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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城西區的保吉巷,巷窄而長,透著黴氣。一個趿著拖鞋的人從那頭踱進,人還老遠,吧嗒聲就響過來。有家開了門,端盆出來,畸地潑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濃濃的腥味,是剖了魚,明日老的或少的要過生日了。夜郎才要認清是誰個,一個長髮的腦袋扭動著看看,退回去,門砰地又關上了。一隻貓就撲上了那段矮牆,悽苦叫春。七號院的門虛掩著,泡釘銅環上貼著門神,其實門並沒有關子,走進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著院門邊的斜梯上到二樓,捅開了租借的那間房子,橫著就撲倒在床上。現在,夜郎實在不願再回想一整天來的是是非非,只說會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卻依然聽到了巷道里的貓叫。朦朧的光亮裡,四壁皆空,那面擋風擋雨擋光的以床單代用的窗簾,老鼠又在上邊撒了新尿,一角的掛鉤也掉了,軟沓沓地垂著。床那邊的牆根,堆放著鍋、盆、碗、米袋子、涼鞋、書籍和一堆髒衣髒襪,床的這邊是兩把坐椅,鄉下人用柳木烤彎製作的那一種,中間放一個裝啤酒的木箱,上邊一個電爐,兩隻粗杯,算是廚房和茶案了。“哦,荒園。”夜郎突然笑起來,那時候,一居住到這屋子裡,遠大的志向已離他而去,他只是在這裡擁抱金錢和女人。可是,金錢和女人並沒有安妥他的靈魂,甚至壓根兒就不曾有錢,顏銘曾經坐過了那矮椅的,身子後仰的時候險些裂開了椅子的一條腿的。但顏銘也欺騙了我,這世上,所有的人怎麼都在算計我?

夜郎想到這裡,一時萬念復空,感覺到了頭髮、眉毛、鬍鬚、身上的汗茸都變成了荒草,吧吧地拔著節往上長,而且那四肢也開始竹鞭一樣伸延,一直到了盡梢就分開五個叉,又如須根。荒蕪了,一切都荒蕪了,《聊齋》裡的荒園是讓鬼狐出沒的,今夜裡是鬼狐要來嗎?夜郎靜靜地看著那窗的三角處,盼望著突然有一張很俏的臉出現,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沒聲息地就進來了!

但是,今夜無鬼無狐,月下的影子也不願到荒蕪園裡來,他能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樓,主人李貴是某家銀行的信貸員。夜郎是在祝一鶴家認識了這李貴的,一個嘴如鳥喙的窮酸鬼,纏著祝一鶴給他調換單位。可許多單位見了他的人就不喜歡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麼看不得他那張嘴!自國家銀根緊縮後,銀行單位卻是吃香了,小小的一個信貸員,開始穿著筆挺的西服在街上晃盪。見著夜郎了雖然還笑,但絕無當日的乞相。要請夜郎去鼓樓下新開設的麥當勞飯店吃西餐,而且騎上了一輛摩托,後座上擁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長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著嘴吃冰糖葫蘆,只怕弄沒了口紅。夜郎不知道他靠什麼競買了這塊地皮蓋了三層小樓,卻不止一次地看見了那些國營工廠的小車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進他的新樓裡。現在,他正在尋人鬧事,聲音粗魯地訓斥樓旁那間平房的人家,說是叫春的貓干擾了他。“你怎麼管不了你家的貓?我家的咪咪是純種波斯,怎能讓一個野種壞了它的血統?!”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著話,接著有女人喊小兒起來尿尿,小兒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罵:

“這兒是廁所嗎?這兒是廁所嗎?”李貴就說:“你這是要罵我?!”女人說:“我罵兒哩!叫他起來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糞世家,也不怕不衛生的!”再接著有打貓的聲音,有老人咳嗽,長長地咳不出,幾乎沒了氣,令人提心吊膽,以為從此人要過去了,卻又一個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篤篤篤,這又是誰在敲門的?

夜郎終於聽得明白,敲動的正是自己的門。夜郎患上了一種病,常常覺得有人敲門,先是門開了,門外卻並無人,詢問院子裡的人,他們都不曾來過,也未見過有什麼人來,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後凡是聽見敲門聲,並不立即起來開,但時常將真正的敲門聲也當做了幻覺,惹得四鄰的窮朋友在門外說:“噢,你忙啊!”以為他蓄了什麼女人在裡邊。他是懷疑過這間屋子的風水的,南丁山也說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卻又捨不得這間屋。只有在這間屋裡他的想象才被啟用,感到特有的自慰,寬哥就曾說過他這是類於吸毒。夜郎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還在輕輕地敲,就疑惑不定了,問:誰?

夜郎再問:誰?回答道:我。夜郎問:我?!一時呆住,隔會兒把門開啟,門口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驚疑他是從中國戲曲舞臺上走下來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著他的胸脯——已經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為真正的男子漢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長著毛的——但他穿著西服,瘦卻得體,繫著條紫紅小花的真絲領帶。他完全是不該穿這樣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臉、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麼好呢?“我叫吳清樸。”吳清樸說著,雖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憂鬱和羞怯,“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實在過意不去。”月光下雙手搓著,左手上戴著一枚戒指。

夜郎讓吳清樸進了門來,門沒有再關,月光就勢進來躍出白的三角,吳清樸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處的夜郎看得清在明處的他,又一次介紹他是吳清樸,還雙手遞過了名片。名片上寫著他是考古所研究員,是文物考古三隊的隊長。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從口袋掏出身份證來。夜郎哧地笑了,見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證來證明,這在夜郎所有的與人會見裡是沒有的事,就說:“你坐吧。”吳清樸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響,吳清樸又站起來,說他本不該這麼晚來的,可他已經買好了去關中西府的車票,他們在那裡發掘出了秦華清官的遺址,要在那裡呆很久的時間的。夜郎換了一把椅子給他,拉了燈,開始在身上摸,沒有摸出香菸來,提了被子抖,被窩裡還有半盒,抽一支讓他,他說我沒那個壞毛病,找了個女朋友,女朋友競也抽菸,他是看不慣女的抽菸,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說抽菸是壞毛病的。夜郎只是笑,從水壺裡倒水沏茶,茶未沏開,又在電爐子上熬開。吳清樸說:“你真好,競肯信得我。現今社會治安不好,上個月某某賓館殺了人,是日本遊客在街上碰上個倒換外幣的,領到賓館去就被掐死了??你沒有裝防盜門?連個‘貓眼’也沒安的?”夜郎說:“賊要是窮而為賊的話,我是比賊還窮的人。我更不怕誰來打我,我手癢得還想打人呢!”吳清樸笑笑,說:“這也是。有錢的人怕賊,沒錢的人怕鬼。茶好釅喲,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說:“你們知識分子細省!上禮拜二我在屋裡吹壎,樓下那禿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睜,口吐白沫,說是怪我的壎聲陰氣重,招了鬼了!我說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開,我說,沒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著都不怕,還怕著死?!禿子卻睜開眼緩醒過來了。”吳清樸說:“鬼怕是聽了你的話也羞了。”說完了,卻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說:“你知識多,你說呢?”吳清樸說:“按科學來說,我是不信的,但現在到處說著再生人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聽說你經見過那個再生人,還有著再生人的一把鑰匙?”夜郎說:“你是要搞研究的?”吳清樸說:“如果真有一把鑰匙,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兒,現代的還是過去的?聽說你在祝一鶴家住,我去了,還是那個顏銘姑娘說你是住這兒。”夜郎說:“再生人我沒親眼看過,可真有鑰匙。”就解了褂子,從腰上取下那繫著的鑰匙。吳清樸湊近燈前看了許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聽,說:“這就怪了,真是一把舊式鑰匙。是再生人用這把鑰匙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鎖嗎?”夜郎說:“具體情況我倒說不清,是寬哥給我的。”吳清樸說:“寬哥?”夜郎說:“我的一個朋友,姓汪叫寬的,你想見他了我可以給你們約約。”吳清樸說好的好的,又翻來覆去地把鑰匙看了一時,還是交還了夜郎。兩人就坐下無語,坐了許久。夜郎重新把鑰匙掛在腰上的鑰匙串裡,給吳清樸的茶杯裡續水時,不經意地張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吳清樸趕緊說:“實在對不起,耽擱你瞌睡了。”夜郎說:“哪裡。”吳清樸說:“你該笑話,就為這事來尋你。”夜郎說:“我在圖書館幹過,和知識分子打交道多了,你們這類人做事認真的。”吳清樸說:“你不見怪,我就高興;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來。夜郎留他不住,要送著到院門口去,他謝絕了,並且順手拉閉了門,已經快要走下樓梯了,卻拿手直敲自己腦門,返來取了一張名片讓轉交給汪寬,然後說:“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頭地下樓走了。

轉給寬哥的名片一直放,七大。

七天裡,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區,從郊外的土路上開進城來的卡車、轎車、三輪車,輪胎帶進了大量泥漿;整個夏天興起的房地產業的開發,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沒有足夠的資金很快建設,到處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裡稀軟撲沓。小巷衚衕裡已經泥濘不堪,下水道不暢通,隨處可見漂著垃圾的積水潭。每一個行人的褲管上都濺著黑點,亂蜂一般地去擠公共汽車,未擠上去的叫喊:“再擠一下嘛!嫌擠?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擠了!”擠了上去的卻罵:“拱什麼呀?!沒長個長嘴拱著急得去回高老莊哪?!”擁擠的上班族們在交通堵塞的半個小時裡或一個小時裡,站滿了人行道和店鋪簷下的臺階上,一邊將泥腳在石階上、人行道樹上、路燈杆上蹭來蹭去,一邊用最汙穢的粗話罵天罵地,罵只圖賺錢的房地產商,罵市長,也罵自己沒本事。戲班卻樂於這淫雨沒完沒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師父的後事,借用了劇院閒置著的排演廳,先請了把式教練幾個主要角兒。夜郎閒著無事,拿了壎坐在後邊木樓欄杆上吹。這泥捏的葫蘆疙瘩發出的是一種土聲,綿長幽遠,直吹得嘴唇發木了,嗚嗚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邊場子裡的打叉。那兩個把式乾癟如柴,身腳輕便,一個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鋼叉反覆講授身姿手勢,叉走的線路,胳膊的力度,就讓另一個做“觀音坐蓮”,兩腿半蹲,雙手合掌,叉打過其頭頂栽到樓板上,再做“二仙傳道”,身一跌倒,叉又打過頭頂,在兩腰邊各栽一把,以做“三羊開泰”,三把叉一把打過頭頂,兩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兩側。夜郎看得心驚肉顫,不願再見識那“四杆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釘活門神”“、陰陽鎖喉”,下了樓欄杆,往前面門過道處乘涼吃茶。茶是那個丑角師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爐上熬得咕咕嘟嘟響,便一邊指教著女演員穿了三寸金蓮的尖角高靴在門檻沿上蹦來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說:“師叔——”醜老腳說:“我沒教過你,我不是你師叔!”夜郎笑著說:“你是南哥的師叔,也就是我的師叔!”醜老腳說:“當面叫師叔,背後撂磚頭,南丁山是個白眼狼!”女演員停了蹦跳,說:“狼是白眼?我還沒見過狼哩,師父幾時領我去公園看狼去!”醜老腳說:“看狼去?小時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麥田埂上嚎,嚎得像婦人哭,誘吃過好多人,以至於夏夜在場畔睡涼蓆,孩子們全被大人們圍著??幾十年我也沒見過了,還怪??”夜郎說:“瞧師叔說的,還怪想狼的?!”醜老腳說:“可不,有狼的時候,人有危機,人也不寂寞,突然問發覺沒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說:“狼不吃人了,車卻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軋死了一個女的。”醜老腳說:“這你說得對!現在人愛穿皮衣皮鞋,小麗,你換下的那雙鞋是什麼皮的?”女演員說:“羊皮。”醜老腳說:“可憐小麗你是羊託生上世的。世上這麼多人是牛羊豬雞上世的,自然會有狼也上世,你不見那些公配的自購的汽車都附了狼的魂嗎?”女演員說:“那我生活在城裡原來是與狼共舞啊!”夜郎就笑著說:“那小麗就不必去公園看狼了!”女演員說:“那為什麼?”醜老腳說:“這傻女子!你沒夜郎懂得城市,你見過城裡的貓嘛,不逮老鼠的貓還算是貓嗎?!白眼狼來啦!”醜老腳突然低了頭,吹茶缸上的一層霧氣。夜郎抬頭看了,見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著懷過來了。女演員便盯著南丁山的眼睛看,說:“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說:“嚼我什麼舌頭了?”夜郎說:“說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醜老腳也笑了,才喝到口裡的茶也噴出來。南丁山就說:“夜郎,師叔忙著哩,你只管在這裡嗑閒牙!你在圖書館寫過材料的,沒事了你幫著整理指令碼去吧。”夜郎說:“寫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報上社論和檔案的,哪裡就會了編戲?!”但還是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去戲班的辦公室了。

編劇的是僱請的一個老學究,一副水晶老鏡,一嘴花白鬍子。捻綢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滿是煙火燒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買菸,洗換那擦汗的毛巾,老學究也不理會他,一邊整理謄寫指令碼,一邊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過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頁,上面寫道:“搬目連五本”。夜郎說:“目連戲就是目連戲,怎麼還有個搬字?”老學究說:“你不懂!”夜郎說:“這是為啥?”老學究說:“搬目連與演出其他劇目的不同之處在於,搬目連所搬來的絕不僅僅是若干本戲,與之一同被搬來的,還有鎮臺的靈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陰事陽事的掌教師,就是驅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還不懂嗎?舉個例子,你去商店買了一尊菩薩,為什麼不叫買,叫請?懂了吧?”夜郎還是不懂。又問:“聽班主說,目連戲是四十八本的,這怎麼才五本?”老學究哼了一聲,說句“戲是戲班的兒,願意怎麼演就怎麼演”!不再言語了。夜郎就不敢多說,拿過第一本《靈官鎮臺》來看:

人物(以出場先後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師/寒林借事

/大爺/二爺/三爺/掌標子伍猖/一報馬/二報馬/三報馬/於丸聲/雲牌、金童玉女。迎神儀仗隊若干人。

[打“粉火”跳雲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場。]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來看,上邊寫道:

《劉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劉氏/付相/劉母/劉賈/姨娘/二儐相/掌教師/廚師/媒婆/舅爺/打報場,化緣和尚。轎伕、家院、丫頭各四。伴娘。迎親客人若干人。送親客人若干人。

[“打遊臺”。]

夜郎禁不住又問出口:“這麼多神神鬼鬼的角兒,‘打遊臺’是什麼意思?”老學究不寫了,將硬腿水晶老鏡往桌上一丟,嘆了一口氣。夜郎知道是討厭了,順門就走,從窗外往裡一瞧,老人家從懷裡掏了一小瓶白酒來喝,兩片嘴唇咂得吧吧響,便小跑著去街上買了一碟醬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蘿蔔芥末三鮮絲,無聲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指令碼。

老學究各樣吃了幾口,說:“你是問‘打遊臺’嗎?所謂‘打遊臺’,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觀眾及戲班內的人,手執黃表紙三角小旗,踩著曲牌節奏,在‘陰臺’上繞臺行走。‘陰臺’就是在舞臺前臨時搭起的臺子。在‘陰臺’上繞臺行走,是戲先演給鬼看,後演給人看,可保證戲演出無事故。民國三十五年有戲班在關中東府華州搬目連,沒有打遊臺,結果戲演到一半臺子起火,燒死了五個人。這‘陰臺’,凡人上臺一走能消災免難,逢凶化吉的。”夜郎覺得稀奇,又問起“打報場”是什麼角色,“掌教師”的身份是什麼,“五猖”有無具體名目,如何紙紮吊籠,如何挽訣、噴咒水、貼禁符?老學究就笑了,說:“你得慢慢來嘛!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影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覆印了,又買了一瓶白酒、一包雞腳、一包鴨掌、一包豆腐乾,交給老人家,自己往別處閒逛去了。

夜郎騎了車子先去了祝一鶴家。祝一鶴比先前更是痴傻,卻也白白胖胖。自從被撤了秘書長職務後,他就蓄了鬍子。夜郎嫌那鬍子黃而髮捲,並不好看,祝一鶴就是不肯,現在越發蕪雜,滿嘴連同下巴毛烘烘罩著如茅草。夜郎進去,祝一鶴才吃畢飯,向他注目,說不出話來,嘴是否動著,鬍子擋著也看不清,上邊粘著米粒。夜郎就訴說保姆阿蟬怎麼不把鬍子擦乾淨?阿蟬便用溼毛巾在祝一鶴半個臉上捂捂,然後拿兩個掛衣的小竹夾,將鬍子分兩邊夾了兩撮,點一支菸讓叼了,靠在床頭上吸。夜郎陪著祝一鶴坐了一會兒,祝一鶴的煙還在嘴上叼著,人卻頭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菸頭,瞧阿蟬在廚房裡叮叮咣咣洗滌鍋碗,有些話想對她講,又不知怎麼講,心裡酸酸的。斜對面的房門開著,原本是保姆一張床的,現在卻多了一張,夜郎心下疑惑,走過去看了,卻認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顏銘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團花軟緞旗袍也掛在床邊衣架上。阿蟬從廚房過來,手在圍裙上擦,說:“我怎麼稱呼你的?”夜郎說:“就叫黑哥。”阿蟬說:“銘姐老說你。卻不見你來的??你姓夜,怎麼叫個黑字音?”夜郎說:“一叫夜字,音成了‘爺’了,誰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蟬就仰著蠅面發笑,一嘴的牙齦都露出來,說:“今日早上醒來,銘姐說你今日要來的,我問是打來電話了嗎?她說是她剛才做了個夢,我說那才不來了的,前半夜的夢是正的,後半夜的夢是反的,人家在戲班裡,吹吹打打,又快活又發財,怕是把這邊都忘了的!沒想你倒還真來了呢!”夜郎說:“戲班才組建,雖是打雜,也夠忙的。”阿蟬說:“忙麼,戲班裡有漂亮演員,有說不完的話嘛!”夜郎說:“我這嘴臉,立腳都立不穩,心裡還能長什麼花草?顏銘也睡過來啦?”阿蟬說:“這你還不知道嗎?她去時裝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說風水不好,睡著只害心口病,我就讓她住過來,反正祝老家地方寬,我也有個說話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會說話了!”夜郎說:“這也好。”坐在顏銘的床上。床靠了西南牆角,牆上用圖釘釘著白底藍花麻紗床圍,床單是純白棉布,枕頭也是白枕頭。阿蟬說:“銘姐乾淨,她一來倒顯得我窩囊了。”夜郎欲說是夠窩囊了,祝一鶴身上衣服也該換洗了,話到口邊,又覺得還是見了顏銘,讓顏銘說給她為好,卻一時有了過去的長長短短回憶,側了頭去,不讓阿蟬瞧見他的傷感。但這一側頭,卻發現了那枕頭邊的床圍處,有著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圓珠筆寫的,極不正規,卻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話。夜郎心裡咯噔一下,就覺得渾身的肉都在驚跳。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明白這是為了什麼而寫出的字:在那多少個不眠的夜晚,燈光熄滅了,黑色的眼光卻在黑暗裡閃亮,這潔白的枕上是輾轉磨斷了多少頭髮,流下了多少眼淚?或許她想到了繩子,想到了電燈的插銷,那樓臺,大街上呼嘯而來的汽車??但她終於在黑暗中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了筆在床圍上提醒自己,鼓勵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驚的是,他只說痛苦是他一個人的,原來顏銘受到的打擊竟也如此悲而且哀!這個時候,夜郎才覺知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裡,即使是一次意外吧,兩人都畢竟是真實,以後的發展姑且不論,朋友仍是朋友,稱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時額如雞卵,印帶懸針,不願讓阿蟬看出破綻,低頭站了起來往客廳去,說:“祝老睡著了,我得走了。”阿蟬跟出來,疑惑地說:“你說走就要走了?你還沒喝口水哩麼!”夜郎已經出門下樓去了。

街上雨暫住了,立即就有賣冰棒的女孩兒的嗓音,行人都將頭從雨披裡伸出來,爭先恐後擁塞在十字街口,許多人便掉身往小巷裡繞道。小巷恰屬於被拆之區,雖未拆除,每隔五步,牆上就用黑墨畫有大的圓圈,裡邊寫著“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經移居,門窗洞開,能看得清屋裡牆上貼著年畫和揭去了孩子的獎狀、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跡。有幾家拒不搬遷的,所謂的釘子戶,門上貼著派出所限令搬遷日期的告示,戶主趁機向行人訴苦,咒罵房地產商是某某長的小舅子,官商一體,將舊房折價太低,是借改造舊區發橫財。一條狗就臥在一所空屋門口,一動不動,好事者擲磚頭也攆不走——許多人都感動了狗的忠誠。夜郎推著車子,凡是見著還乾淨的牆,抬舉了腳去蹬,一蹬一個骯髒腳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褲帶去那乾淨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這種見潔白就想汙染的心態,夜郎也覺得怎麼會這樣?便騎上腳踏車急駛,泥水嘩嘩飛濺了近旁的人,討得一陣唾罵。不想就與迎面來的一輛腳踏車相撞了,雙方同時倒在地上。夜郎是認得那人的,寶和酒樓的苗經理,請祝一鶴和他去吃過生猛海鮮席,臨走了還送了蛇膽酒的,——忙著賠笑,要說個不是。那人爬起來瞧車子已經變形,遂大發了雷霆,訓斥坐不了小車總得會騎車子吧?騎這麼個爛車子還要耍威風,是越南戰場回來的功臣,是給別人日下了孫子,是活煩了急得去火葬場呀?夜郎強忍著沒有說話,卸下前輪在地上用腳踩正,重新安裝能騎駛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領口,一枚釦子也就蹦了,蹦在旁邊的電燈杆上,再蹦回到水泥路臺上,跳了跳,滾在腳下。吼道:“姓苗的,你罵吧!我聽著你罵哩!”那人立即笑起來,裝出很驚奇的樣子,說這不是夜郎嗎?怎麼是夜郎呀?瞧我這眼睛,自家人認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說:“你認得圖書館的夜郎,認不得我這個夜郎!”

又是禮拜天,佛的休息日。雨沒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還溼著,花開了一層,葉子也肥肥厚厚亮起來。戲班要做許多紙紮,小麗認識一家紙紮店的老頭,老頭是世傳的手藝,以前城隍廟會、八仙庵廟會所抬動的“金山”、“銀船”、樓閣、人物、麒麟、自鶴、蓮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廟會不興,只賣花圈,又兼營了出售壽衣為生。小麗領夜郎去的時候,老頭正在吃飯,小女兒在後院的場子裡立於一個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滾動著碾蘆葦。夜郎把南丁山所開的紙紮的專案單一宗一宗講述著給老頭,老頭也不看他,兀自在飯碗裡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精,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攪和起來,呼呼嚕嚕地吃。夜郎吃了一驚,也不敢多問,說:“師傅,這是戲班要用的,你可扎過?”老頭說:“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籠嘛,‘火爆葵花’裡的旋轉葵花、紙吊嘛,總不會還讓扎個紙的鐵圍城吧?!”夜郎說:“師傅是知道目連戲的?”老頭說:“看過,沒演過。”夜郎落個紅臉,搭訕著去和那女兒說話:“你爹這吃的什麼飯,酸辣鹹甜一鍋煮?”女兒說:“我爹脾氣不好,你可別往心上去。他一輩子都是這麼個吃法,身體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滿口牙沒掉一顆的!”正說著門裡進來一個小夥,老頭劈頭問道:“賣啦?”小夥說:“沒有。”老頭說:“不是說得好好的,怎麼就不賣啦?”小夥說:“不是我不賣,是人家不買??他擼了我,我也得擼了他!我得去尋王魁了,上個月見王魁,王魁就讓我給他攬生意??”老頭說:“這年頭啥人都成經理了!”小夥說:“王魁說了,如果誰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絕對於得漂亮的。”老頭罵道:“你人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聲問那女兒怎麼回事?女兒說,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師椅子,要買的,說好了第二天來一手交錢一手取貨的,可那天晚上他卻動手把斷了一條腿的太師椅子重安了一條腿,還刷了一層油漆,人家來了卻不買了。原來那椅子是明代的紅木傢俱,人家是文物古董商。那女兒說罷就也罵了:“你還去找人傢什麼呀?丟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錢給我,我用那生爐子呀!”小麗忙給夜郎使眼色,兩人退出來。小麗說:“你看清那小夥嗎?”夜郎說:“孬種小白臉。”小麗說:“他是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這人是誰?”夜郎說:“誰?”小麗說:“就是不認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兒子。”夜郎叫道:“你怎麼不早說?!”要返回去再看。小麗一把拉住,說:“你也是個神經病!那有什麼看的?”夜郎才作罷了。

往後,夜郎每日去紙紮店去看看扎制的情況,等寬哥,寬哥還是未來,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心想自己沒能夠聯絡到寬哥,怕那吳清樸已經去關中西府了,就多少有了內疚。這個中午從紙紮店提回了吊籠,便懶得出去逛,吆喝著在屋裡要打麻將。

菜販小李剛剛賣完菜回來,因為久雨方晴,販菜的並不多,小李賣得好價,情緒十分地好。夜郎去叫他的時候,他正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啟蓋,藏躲不及,說:“老兄你這是什麼牙口,這樣有福?我每次喝酒都心裡說別讓你知道,可每次你都來了!”牙咬啟不開,努力得臉都變形了。夜郎不屑地奪過瓶子,拿一根筷子頭壓在虎口去撬,只一下,蓋兒就蹦了,提起瓶子偏第一口先喝了,筷子敲著小李的頭顱說:“你小子嗇皮是嗇皮,可你前世欠著我的酒,你不讓我喝也由不得你!”小李的頭顱極小,脖子卻粗,又喜歡常年剃個光頭,剃刀颳得青光光的,如果沒有那一雙招風大耳,真像是伸出來的龜xx。見夜郎先喝了一口,忙喊:“甭急,甭急。”手從脖子領口往裡伸,掏出一個塑膠紙包兒,解開了裡邊有一塊臭豆腐一根牙籤。便拿牙籤插了一點臭豆腐在嘴裡,很響地吮吮,喝一口酒,說:“老兄,你就口菜才香哩!我倒不是成心嗇的,常想著幾時買他一箱啤酒回來,把我灌醉,也把你灌醉,讓我享一享喝醉了是什麼樣個福!可去買啤酒的時候由不得想到家裡,老孃和我是分了家,老人家糧還湊合著不缺,錢卻緊得要命,三個月才吃一斤鹽的,我就捨不得買了。”夜郎說:“小李還是孝子,那今日就捨得了?”小李的三角眼翻著白,撩起髒兮兮的紅方格衫子一邊擦油汗臉,一邊得意了,說他今日是賺了錢了,販了一三輪車的黃豆芽去某某大學,學校伙食科長和他捏碼子,豆芽菜一般是一元錢一斤,科長付給一元一角五分,一斤多出一角五分,販了二百斤是多出了三十元,科長要回扣,讓買二十五元一條的“金鳳”煙,買就買吧,為了以後長期合作,他也將餘下的五元錢買酒來喝了。夜郎便再沒喝他的酒,看著他喝畢了,重新包好還有一半的臭豆腐塊,又放好了可以賣錢的空酒瓶,才說出約他打麻將。小李當然十分高興,主動地將他的那張方桌搬過來,還把一口茶垢極厚的大瓷缸泡滿了磚茶端著。兩人鋪展了檯布,壘好了牌,小李就狼一樣地吼叫樓下的五順,待到五順接了話頭,又鬼兮兮地說:“老兄,你今日不得贏哩。”夜郎說:“等著瞧吧,你今日菜錢是多少,我今日就收取多少,打你個裸體來!”小李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和顏銘又那個上了!”他拿兩個指頭往一塊碰。夜郎說:

“扯毽淡!”小李說:“你把你那床也支穩點麼。五順——你他孃的是什麼官員嗎?成三番五次地請你!夜郎你成夜折騰,我也得成夜睡不成,我這是給你當警衛員哩麼?”夜郎說:“我睡不著覺也不準翻身了?!”小李說:“那算我想邪了。”樓梯Fl就響起撲沓撲沓的趿鞋聲,五順頭在那裡一冒,小李就說:“瞧你那個蔫勁,昨晚又到火車站吃野食了?”五順說:“我有那份賊心還沒那個賊膽,有那賊膽也沒個賊力氣!你沒見我這幾天拉肚子嗎?把他的,咱個子不長外什麼都長了,一包黃連素先頭是二三角錢的,現在怎麼著,三元五!收一天破爛等於一包藥,誰還知道是真藥假藥?”小李說:“我也不借你,哭甚窮?

你偷一個下水道井蓋就是多少錢?!”五順倒變了臉:

“誰偷井蓋了?”小李說:“我也不去派出所報你的案!你去請房主來,叫你贏幾把,你也好有些錢去吃藥!”五順說:“我哪一次不是給你們送的?夜哥怕是又來領工資了!”五順下樓請房主,小李又在說顏銘的腿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長腿的女人,說不定是鶴變的。再要擠眉弄眼說什麼,五順已上來回復:房主不在,女主人在屋裡應了馬上就上來的。

三個人坐下來等,先丟點子定了東西南北方位,又宣佈了幾條規定,各人都把錢數點了,女主人還沒有上來。世上最想念的人,差不多就是麻將桌上的三缺一了,平日裡,他們夫婦一分一厘計較房錢、電錢、水錢,該他們找錢了,五分以下就舍,該房客掏錢了,多一分卻要上進,憑家傳的這一塊地皮蓋了房外租,就詠遠不勞而獲,肥得流油似的,可現在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是那樣可愛和重要,猜想她是在屋裡與人又做什麼黑道兒生意了嗎?小李和五順是已經懷疑她家在販毒的,莫非又是什麼人來取貨款,或是發生了危險要堵她的口,會不會被人用繩索捆了,拿血刀子捅了?還是來了情人,關了門在那裡忙的?直等得這幾個人心急如焚,樓下那間正房,雙扉門吱兒砰的兩聲,五順伸頭往下看,女人頭髮上掛著長柄木梳,卻慢慢騰騰往樓梯後邊的廁所裡去,然後從廁所又返回屋去,罵罵咧咧五順拉肚子把糞噴到廁所牆上,才上得樓來。五順說:“甭罵了,甭罵了,今日這麼漂亮的人說粗話影響形象哩!”女人說:“你又笑我胖嗎?給你說哩,我年輕時仍是走到哪裡亮到哪裡的!”五順說:“今日真的漂亮,腰身不胖,xx子越發胖了。”女人哼了一聲,竟從胸前奶罩裡抓出一把錢來說:“五順,老孃今日就拿這些陪你!”四人碼牌開張。正到了三家聽牌,按倒了十七頁,開始摸著要自扣,院門的鐵環拍響,似乎有人進來,一直在院裡殺雞燙毛的禿子在喊:“夜郎,夜郎!”夜郎低聲說:“都不吱聲。”小李說:“怕是誰要找你的。”夜郎說:“誰來也不讓位,換人如換刀,只能在旁邊‘下魚’。”不一會兒,禿子走上來,悄聲說:“夜郎,有人找你的。”夜郎說:“就你嘴長!就說我不在!”禿子說:“我也這麼說的,可人家好像有急事,你去看看,我替你摸幾圈。”五順說:“你好好殺你的病病雞去,晚上別誤了賣燒雞。”話未落,樓梯上卻走上來康炳,罵道:“夜郎,我還以為顏銘在這裡你不出門,原來‘搬磚’哩!班主到處尋你,你倒躲著不見?!”夜郎站起來還在摸牌,沒有摸中,讓禿子替了位,拉康炳到過道里。

夜郎問:“有甚事等不到天晴路幹?”康炳說:“唱鬼戲要敬神貼符的,組班以來咱沒行這規矩,這不,老師父就死了!班主讓咱倆求些符去的。”夜郎說:“在哪兒求?”康炳說:“他說給陸天膺老先生去了電話,陸老先生會領咱到一個地方的。”夜郎說:“那改日去吧。”康炳說:“陸老先生今日在家等著。”

夜郎罵了一聲“你個白虎星!”過去對禿子說:“禿子,你狗日的是啥命,我打江山你坐皇帝!我出去了,你今日贏了錢,晚上提一隻燒雞上來。”就叮嚀打完牌後把門鎖上的話,兩人下了樓去,還聽得樓上禿子在說聽得這麼早沒有和!女人笑道:“起得早不一定拾上糞,我和了!”五順在罵:“只說人起得早,沒想狗比人還早就吃了糞了!”

康炳領著夜郎過了東西大街,往北穿三條巷子,到了個叫教場門的農貿市場。這裡專是交易土特產的,古時作教場的偌大的場面裡,四周蓋設了十六個折角呈圓形的三層樓貨棧,古香古色的,是仿明的建築。場中又是井字樣的臨時攤位。全部出售陝北沙漠來的甘草、枸杞、紅棗、毛氈、烏色洋芋、老南瓜、髮菜、粉絲;陝南山地的木耳、山萸、板栗、核桃、木炭、龍鬚草編、地板條;關中東府西府的烤煙、瓷器、花椒、火紙、花生、辣面。亂七八糟,應有盡有,都掛的是某縣或某鎮的名。康炳歷來用菸斗,而菸絲只有這地方有售,就在二層樓的一家煙店裡討價還價。煙店櫃檯上一溜擺著十多個瓷缸,分盛著各類質量、形狀、香型的菸葉和菸絲,一一捏了點在菸斗裡嘗,皆不中意。掌櫃領他到後邊暗室,於一口盛滿水的瓦缸邊地上端出一個瓷盆來,半盆菸絲軟軟的,發焦黑色,掌櫃笑著用三指捏了些,揉成一丸,按壓在康炳的菸斗鍋裡,劃了火柴讓他吸,夜郎即聞到一股奇香,叫道:“這麼香的?”掌櫃說:“這是取下的第三至六片葉子做的料,蒸了晾了,又切絲在這溼屋陰一星期返潮,再拌上上等白酒、小磨香油、茉莉花粉、糖、鹽、椒面。怎麼樣?”康炳點頭稱好,倒責怪這樣的貨怎不在外邊擺?掌櫃說:“世上抽菸的人一層,又有幾個真正抽菸的主兒?我一瞧你這菸斗,滿口的黑牙,眼神兒,才肯把你領進來。”康炳歡天喜地,買下一包,掌櫃用塑膠紙包了,叮嚀回去裝在瓷罐裡陰晾著,康炳說“這個自然”,下得樓來。兩人出了市場,回頭正看那一面純木的高脊飛簷仿古牌樓門,一輛摩托猛地從一條窄巷衝著他們急拐彎兒,夜郎“啊”地叫了一聲,泥水倒濺了一身。康炳說:“撞著你了?”夜郎說:“撞沒撞著,倒想起一宗事了!”原來這條巷中段正是寬哥的住家處,夜郎忽然想起給吳清樸聯絡的事,就勸說康炳替他跑幾步路,去叫了寬哥出來見他。康炳說:“你們是哥兒弟兄,你怎麼不去?”夜郎說:“我怕我那嫂子的!”在耳邊嘰嘰咕咕說了許多,康炳就笑道:“咋能這樣當男人?我那老婆也是母老虎,可我卻是武松!”一晃一晃地去了。

汪寬家是中段四號樓西單元的一層中門,木板門沒有關,防盜門卻內鎖了。因為防盜門上的欄格上釘有紗網,屋裡發暗,傳出極響的鼾聲。康炳叫了兩下“寬哥”,沒有反應,臉貼紗網往裡看了,當廳的地上鋪有竹蓆,一個穿著寬裙的女人睡在那裡。康炳嚇了一跳,心想還有女人打鼾聲,而且這麼巨大!就退出幾步,又咳嗽又跺腳,喊寬哥。屋裡的鼾聲住了,問:“誰個?”康炳說:“我嘛!”防盜門開了,一個發如火焦的毛頭伸出來看了,立即縮回去,卻在說:“進來呀!”康炳進去,女人已在用梳子梳頭,左邊的半個臉上還印著竹蓆的人字紋,然後將一個壺的冷茶在杯裡倒了些汁,再添上新開水,端過來說寬哥不在,找他甚事?康炳就介紹說自己是寬哥的朋友,來說一件事的。寬嫂就說:“有緊事你去他單位找他,人家是共產黨的人,只在我這兒寄託著給吃給住,我們也是兩頭不見面的。他夜半一點兩點進門,我已經睡了;天明我上早班,人家還睡著。就是偶爾中午回來吃飯,和我也是沒話,只是脊背癢了要換藥才用得上我!”康炳說:“寬哥有病?”

寬嫂說:“這你不知道?他患了牛皮癬,先是在腿上,現在脊背上也全是,人又黑,真是黑蟒託生的。我說你瘋什麼,想當官哩還是想發財的,一天到黑跑得不停點,也不說好好住院去治病,整日幫了這個幫那個,落下什麼了?昨日我去商店,好衣服五顏六色的,咱喜歡來喜歡去,看看又放下,咱沒錢麼,只好去布匹批發市場買了一截布回來做。他回來一見櫃上放著布,倒說:是誰送咱的?我就氣上來一頓好罵:你倒想得好,誰送來的?鬼送來的!沒想想什麼時候人送過一條線?!他這人腦子越來越滲了水,二兩豬腦子!前邊那個巷裡有個吸大煙土的,吸讓他吸去,與咱屁事?可他為人家戒菸買藥呀,請中醫呀,聯絡去鄉下緩衝呀,最後是進了戒菸所,人家父母都不去看,他倒去。我和他吵,他說拯救人哩。我說你是毛主席?他說我是警察。哼哼,是警察!我說原來你還知道你只是個警察呀?!”康炳說:“寬哥是優秀警察,那日我路過他們所,宣傳欄上有他的照片哩。”寬嫂說:“那頂吃頂喝?他每年拿回來幾張獎狀,還要貼在牆上,我說你少在牆上貼,那地方我還掛掛曆的!”寬嫂把地上的水壺提了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把幾件扔在沙發上的髒衣服揉一團拋向水龍頭下的木盆裡,同時腳一鉤,把一個殘破的搪瓷盆嵫啦啦鉤到櫃子下。說:“瞧這屋子,亂得還能插進腳嗎?他只是個糟蹋,我跟在後邊拾掇都拾掇不清!”又嘟噥別人家的房子都裝修了,他們家的牆三年也沒刷過,這傢俱是逐漸添置的,式樣不同,色調也不一樣,是難看吧,連夜郎來也說該統統換了。提起了夜郎,就說夜郎是個浪蕩鬼,百心不生,他竟然和夜郎好得狗皮襪子沒了反正!康炳聽得腦殼滿滿的,幾次想告辭,寬嫂越講氣越大,說:“我遲早要死在他手裡!”康炳說:“那他不敢打你的?”寬嫂說:“他要打我也倒好了!他是死不做聲地來氣我,只有讓我罵他的份,從結婚到現在,他是天生的在罵聲中成長的坯子!”寬嫂說著,氣得胸脯一抖一抖的,康炳趕緊看了一下表,說:“哎呀,我怎麼忘了,某某約我給他打個電話的!”起身就告別。寬嫂說:“我這陣瞌睡才清醒了,你這麼急的,不等他啦?”康炳生怕她送出來又說個沒完沒了,一出樓道就說“改日我再來的”,小跑著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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