穿。
他舔了舔唇,犹豫片刻,继续道,“恩人,我也是喝了酒嘴上没把门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其实跟你讲这些,是想说我们非非长大以后吃了许多苦头,能得到你的帮助,这份情谊她必定会铭记于心的。我们家懂感恩戴德,往后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可能开口。”
早年在生意场打转给郁友明浸润了一身江湖气,比起商斯有平日周旋那些文绉绉打官腔的人来说倒更诚恳。他听罢放下杯子,笑意依旧半浅不深,“您是长辈,受您一口一个恩人不合适,可以的话就叫我小商吧。”
“行,小商也行。”
“我有件事倒很好奇,江烈与你家非亲非故,怎么你们肯对他这么上心?”
“这不是造了孽么……”郁友明叹了口气,“非非没跟你说过?”
“没有。”
“她不肯说有她的道理,回头等她愿意了就跟你说了。”
探听失败的某人只好抿了口酒掩饰尴尬,“好吧。”
郁友明又想起今天见缝插针问郁雪非商斯有什么来头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涩,忽而想到什么,又开口,“你是不是挺喜欢我们非非?”
女儿有点什么喜欢憋着不说,没想到当爹的倒是磊落。商斯有怔了一瞬,点头笑道,“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那我知道了,她不想跟你说,是怕被你看轻。”郁友明正了正身形,“叔叔给你打个预防针啊,她是个好姑娘,能挺过那么坏的时候,还能大大方方站在你跟前得到你青睐,就说明那些传闻不足以影响她本身好坏。”
流淌的乐声中,他细细品鉴着郁友明的一番话。其实如果他有心,完全可以派人去调查,真相立马能水落石出,可是他没这么做。
所以刚才那么问,也只是顺嘴一提,郁友明不讲也没什么,反倒是后面那段长篇大论的预防针,让商斯有觉得峰回路转——郁雪非怕他看轻自己,那至少说明,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真心。
想到这,商斯有无声地勾了下唇。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可道与外人的密辛,他不介意。说穿了,如果哪天真把商家的腌臜事儿捅破,还不定谁比谁干净。
婚礼结束后,郁友明和何丽芬先被簇拥着回了家,郁雪非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走出酒店大门时,发现天空好像下着雨。
而商斯有递来一把伞,“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46章
林城是不怎么下雪的,冬天最常见的是冻雨。
有时候寒潮袭来,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冰晶,像被扔进了急冻里,树叶上凝起薄玻璃般的冰片,也不曾堆积起白皑皑的雪来。
今晚的雨就很冷,与凉丝丝的秋雨不同,是能穿过层层衣物,直入骨髓的冷。空气中的雨点尚是液态,落到脚边就冻成了冰凝,为此郁雪非生怕这个一米八五的醉汉失足滑一跤,搀着他,不断提醒小心。
商斯有乐了,“稳着呢,酒量没这么差。”
“别笑了,看清脚下。这跟积雪地里走路不一样,稍有不慎就滑出好长一段,可不是单纯的摔跤。”
林城本就是山地地形,全是上坡下坎,一跤摔下去,眨眼就到坡底了,怪刺激的。
她以前就摔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他别得意忘形。到时候别说谁送谁回家了,那是进医院的事——地上又凉又硬,真摔了尾椎骨,没卧床个把月好不了。
商斯有很听劝,在她的带领下走得小心,却又暗地里使坏,时不时假装滑一下,吓得她不得不抓紧他。
郁雪非受不了他幼稚,停下来站在路边观望,想打车。其实酒店到家也就步行几百米的距离,压根犯不着这样,但她真怕商斯有摔了赖上自己,这过错可就大了。
他知道拗不过她认真,只好妥协,“好了,我不闹了,咱们好好走。”
“真的?”
“真的。”
这才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郁雪非偏靥打量他,“你跟我爸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两。”
她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这是几?”
下一秒,手指便被他捉住,包容着蜷进掌心,“还不至于这一点酒就醉。”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因为今天我感觉很放松。”商斯有说,“参加长辈的婚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不仅如此,小城中淳朴不假修饰的人情,还有郁友明与他聊的过往,都让他在突然之间才觉得,离郁雪非更近了一点。
“是挺新鲜的,甚至就算是我,半个月前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参加他再婚的酒席。”
或许是今晚太冷,心也变得孤苦无依,她竟然很需要商斯有这样一个人,足够让她倾诉,“其实之前我没法接受爸爸再婚的,虽然何阿姨很好,虽然他一个人确实很孤单,但我好自私,害怕他拥有了一个新家庭后,会彻底忘掉妈妈。”
她知道这样不对,在父母失败的婚姻里,朱琼是过错方,毫无疑问要受到唾弃,甚至郁友明重新开启一段婚姻还称得上改邪归正,但她一时间就是没法转过弯,偏执抱拥过去,害怕遗忘也是一种罪过。
“后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大概是看到爸爸跟何阿姨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与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是那种阅尽千帆、细水长流的温馨和美好,才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太过狭隘。”
囿于十七岁的雨季,不肯面对青春留下的生长痛,生怕翻过那一页,留给她的再也不是曾经的温暖与美好,而是血淋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