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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演出開始。戲臺搭在寧家門前的大場子裡,正好是巴圖鎮的東頭。早上八點,看熱鬧的人就在那裡佔座位,十點鐘人已擁集了黑壓壓一片,而圍繞著場子的四周,是各種小吃攤位,許多人在吃涼粉,先還是每個碗裡套一層塑膠紙,後來就來不及了,賣主一手收錢一手抓粉條,緊張得那顆大鼻子尖上掛上了一滴清涕也沒空擦,欲掉未掉的。夜郎瞧著那涼粉是綠豆麵做的,想給樂隊人買些,又嫌不衛生,買了一大包油塔餡餅帶上臺去。太陽照到場中那棵彎脖子柳樹上,樂隊就開始吵臺,這一吵,場子安靜了許多,可一氣兒吵了半個小時,叮叮咣咣,叮叮咣咣,人心倒吵得浮躁,滿場子就更亂了。突然鑼鼓停點,寧洪祥走向臺中講話。寧洪祥是穿了西服,戴了墨鏡,還炯了頭髮,講的無非是,國家改革開放以來,農村解放了生產力。農民是社會地位最低的階層,在一般人的眼裡,他們是落後的、愚昧的,只能被政府的幹部來催糧要款,來刮宮流產。其實,農民裡真正藏龍臥虎,只要你能給他針眼大一個窟窿,他就能透出笸籮大一個風的。巴圖鎮原來是什麼樣子?打架在地上尋半塊磚都尋不到,光口打得炕沿子響!現在呢?城裡人能坐火車飛機,咱們也能坐火車飛機,坐火車還要坐軟臥,我到西京去,就包買了一節車廂的軟臥鋪!城裡人能吃魷魚海參,咱也能吃麼,西京城的大飯店我可是全吃遍了!以前講究萬元戶,萬元戶在巴圖鎮算什麼?呸!寧洪祥說到這裡,是舉了個小拇指頭的,還對小拇指頭唾了一口。他說,十萬元不算富,百萬元還像個樣,誰家沒個樓房?沒個汽車?看看家裡擺設,市長也沒住到那個份兒嘛!巴圖鎮世世代代沒個秀才,現在人民當家做主麼,巴圖難道還沒有出個領導幹部嗎?出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嗎?這時候,臺下有人就喊:不是說你寧洪祥就要當政協委員了嗎?!

寧洪祥說:在沒有接到委員證之前,這話我是不能說的。——總之,我們是富了!巴圖鎮的富戶多,我寧洪祥嘛,只是其中一個。但我寧洪祥不是隻要物質文明,還要精神文明,正是這樣,我把西京城裡的戲班給巴圖鎮請來了!這個戲班一直是不出城的,他們都身懷絕技,都是藝術家,都是平日和凡人不搭話的人,我把他們給請來了!臺下一片掌聲,噢兒噢兒有人起鬨歡呼。站在幕側的夜郎和鄒雲一直在聽著寧洪祥講話,寧洪祥剛一上臺,夜郎就說:“這身西服倒合體,像個當領導的,卻要戴一副墨鏡,不倫不類,像個黑社會的。”鄒雲說:“那不是我設計的,他說他就愛戴墨鏡的。”夜郎說:“你這秘書不盡職。”鄒雲說:“誰是他的秘書了?”倒有些生氣,離開幕側,到臺下去拍寧洪祥講話的照片了。

鄒雲這日是穿了緊身牛仔褲的,將兩個屁股蛋兒繃得滾滾圓圓,一會兒仰身一會兒俯身拍照個不停,已惹得周圍的人目光都在她那裡,鄒雲偏不在乎,一發兒得意,競買了一個烤紅薯就靠在柳樹上吃起來。年輕的姑娘在人稠廣眾裡吃紅薯,這是極不雅的行為,但這是對一般姑娘而言,漂亮而身著異服的鄒雲當眾吃紅薯,卻是一種瀟灑;鄒雲知道這種道理,把兩個有尖紅指甲的手那麼蹺著,剝紅薯皮兒,然後用牙咬了,吞進舌後去嚼動,以防口上的唇膏褪去。這時候,寧洪祥的講話結束,鑼鼓大作,演出就開幕了。鄒雲從來沒有看過鬼戲,頭道幕拉開,但見戲臺東西兩側全部用黃布遮嚴,臺頂用黑布幔住,每隔一米吊一朵白綢扎的團花,臺口各吊一條寬約一尺長則貫通上下的白布,都貼了黃表紙的符,符語用硃砂畫的,陽光下明滅燦爛。整個戲臺佈置得陰森恐怖,鄒雲先嚇了一跳,才要拍攝一張戲臺景物照,但見一隊人走動矮步,打“粉火”跳雲牌,堆起“天下太平”狀,接著太白金星上場,臺左側文武場吹打樂器,右側的一幫男女在幫唱“乾坤浩大社稷高,風雲雷雨空中飄。鴻君一氣傳三教,崑崙頂上樂逍遙。祥雲飄繞,見人間瑞氣千條”。太白金星就上場,是一個乾瘦老頭,一窩銀鬚,念道:“吾!太白金星是也!奉了玉帝敕旨巡察五大部州。觀看西京地面,巴圖鎮上,可恨寒林這個野鬼的魂,隱人萬民之中,恐他騷擾,待吾稟奉玉帝。雲童,轉到靈霄殿!”接著就圓場,雲牌下,太白金星撞動玉點。內有聲說:“何人擊點?”太白金星說道:“太白金星。”內說:“有何本章?”太白金星說:“容奏?”就一片仙樂,奏章禮畢,內說:

“了得!傳孤御旨,令王善前往西京東土巴圖鎮上鎮臺,以壓百邪!”鄒雲一抬頭,瞧見夜郎也來到臺下往上看,就咔地為他拍了一照。夜郎察覺,抿嘴笑了一下,鄒雲招手讓過來,說:“戲裡怎麼也有西京、巴圖鎮呀?”夜郎說:“這是目連戲第一本《靈官鎮臺》,演鬼戲前都要以天神來鎮的,因地因人因事,可隨意改動。注意拍王善的變臉,這可是個絕活哩!”鄒雲往臺上看去,那靈官王善已領了旨出場,粉火之中,現出是一個白麵小生,猛一甩頭,競成了鬚生,再念道:“化身咒,咒化身,吾當再變惡煞神,執鋼鞭,蕩妖氣,御風駕雲巴圖行。”變成一個紅臉綠髮的怪物。鄒雲連拍了三張,掌教師就上了臺,打掃臺前地,金爐焚寶香,坐下來唸詩,念罷了,說道:“我乃目連戲掌教師也!巴圖鎮今日目連戲開臺,為保四方清淨平安,特請靈官鎮臺。打雜師,擺開香案。”打雜師就白衣黑褲平常打扮上臺擺香案。掌教師又說:“滿堂執事,主辦人上臺入座。,’就見戲班所有化了妝的劇中人上臺在香案左邊木凳上坐了,寧洪祥的家人、公司頭目在香案右邊木凳上坐了,相互拱手問候,並向臺下點頭致意,臺上臺下一價兒掌聲。忽然咚的一聲,接著急而短的鼓點,便見一探馬打扮的角兒從臺下人群后一路小跑,人群自然分開一條道來。探馬舉了小旗,跪於臺前高聲叫道:“報!神駕已到巴圖鎮綠水寺歇馬!”掌教師應:“再探!”又見二探馬又飛奔來:“報!神駕已到鎮西頭歇馬!”掌教師應:“再探!”三探馬又來:“報!神駕已到鎮西客棧前歇馬!”掌教師應:“排隊迎接!”

鄒雲想也沒有想到,掌教師話語剛停,鼓樂齊鳴,戲臺前兩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萬頭的爆竹點燃,又聽得咚咚三聲銃子炮響在身後,眾人回過頭來,便見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敞開,擁出一隊人馬,寶蓋、長幡、彩旗、對馬、抬夫、提爐、迴避旗、開道鑼、灑水盆,五光十色地穿過觀眾席,在臺上繞了一圈,沿巴圖鎮街往西而去。而臺子上,掌教師指揮了打雜師安桌擺椅,奉列神位。人群呼啦啦隨著迎接隊伍向鎮西走去,鄒雲也顧不得了夜郎,提了相機已跑到迎接隊伍前。夜郎知道這種迎接需要一個多鐘頭的,原本神駕就在戲臺左兩千米遠的地方迎接,寧洪祥卻堅持到鎮西頭,橫穿整個巴圖鎮,戲班知道他要顯富遊行,也是示威遊行,也只好隨了他,這陣自己就到臺後吃茶去了。

果然一個半小時後,迎神隊伍才返回,全鎮的人幾乎都攆了來瞧熱鬧。靈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鎖,黃金甲扣了綾羅,坐於轎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緩緩在場上繞了一回,然後步上臺去。那掌教師率了眾人敬香行拜,長揖長磕,然後端出一盆清水來,大拇指和無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濺去奠天,向地上濺去奠地,口裡銜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將黑灰長衫撩起前擺別在絳色寬布腰帶上,抓起了早放於臺上縛了雙足的一隻雄雞,雄雞翅膀張揚,掙扎得撲撲稜稜。掌教師就用嘴咬雞冠,流下血來,以中指蘸了,在靈官額上一點,在自己額上一點,然後在臺上的符紙上全點了。滿場人都緊張起來,覺得害怕,恰巧一朵雲飄在空中,天頓時陰了,沒有風,卻淅淅瀝瀝落下雨點子來。人們卻並沒有騷亂,一價兒安靜著往臺上看,掌教師就提了雞頭,一把一把地撕拔雞脖子的毛,黃裡間白的雞毛從臺口飄下來,突然嘿地一吼,雞脖子在手中就扭斷了,掌教師在瞬間將雞頭用刀插著一齊向臺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紮了雞頭在木柱上,而沒了頭的雞身子就“日”地拋在空中,落在人群中,被一群人搶著跑走了。掌教師似乎並不理會,只在臺上朗朗念道:“巴圖鎮目連戲開臺,請大聖鎮臺,保佑礦業興旺發達,財源茂盛!”舉了一張卦圖又念:“蕩穢開光華,順卦請來臨!”看了卦叫道,“順卦,請大聖開金口!”王善應道:“大吉!”臺上所有的角色齊聲高喊:“大吉——!”掌教師就與場上執事、寧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還高高坐於臺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駕前左班首相,巡天都御史糾察善神,鬥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觀東方麒麟馱瑞,觀南方火焰飄飄,觀西方麻姑獻壽,觀北方海水來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圖鎮眾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鎮臺,以壓百邪!待吾展開慧眼。觀!”一個亮相,叫道:“了得!觀看寒林隱藏在千千萬萬人之中,騷擾四方百姓,金童玉女,傳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鄒雲看到這裡,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麼惡賊?舉目就在臺下尋夜郎詢問,卻怎麼也不見夜郎。再看臺上,金童玉女已領了法旨下場,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場,鼓樂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臺,幕側有吹風機吹來煙霧,浸了滿臺,再從臺口往出溢流,勢如瀑布,那四人還是背了身在雲中翻各種筋斗,舉了火把,從口裡往外吹松香粉,松香見火起焰,有一口一個火球的,有一口數個火串的,競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個火圈來。吹火人轉過身來,是五猖現形,反覆“變臉”。場上烏煙瘴氣,場下鴉雀無聲,遂有一女孩嚇得哭了起來。鄒雲也不敢多看,蹴下身假裝系腳上一雙白旅遊鞋帶,腮幫還嘩嘩地顫抖。她不知道了臺上掌教師的又在讓打雜師怎樣設五猖臺、焚香、行禮,只聽得高叫“開猖捉鬼”!起身看時,臺上五猖“亮相”,個個提了雄雞,扭斷雞頭,從臺上縱身跳下來。場下人群已亂,忽一片喊:“捉鬼!捉鬼!”如潮的人群擁得險些跌倒,忙跳上一個碌碡,見寒林是從觀眾席中間突然倉惶逃竄,五猖就在人群裡追攆。鄒雲沒想到捉寒林是這樣的做法,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不戴帽,不避雨,立於碌碡上骨碌碌了一雙眼要瞧個結局。驀地,推倒數人,一個白衣白褲頭扎白帶之人直向碌碡而來,鄒雲看清了,那扮寒林的章是夜郎!先嚇了一跳,再是差點笑出來,叫道:“夜郎夜郎,你是寒林?!”寒林顧不得與她招呼,在一片捉鬼聲中,繞過碌碡,就向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方向逃去。寧家大門口卻站滿了人,寧洪祥也站在那裡笑得彎了腰,寒林就繞了寧洪祥轉圈子,五猖也繞著轉,低聲說:“往臺上跑,往臺上跑!”寒林便又跑向臺子,五猖竟捉了寧洪祥,故意喊道“錯了錯了”,又跑向觀眾之中。

這時候,場上有人鬨笑,南丁山過來扯了鄒雲,說:“跟我到臺上去!”鄒雲跟他去了,南丁山說:

“夜郎他們胡耍怪的。”鄒雲也笑了說:“讓五猖這麼抓錯人才有意思哩!”南丁山說:“雖是演戲,這戲不是常戲,天地鬼神會附體的,怎麼能隨便抓錯人?”臺上沒有抓到寒林,觀眾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下來,臺上古裝打扮的人物就出場了,演出的是舊時的地方勢力,有管事,有眾大爺,說的盡是幫會里的行話,什麼嘩嘩子,飄飄子,到長街買些酒頭子,薑片子,擺尾子,殺了幾個長冠子。內容是講寒林被五猖窮追不捨,路經這裡,企圖保護云云。鄒雲哪裡聽得懂這些黑話,看得懂這些旗幟裝束?一時迷迷糊糊,只瞧著已在臺上被待為上客的寒林夜郎發笑,咔咔咔拍了許多照片。後來,五猖發覺,從場下上到臺上,將眾大爺請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當場摔破,赤腳從瓷片上踏過,與眾大爺劍拔弩張地對峙。一方要捉,一方要保,有掌標子的就從中調合,邪不壓正,寒林還是被五猖用鐵鏈捆了,押下臺退下。

臺子上,王善出現了,掌標子上奏:“拿下寒林!”王善道:“裝入吊籠,押上來!”鄒雲舉了相機,偏要照一張夜郎被押上來的狼狽相,卻見五猖抬了紙紮的吊籠,籠內鎖了紙紮的寒林。有人用手捅她的後背,回頭了,站著的卻是笑嘻嘻的夜郎。鄒雲小聲說:“把你鎖在吊籠裡就好了。”夜郎說:“偏不讓你拍個真照片!”鄒雲蹺了拇指,說:“演得還好!”夜郎說:“都沒人演這角色,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壞人,我就演了,只是瞎跑一氣罷了。”鄒雲就從臺側的一張符上取那蘸著了的雞血,雞血沒有幹,上邊還有一片雞毛,就點在夜郎的額上,說:“可不敢讓鬼真附了你!”夜郎抿嘴點頭,示意多謝,又努了嘴讓看戲,臺上王善還在說:“膽大寒林,竟敢趁巴圖鎮搬目連之時騷擾四方,觸及律條!五猖——!”五猖應道:“在!”王善說:“速將寒林押往花臺示眾!”五猖領了法旨,抬紙紮吊籠下場,掌教師早在臺下候著,在紙紮的寒林面前畫符、挽訣、噴咒水、貼禁符,然後將手中的符咒售給觀眾,同時臺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臺柱上、木板上的符,向觀眾出售。這樣的符有了神氣,五元一張,買了回去可以掛在屋裡鎮屋裡邪怪,佩在身上能消災祛禍。立時觀眾擁擠不堪,爭購神符,而雨卻住了,烏雲散開,又是一派炎炎紅日。

晚上戲班集中,總結《靈官鎮臺》的演出,南丁山分別給大家發了紅包,又叫來寧洪祥,共同準備明日中午的演出。目連正戲的第二本和第三本里有待客的場面,按演出通例,《劉氏出嫁》的待客要吃素食席,而《劉氏四娘開五葷》的待客要吃葷食席,而這兩場待客是象徵性的只讓重要人物當場真的吃席,還是讓所有的觀眾都入席吃飯,這是要主辦人拿主意的。寧洪祥說:“來的都是客,全部入席!場子就這麼大,人擁滿也是百十來席,再多我也沒地方了,鄉下席也簡單些,大不了就是三萬元嘛!”主意已定,寧洪祥就連夜去著人請廚師,安排人手分頭去鎮上、縣上乃至西京籌辦食品,蒐集餐具和桌椅板凳。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劉氏的女演員和扮演媒婆的丑角,再一次強調明日的重頭戲,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麼即興發揮,劉氏在觀眾入席吃飯時又如何挨桌向來客敬菸敬酒。南丁山說:“明日的戲是風俗戲,力求紅火熱鬧,讓人覺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戲,不能像今日出差錯。”女演員說:“今日演出好著的麼,哪兒出了差錯?”南丁山說:“寧洪祥走了,我才敢說,夜郎今日繞了人家轉幾個圈子,讓五猖抓錯了寧洪祥,這對人家是不好的。虧得姓寧的不曉得這層意思,否則人家會變了臉的。夜郎,我問扮五猖的康炳了,他說是你們故意要出出寧的洋相的,有這回事?”夜郎說:“有這回事,他姓寧的財大氣也太粗,原本讓他開場講幾句話的,他說個沒完沒了,我就不愛聽的。”南丁山說:“演目連戲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敢太隨意。這事再不要說出去。”眾人都點了頭。南丁山又說:“晚匕鄒雲好像沒有來?”夜郎說:“她又不是戲班的人,來幹啥?”南丁山說:“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夠辛苦的,紅包也該有她一份的。”夜郎說:“寧洪祥不會虧了她的吧?”說過一陣話,再沒別事,散了分頭歇去。翌日開演《劉氏出嫁》,臺子前臨時又搭起一個小臺,稱作陰臺的,所有的觀眾都手執了黃表紙三角小旗,踩著曲牌,在陰臺上行走——這是要先演戲給鬼看的。觀眾順了秩序還未上臺走完,一朵黑雲就飄來駐在場子上空,眼瞧著丁丁當當下雨,等“打報場”-結束,到第二場“發轎”,天上豁然開朗,又是赤赫赫一盤太陽。夜郎說:“真怪,昨日是這樣,今日也是這樣。”南丁山說:“我說演目連戲通神鬼,你還不信的。”夜郎心就怦怦跳,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演到傅崇給媒婆發賞,那媒婆樂得一顛一顛在臺上做耍子,夜郎就小聲問身邊的鄒雲:“我們昨日都有紅包了,你得了沒得?”鄒雲將手在臉前晃了一晃。夜郎說:“沒有?”鄒雲說:“你往那牆上看。”牆上有一圈光環明晃晃的,夜郎看了太陽,又隨光將眼目移動到鄒雲手上,發覺鄒雲舉手是把手指上一顆戒指反射了光在牆上照,叫道:“鑽戒?”鄒雲說:“他出手真是大方,送給我的,我都嚇了一跳!這事你不要給別人說。”夜郎氣罵了一陣,說:“下一輩子我也要做個女人。”鄒雲笑道:“就憑你這黑樣兒,能嫁出去就唸了佛了!”這當兒,臺上家院在喊:“發轎!”這邊寧家大門被人推開鐵門,豁啷啷作響,喜樂頓作,走出花轎一乘,禮盒四抬,彩旗八面,鼓樂一堂,迎親客數人,吹吹打打穿過觀眾席往鎮子南一片空場子上去,空場上已臨時改裝了那三間無人住的舊屋做了劉氏的孃家,劉氏新娘早在那裡披紅戴花地候著的。

迎親的隊伍一走,這邊場子上就擺開桌椅板凳,安放壇酒、香菸、瓜子、糖果。早有小孩子在那裡偷著往口袋裡抓,寧家公司的幾個馬崽就如衛兵一樣四周守看,並且打了一個孩子的耳光。孩子一哭,孩子的娘就和馬崽吵,許多人又擁過來看熱鬧。夜郎忙讓黃長禮去兩邊熄火,場子裡才安靜下來。不論了迎親隊去了劉氏孃家,怎樣在那裡又擺了桌子讓迎親人吃酒,又怎樣設祖宗牌位行禮奠拜,劉氏又如何沒完沒了地唱哭娘歌,唱罵媒歌,眾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唱添箱歌,直捱過兩個小時,花轎啟動,媒婆手提了喇叭與追看花轎的觀眾逗趣取樂。單是迎親隊抬了轎走兩步退一步到了戲臺的場子,進行著古老的嚴格而繁瑣的焚香、奠酒、拋豆、撤谷、扯灰、丟錢、跳火、踩毯、踢篩一系列規程,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夜郎都覺得厭煩了。但觀眾卻蒼蠅一般擠著要看新娘,品頭論足,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臺上的洞房。一對新人又在臺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爆竹響得天搖地動,強烈的火藥味嗆得許多人都咳嗽了,家院才喊:“開——宴——嘍——!”所有的人全都入席,一時人人口裡叼煙,個個划拳對飲,四道乾果,四道冷盤,四道熱菜,四道湯羹,依次上齊,吃了個不亦樂乎。

吃飯人大亂,頭一撥吃過了,後一撥又坐上席去,競有十多個討飯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擠,寧洪祥立即讓馬崽攆了下去,專門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飯,上面夾了菜讓坐於場邊的土臺上去吃。這時就有人來對寧洪祥說:“魏家的一幫人也來了,讓入席不入席?他們狗日的搶咱的礦位,打咱的人,還真有臉來吃飯!”寧洪祥說:“魏家的?他滿肚子長了牙恨咱,他還得來嘛!來了就讓吃,也可讓全鎮人看看到底誰是龍誰是蟲嘛!”馬崽說:“我囑咐廚房了,給他們那一桌特做一道菜,上面是針菇,下邊是禾秸節兒——全當是喂牲口的!”南丁山趕忙說:“這使不得,有理不打上門客,那樣羞辱人家,一旦打鬧起來,演出就麻煩了!”寧洪祥就阻止了馬崽,讓一視同仁吧。寧洪祥就瞧著亂哄哄的場子喜歡地說:“熱鬧熱鬧,過去聽說過設粥棚吃舍飯的,今日我是體會到了!”南丁山說:“今日花消不少哩。”寧洪祥說:“是不少,可你不知道我在飯場上走來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巴圖鎮上誰能這樣?”三個小時後,席面結束,一個馬崽小跑過來說:“寧總,清點了餐具,碗少了二百個,筷子幾乎少了十把。”寧洪祥說:“這才胡說,飯場上我看見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幾個,怎麼會少了二百個碗?再清點清點,明日還有一頓的,不要像今日沒碗少筷!”馬崽低頭應諾而去,南丁山也覺得納悶,來吃飯的莫非吃了飯還把碗也帶了回去?

晚上戲班照例開會總結,鄒雲在門口悄悄給夜郎招手,夜郎出來,鄒雲說:“你去陪寧總喝喝酒吧。”夜郎說:“有你在,要我去幹啥?”鄒雲說:“他一肚子悶氣,也好去勸勸。”夜郎說:“他生悶氣?生戲班的氣嗎?”鄒雲更壓低了聲音說:“今日吃飯飯碗少了二百個,剛才有人去廁所,看見糞池子裡飄有筷子,用了竹竿去撥,偶爾發覺池下有什麼東西,拿了撈兜一撈,競撈出一百五十六個碗來,又去寧家左鄰右舍的廁所裡撈了,又撈出三十個碗。這都是吃飯人在恨寧家,故意吃了飯把碗丟到糞池去的。你說這人心??白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糟踏人?!寧總聽了,發了一頓火,拿了酒來和我喝,我倒害怕他喝悶酒喝醉了。”夜郎聽了,一時覺得丟碗的人做得過分,卻又想這一定是寧家平日人緣不好,今日又這麼顯福暴富,忌恨不過。就說:“有這回事?可見人心並不是用錢能買通的,我去能勸說什麼?”鄒雲說:“他怎樣待鄉親,鄉親怎麼待他,這與咱無關,可寧總總是待咱們不薄的,去說幾句寬心話你也不肯嗎?”夜郎只好隨她去了。一到辦公樓的套間,果然見寧洪祥一臉鐵青,夜郎裝做什麼事也不知道,只陪著吃酒,準備著一旦寧洪祥提起少碗這事他再勸說,沒想寧洪祥隻字未提,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後回去睡覺。

《劉氏四娘開葷店》,順順當當演出了,第四天,也就是最後一場,因為《目連救母》裡有劉氏在陰間被下油鍋、上刀山、過血河,需要舞臺燈光效果,白日露天場子是不能演的,只能安排在晚上,早晨裡夜郎就和黃長禮去過風樓鎮了。過風樓鎮上原是也有一個小戲班的,年初班主暴病死了,戲班也作鳥獸散,班主的家人就想處理行頭。昨天南丁山得知訊息就交付夜郎去辦,夜郎偏要黃長禮和他同行,一路上夜郎就又詢問起再生人的事,黃長禮說:“到了戲班,我才知道還真有個陰間,我倒後悔不該趕了我那爹,讓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聽說你得了我爹那枚鑰匙?”夜郎說:“是有枚鑰匙,可怎麼能是你爹的呢?”黃長禮說:“我不響你要的,只是問問罷了。你說,咱死了,也能做再生人嗎?”夜郎說:“再生人是轉世又做了人的,這不容易的,大多隻能做鬼。”黃長禮說:“我不願做鬼,鬼是沒形,死鬼。”夜郎說:“鬼也有活鬼嘛,咱演鬼戲,還不就是活鬼?!”夜郎就問那再生人的古琴,黃家以前是真有過琴嗎?黃長禮說:“我記不得以前的事,我娘說,真爹在世的時候是有過一把琴的,他拜過一個和尚做師傅,可‘文革’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裡?”

夜郎不由得想起虞白的爹和虞白爹留下的那把古琴,覺得蹊蹺,就不敢多問。趕到過風樓已是中午,原本要趕天黑運回,卻是雙方價格談不攏,直捱到天黑成交,夜郎想自己夜裡也無演出任務,也不急,僱了一輛拖拉機將行頭拉回,已是半夜時分。一到巴圖鎮,鎮上卻亂哄哄一片,戲場子裡已沒了燈火,心想:今日演出這麼早就結束了?卻聽得寧家大院裡有哭叫聲,許多人還站在大門口往裡看,公司的馬崽在粗聲叫喊:“都走開!走開!有什麼看的?!”用力把人往開趕。就發生了口角,有人罵道:“造了孽了,還兇什麼?!”馬崽說:“就兇了,你想怎麼樣?要來給你爹弔孝嗎?”人罵道:“怎麼沒把你也死了?狗日的,你敢再罵?!”就聽得寧洪祥在裡邊叫:“小陸,小陸,把門關了,關了!”兩扇鐵門就咣地關了。門口擠著的人便用腳踢門,用瓦片打門,叮叮咣咣如下冰雹,有人還在說:“多威風的人關什麼門?到廁所鏟些屎來,甩到這鐵門上去,讓這一個鐵圍城的惡鬼就永不出來!”果然就去了廁所,用鐵鏟鏟了屎尿,叫著:“來了來了!”眾人哈哈地笑。夜郎心下一陣緊張,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故,第一個念頭倒是打叉傷了人嗎?見這班人鬧得不像話,就走過去說:“什麼事也不該這樣糟踐人吧?”黃長禮早紅了眼,手提了半頁磚,虎勢勢地要打人的樣子。眾人回頭見是戲班的人,倒不敢言語了,突然一人就跑,眾人遂也跑散。夜郎站在門外叫喊寧洪祥,又叫喊南丁山,半天裡鐵門開啟,鄒雲一下子抱了夜郎嗚嗚嗚地哭。

原來,夜裡上演《目連救母》,已經到了最後一折“祖魔掛燈”,目連為了救下其母,夜闖陰間鐵圍城,圍城開啟,眾鬼外逃,獄官緊張,大叫夜叉:“夜叉聽爺令,把眾鬼與我又回鐵圍城!”戲臺的臺板橫樑突然咔一聲折斷,檯面就陷下去。檯面一陷,臺上臺下一片驚叫,戲已是演不成了,南丁山嚇得面如土色,失了聲地喊:“拉幕!拉幕!”虧得檯面塌陷,臺棚因山柱還好,依然安全,幕便拉合了。卻聽得人叫:“王銀牛壓在臺下了!”王銀牛是寧洪祥的馬崽,幾場戲他都在維持著秩序,這夜裡喝茶過多,在場邊呵斥了小商販不要連聲叫賣,就覺得尿憋,貪圖便當,鑽到臺下小解,偏偏就壓在下邊。寧洪祥忙著人打了火把去橫七豎八的臺下木料裡尋找王銀牛,王銀牛一條腿舉在那裡,身上壓著一截橫樑。抱了腿往出拉,拉不動,忙又返回家去找了鐵撬去撬,人總算拽了出來,但“吭吶”一聲,有股黑血從口鼻噴出,眼睛就閉上了。

夜郎聽鄒雲說過,渾身沒了一絲氣力,問南丁山呢,鄒雲說:“和寧總都在辦公樓上,王銀牛的老婆哭鬧著要男人,他們正解決後事的。”夜郎腦子裡想著去辦公樓的,身子卻往院子後頭毒,鄒雲說:“你不要去看死人,死人齜牙咧嘴的害怕哩!”自個倒呃呃了幾聲,幾乎要葉嘔吐。夜郎折身又往辦公樓上走去。

樓梯上南丁山和公司的兩個人扶了一個瘦小的女人下來,南丁山見了夜郎,拉到一邊說:“你回來啦?”夜郎說:“真沒想到會出這事!”南丁山說:“這是撞著神鬼了,五三年在西京城裡演目連戲的花本《賊打鬼》,演賊上吊的時候就真的吊死過。”夜郎說:“是咱沒奠祀好鬼嗎?還是我頭天做錯了?”南丁山說:“這話什麼時候也不要說,好的是這回沒傷著咱的人。王銀牛一死,他老婆要的錢多,開口五萬,現在說到三萬,才勉強同意把人抬回去。王銀牛還有個老媽,事情還複雜哩。??寧洪祥能讓咱來演出,我剛才也才知道,他的採礦隊上半年塌過井,損失了幾萬元,和別的採金公司為金洞的事鬥過一回,現在還有三個斷了腿的人躺在醫院,只說演鬼戲能禳治,沒想叉在演戲中塌死了人。他也活該是正黴著氣,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就收拾回城。”夜郎點了頭,說:“演鬼戲都不保他也怕是他太富了吧?”南丁山說:“啥話都不要說了,你夜裡少睡會兒,經管著去裝戲箱。”夜郎就去了客樓上,組織人分頭拆臺,南丁山自去同公司人幫著把王銀牛死屍用丈二白布裹了,運回鎮子南五里的王家莊。

第二天露明南丁山返回寧家,戲班的人馬已將戲箱和各自的行李搬上了卡車。最後一頓飯寧家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燴菜,半斤鍋盔。夜郎在飯廳裡沒見鄒雲,託人去喊,寧洪祥說鄒雲一早去王家莊王銀牛家辦些事去了。夜郎著了急,怕趕不上走,寧洪祥說你們先走吧,她要留下來還要幫我的。便見康炳提了一個塑膠袋兒說:“鄒雲走得急,給我交待了,要你把這個捎帶回去。”夜郎開啟袋兒,裡邊是一個麥飯石磁化保健口杯,還有一封疊成小鳥狀的便條兒。展了便條看去,上面寫道:“我在寧總這兒瞧見他用這個杯子喝水,說能開胃又能治便秘的,我就給你討要過來了。沒本事給你買一把金顆子回去,卻專門要了個杯子,我對你怎麼樣?乖,你怎麼報答我呀?”便條的下邊還有一行字:“你要想我,我不在你身邊,想得太厲害,你自己去滿足吧,但堅決不允許接觸別的人!”末了沒有署名,是用嘴吻了一下,印出一個口紅的圓圈。夜郎就笑了。康炳說:“我可沒開啟看的,寫什麼了好笑?”夜郎說:“她寫錯了一個字。”忙把便條兒又疊好成原樣的小鳥狀。

鄒雲沒有回來,吳清樸給戲班來過三次電話問情況,夜郎因回來後去祝一鶴家,遇著顏銘感冒,又陪著去醫院一趟,剛返回戲班,吳清樸已打發五順來叫夜郎。夜郎直腳到了保安街餃子宴樓,兩層樓閣裝修得富麗堂皇,虞白、吳清樸、丁琳都在。虞白劈頭就問鄒雲怎麼沒回來,家裡忙得火燒了腳後跟,她倒逛清閒,屁眼大把心也遺了?!吳清樸面色憔悴,雙眼紅絲,說:“我也沒了主意。你說咋辦?”虞白說:“給你們掙錢問我咋辦?你不知道飯店快要開張嗎?你能放了她去,你一個大男人家還能沒主意?”丁琳也說:“清樸還沒結婚先就怕老婆了!白姐也是逼清樸,鄒雲是董事長,清樸畢竟是僱用的經理晦!”說得吳清樸臉色赤紅。一擰脖子說:“她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九月八號的日子是劉逸山老先生選定的,離了她看我開不了張?!”主意拿定,當下列了開張日邀請貴賓名單,無非還是派出所的張所長、王副所長,街道辦事處的劉書記、牛主任、上官瑩辦公室主任,稅務所的吉所長、廉稅務員、米稅務員,電管所的朱所長和電管員戚某、楊某,衛生局的朱局長,工商管理所的苟所長、趙副所長、黃副所長,銀行的李科長,保安街東頭的閒漢劉貴、王老三、閻義君,街西頭的嚴寶寶兄弟四人。還有鄒雲工作單位的領導,吳清樸單位的領導和相好。這些都得吳清樸一一親自去請。也安排了丁琳去請新聞界的朋友,如電視臺的記者、攝像師,晚報經濟部的記者,工商報的記者,消費者報的記者。丁琳就提議要請市上的領導,市上的五套班子能請來的儘量請,當然為一個小小飯店的開張,不可能邀請的都能來,但大紅帖子一定要都送到,即使不能來,也讓知道有這回事。那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也不要放過,他們是餓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影響力仍存在,且賦閒在家,更容易請到的。但這些人由誰去請?夜郎說他可以請到東方副市長,請到人大常委會甄副主任,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丁琳就說:“那好,你請的我就不請了。別的我託晚報的記者,能請幾個是幾個。對了,我還可託人再請一些文化名減,譬如紅歌星龔維維,說相聲的王得,畫家李應道??哎,陸天膺是吳家世交,還有那個劉逸山,這得白姐去請嘍!”虞白說:“要叫我辦飯店,我誰也不請。”丁琳說:“你就辦不了飯店!”吳清樸說:

“白姐不願去,也就算了;陸天膺、劉逸山是高人,也不一定能請了來的。白姐你到時候負責接待。”虞白說:“讓我去站門口笑臉相迎,端飯送水?”吳清樸說:“哪敢勞駕你!那日肯定亂糟糟的,聘的服務員都沒經驗,要有個丟三落四的,你得照看著。再說,你什麼也不幹,拿個凳子在那裡坐了,我心裡也就有了靠頭似的。”虞白說:“我準備冊頁筆墨,讓人拿來簽名,有重要的人了,覺得對你有用了,能做棍子打人的,就題些辭掛在店裡。——我是不來的。”吳清樸說:“你要不說,我倒差點忘了!夜郎,我給你錢,你多買些花籃、玻璃匾,隨便寫些祝賀的話,可以造造氣氛。”虞白說:“清樸也會這樣了?”一句話倒使吳清樸不好意思。夜郎給虞白使眼色,虞白笑了笑,臉別到一邊。夜郎岔了話說:“哎,那隻鱉還活著沒?”虞白說:“還活著,只是瘦多了,從蓋上看,骨條子都顯出來了。我怕它活不長哩!”夜郎說:“你沒有喂?”虞白說:“那喂什麼?”夜郎說:“我想總得吃吧,放些肉末或者饃花。”虞白說:“鱉是仙相兒,怕不是吃這些吧?鳳凰之所以高貴是鳳凰只吃竹實和蓮籽,禿鷹吃腐屍才那麼醜陋和暴戾的。”丁琳說:“你哪裡見過鳳凰吃竹實和蓮籽?

夜郎這人該是吃生肉的人吧?可他卻只吃素食;吃素食該長得漂亮吧?而夜郎的形狀??”虞白說:“馬就是草食動物呣!”大家都笑。說過一陣閒活,吳清樸喊五順他們端幾籠餃子來吃,果然是水餃不同了平常的水餃,有的捏成船形,有的捏成菱角形,有的是元寶形的、三角形的、張口形的,餡也豐富,豬肉、海參、髮菜、雞翅、茴香、蘑菇、豆腐、魚蝦,一一品嚐了,都稱讚著好。

出了飯店,夜郎就騎了車子分頭去找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人大的甄副主任和東方副市長。——盡是些副的,正的請不來,夜郎也不敢請。司馬副主席卻三日前率領一批委員去郊縣視察水利建設了,只好把帖子放在辦公室。甄副主任和東聲副市長在開會,接待的是各自的秘書。東方副市長的秘書夜郎是認識的,當下很客氣,雖同意負責讓東方副市長參加,但還是讓夜郎約時間再見一下面。而甄副主任的秘書則說某某歌舞廳也是此日開業,已經答應去人家那邊了,還掏出記事本來讓夜郎看。夜郎回來,就對吳清樸如實說了,吳清樸只好說能請到東方副市長就東方副市長吧,但一定得板上釘釘子,要紮實。夜郎說:“開業有沒有給來賓的禮品?”吳清樸說:“哪能沒禮品?除了吃飯,每人一份這個。”拿過一個已裝好的塑膠袋兒,塑膠袋上印著“保安街餃子宴樓”字樣,裡邊有一條玻璃紙做的紙盒,裝著一條義大利真絲頭巾,一個黑平絨方盒,裝著一塊西鐵城手錶,一個小紅絨小盒,裝著一枚金戒指。夜郎說:“都送一枚戒指的?”吳清樸說:“有十五個戒指,給重要來賓。”夜郎說:“天呀,不知開店能賺多少,這禮品就先花這麼多!”吳清樸說:“這沒辦法,各路神仙不敬,以後事就多了。這戒指還是人家寧洪祥資助的,你們去巴圖鎮,第三天夜裡鄒雲託人捎回來的。”夜郎沒有說話,心裡卻叫起來:鄒雲之所以不回來,原來拿了人家這麼多東西!就不免也覺得大家對鄒雲不回來一哇聲地埋怨有些不合適,吳清樸也在埋怨,吳清樸你埋怨的什麼?!當下臉上不悅,丟開塑膠袋兒,喊叫著服務員沏一壺清茶,先喝了一會兒,才說:“現在看來,別的領導請不來,最大的官也只有東方副市長了,也給人家這麼一份禮?東方副市長的秘書讓我親自再面談,這話裡怕是有話的。開業剪綵,總得有剪綵費的,與其到時候給,不如事先給他,也免得他到時候又不願意來了。”吳清樸說:“你說的有道理。不知剪綵費給多少?”夜郎說:“行情我不清楚,以前聽銀行的李貴說過,有一個個體醫藥店開業,請省上一個領導剪綵,是付了一萬元的紅包的。”吳清樸叫道:“一萬?!”夜郎說:“當然人家財大氣粗。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現在是哪一種病治療沒有特效的,哪一種病的治療中就出名醫。——省上的領導剪了彩,就是做了一次活廣告,開業後人都信這家醫術高,藥物真,因為省上領導不會給騙子去剪綵吧?”吳清樸說:“咱要的也是這種效果,可一萬元哪裡拿得出?”夜郎說:“五千怎麼樣?再少就拿不出手了!”吳清樸說:“那就五千吧。你走後我突然記起還要請旅遊局的頭兒和導遊,如果導遊能把洋人領來,這生意就會好的。先給剪綵費五千,那就不請旅遊局的頭兒了,只叫導遊。”吳清樸從抽屜取了五千元讓夜郎清點,又說:“不要點五千,點四千八,圖個吉利數。”夜郎點出一沓,用紅紙包了,說:“你計算過了沒有?請一般領導就有司機的,給領導不給司機禮品?不給怕不行吧?可以把司機的禮品再簡單些。但請東方副市長,除了司機,還有秘書,秘書提出他事先給東方副市長說好時間讓我去面談,能避開人家嗎?”吳清樸嘴噘起來,說:“咱給秘書有禮品嘛。”夜郎說:“那當著秘書面我只把紅包給副市長?”吳清樸說:“夜郎,我腦子都暈了,你說呢?”夜郎說:“錢當然是你掏的,但我心裡哪裡又不一是黑血在翻?既然要做生意,世事就是這樣,人家都這麼幹了,咱不這樣,事情不成呣!要和領導牽上線,不巴結好秘書你我逢領導的面兒都見不上的。給他個紅包,也取個吉利數,一千八!你覺得不行,咱就往下減,給一千元。”吳清樸說:“那就給一千元吧。”又取了一千元,用紅紙包了。

夜郎在夜裡給秘書打了電話,約好時間兩人同去了東方副,市長的家。開門的是保姆,說市長身體不好,在臥室休息著,市。長夫人則去看什麼歌舞去了。夜郎和秘書在客廳坐了,夜郎悄聲問:“東方副市長有病了?”秘書說:“老肝病,十年光景了,一直沒有挖根兒。年初有個老中醫說讓吃胎盤,說對肝病有奇效的,已經吃了不少胎盤了,還真有效果,表面上看倒看不出像個病人。”夜郎聽了默然無語。秘書又說:“市醫院婦產科每每送來,回來清洗了,便用沙鍋清燉,營養豐富,只是難吃。哎,祝老的病也可以讓吃這胎盤麼。”夜郎說:“我給他弄過幾個胎盤,他都不吃的。”保姆沏上茶後,說燉的胎盤已好了,稍等候,就去叫市長。夜郎趁機先將一千元的紅包塞給了秘書,邀請他開業日一定要去。秘書說:“咱是熟人了,我拿的什麼錢?這不是讓我難堪嗎?”夜郎說:“要是我辦的實業,我還要向你借錢的;這是我朋友的事,你要不收,我就不好交差了!”把紅包塞到秘書的口袋裡。秘書還要推辭,聽得保姆在臥室裡叫東方副市長,夜郎扯了一下秘書的胳膊,秘書就不再說什麼,先走進臥室和東方副市長說話。就見副市長說:“你們來了直接就叫我嘛!”走來,披一件真絲咖啡色夾克。夜郎以前對副市長的印象是整個臉就是一個鼻子,但現在鼻子依舊肥大,頭上謝頂,肚子突出,那褲子就把褲腰提得極上,幾乎到了胸前。和夜郎握過手了,坐下來說:“原來你就是夜郎,咱們見過面的,一直名字和人對不上號。——去剪綵的事小吳給我說了,還須得我去嗎?”夜郎握手的時候站了起來,現在還站著,說:“這你得一定去的!你??”東方副市長說:“坐下說,到我這兒隨便。”夜郎坐在沙發沿上,傾了身,再說:“你要不去,這飯店就開不了業的,你雖然忙,但大家都盼望你去,一是我們的光榮,二是咱西京還沒有開過這樣的飯店,你一貫關心市上的工商建設,社會上說你的人越來越多了——你得去的。”東方副市長說:“工作做得不好,群眾怎麼說的?”夜郎說:“說你主管的城建、工商、文衛工作,是歷年來發展最快的。說你平易近人,衣著樸素,自己身體不好又沒黑沒明地到處跑。”東方副市長嗬嗬大笑,說:“前邊有書記和市長,當副市長就是跑跑腿兒,不跑怎麼辦?可咱們的群眾多好,只要你給他們做一點事情,他們就會念叨你的好處的!每想到這裡,我們還有什麼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呢?”秘書說:“東方市長病了十年,肝炎是富貴病,要休息好的,可他從來沒有個囫圇休息日,晚上把中藥熬好,白日走到哪裡把藥湯裝在葡萄糖瓶子裡。”夜郎說:“東方市長,我對你有意見哩!”東方副市長說:“噢?

提呀!”夜郎說:“你太不注意身體了!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屬於你的了,你怎能那樣糟踏呢?咱市上有個神醫叫劉逸山的,什麼奇病怪病他都能治的,是不是我幾時讓他來?”東方副市長說:“聽說過這人,只是沒見過;什麼時候需要了我去找他好了。身體現在強多了,正服一種偏方的——小琴,煮好了嗎?”廚房裡應道:“好了,我見你們說話,沒有端上來,你現在可以吃了嗎?”東方副市長說:“你端來吧,我邊吃邊說著,不要又放涼了。”保姆就端了一個沙鍋上來,放在木凳子上,東方副市長說:“藥我就不讓了!”沙鍋很大,蓋揭開,半鍋白糊狀的湯。夜郎首先聞到一種腥味,胃裡就不安生起來,強忍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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