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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吳清樸端來一沙鍋雞翅,又提了一條剖好的魚,一包四川特製的酸菜,讓做酸菜魚吃,虞白就詢問飯店生意,吳清樸說生意還好,連著接待過了幾批來旅遊的洋人。虞白說:“還行,掙起美元了!”吳清樸說:“那導遊認識夜郎,夜郎推薦來的,我還尋思著給導遊提成了也該給夜郎也提些成的。”虞白說:“你給他提成他倒不肯收的,他只要到飯店去,你好好招待他就是了。”吳清樸說:“我也對他說過,有什麼朋友來,就領來我替你招呼了,可他見外,從未領過人來吃飯,好些日子連他影兒也不見了。”虞白說:“他要來了,你把這鑰匙給他。”就從脖子上取了那枚鑰匙。

吳清樸說:“這鑰匙他不是送你了嗎?”虞白醒悟到鑰匙的事吳清樸是知道的,一陣慌,忙改口道:“他捎過話來,說寬哥的一個外地朋友想看看這鑰匙的,你交給他就是了。”

吳清樸把鑰匙帶回飯店,兩日裡仍未見到夜郎。鄒家的老大和老二因當時分財產的事來店裡尋事,吵鬧這飯店原是鄒雲開的,而鄒雲不在,全成了外姓人,得讓吳清樸退出一部分錢財的。吳清樸當然不肯,去找過劉逸山,劉逸山卻和陸天膺去外地旅遊未歸,又託五順去南門口卦攤上測字,寫個“公”字,推斷為:公乃一言成訟,且公字末筆為玄武之形,主小人刁唆,將見官司。

吳清樸就惶惶起來,不敢多離開飯店,把鑰匙交給了小李,讓小李夜裡回保吉巷了轉給夜郎。

夜郎其實一直在等著丁琳來反饋訊息,卻等不來,戲班就發生了一樁重大的事情,再也無暇去顧及了。戲班組建以來,演出活動是沒有斷過,錢也賺了一些,但南丁山畢竟在管理上不善謀略,惹惱了一些人,自在巴圖鎮演出後,也是寧洪祥在挖牆腳,小陸和小吳就因紅包的事與他慪氣吵鬧,不辭而別。小陸、小吳一走,人心開始渙散,南丁山要加緊演出多掙錢來維持戲班,就想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招兒來,即:扶貧義演。先是初夏,市圖書館將一批多餘的書捐贈給西京北三縣貧困區的學校,又以此倡議發動了幾家出版社贈書。這宗事先後宣傳了個把月,廣播、電視、報紙上官長興出盡了風頭。南丁山遇到困境,就有意要效仿,提出戲班義演的事,可心裡總不踏實,夜郎就說:“他宮長興能搞假的,買政治資本,咱為啥不掙錢?!”就同民俗館和石牌巷的古鑼鼓社聯合了要扶貧義演,遂設立了辦公室,以此號召捐款贈物。而戲班去幾個郊縣聯絡了,果然處處歡迎,包吃包住,夜郎便隨戲班先去了東勝縣。臨出發前幾個小時去保吉巷住處取換洗衣裳,正好遇見小李,小李就交給了那把鑰匙,夜郎“呃”了一聲,當下面如土布袋摔過一般。去東勝縣演了三天,又轉到黃義縣,夜郎就病了,整日迷迷怔怔,約了三人去縣城南關外河裡釣魚。河灘上蘆葦成片,蟬鳴聲聲,遠近沒有人影,只在三五株柳樹下的渡口橫著一隻小舟。四個人跳上舟安竿釣了一個時辰,太陽就曬得脖臉冒油,夜郎獨自爬上岸,去一叢蘆葦裡撒尿。先還是要惡作劇,撒尿書寫一行字的,突然一頭栽下去。在舟上的三人聽見響聲,問怎麼啦,連喊數聲不見回應,過去看了,夜郎的屁股撅著,頭卻像犁鏵一樣往沙裡戳。三人嚇了一跳,忙過去拉起他,人已昏迷不醒,鼻裡嘴裡已經滿是沙了,就叫道:“這是中了迷糊鬼了!”忙用指甲去掐人中,折了桃木條在背上抽打。夜郎醒過來,面色灰白,大汗淋漓,第一句話卻說道:

“我想吃肉!”三人又氣又笑,說:“人都快沒救了,還只知道個吃?!”但還是將他背了,飛也似的到縣城南關一家飯店,買了盤帶把肘子讓他吃。夜郎競一口氣吃了一半,也不用筷子,也不讓旁人,嘴角兩股油水往下流。飯店裡飼養的那條狗一眼一眼看著那根骨頭,他就是啃來啃去不肯丟。三人中有一個就是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瞧著夜郎的吃相難看,便突然想到夜郎原先並不吃葷的,怎麼現在這般吃肉?他是經過再生人的事的,心下疑惑,小聲對另外兩人說夜郎莫非是饕餮附體?說得那兩人也害怕起來,當下奪了筷子。夜郎說不吃也就不吃了,卻精疲力竭,連腦袋也懶得舉起。回到戲班,黃長禮把經過告知南丁山,南丁山詢問夜郎在河灘的事,夜郎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體。眾人自不敢與夜郎相處,只有黃長禮來陪他。過了兩天,南丁山瞧他這副模樣,就讓黃長禮送回西京,為了有個照應,直接將人交付給寬哥。

寬哥領著夜郎去了一次醫院,醫院診斷卻是沒有什麼病的,但人依舊發痴。奇怪的是喜吃肉食,一旦談論起社會上的事,便異常亢奮,言語過激,粗話滿口。寬哥不明白他的心態已經平和了那麼長時間,怎麼又退回到以前的境地,免不了又指責他。夜郎以前但凡被指責,心服與不服,口上是不大爭辯的,現在卻寬哥說東,他說西,寬哥躁了,他比寬哥還要躁。寬哥就去找了顏銘來,暗中叮嚀顏銘去時裝團請了假,好好陪陪夜郎,說:“他如果真有了什麼病,那也就是偏執病,這隻有你們女人慢慢來調整了。”顏銘說:“寬哥這麼說,女人是藥方子了?”寬哥說:“現在不興了思想工作,我也不會作思想工作,但我知道,人病了要吃啥補啥,核桃仁補腦,豬肝補人肝,夜郎這病是心理上毛病,一個大男人,到結婚的年齡不結婚,陽得不到陰,就要犯問題了。——這你不必介意,我早就說你們該結婚了,你們誰也不聽我的話,缺女人就得吃女人嘛!”顏銘臉刷地通紅。寬哥說:“我也不多說了,他人在我這兒到底效果不好,你接到祝老那兒去住,事情或許會好些——我意思你明白了嗎?”顏銘點了頭,眼卻羞得不敢看寬哥。當天晚上就勸說夜郎搬住到了祝一鶴的家裡。

夜郎並不想在祝一鶴家住,但住回保吉巷,一是怕見到五順、小李,二是怕戲班在外縣,自己沒有事,獨自在房裡不知會難受成什麼樣兒。與虞白矛盾後,盼望著虞白會來說明情況的,而期望過高了,失望太大,連那枚鑰匙也被退回來,回想她當初討要鑰匙時是多麼迫切,如今竟讓別人退回來,是虞白把他從心裡要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到這個時候,夜郎為自個的多情而羞恥得臉面發燙,明白了自己畢竟是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無職甚至也無才無貌的社會上浪蕩的閒人,原本是不該與虞白有非分之想的。人到底是和物一樣地要類分,自己是和顏銘屬於一類的,雖然自己對顏銘三心二意過,顏銘還在愛他,在這個時候也並未嫌棄他,玉女就要住在天庭,土地爺就得呆在地上,神該歸其位的。夜郎就這樣同意了在祝一鶴家住一段時間。

夜郎住在了祝一鶴家,顏銘又因為請了假,阿蟬就趁機提出她來城裡這麼久了,還沒有去西京周圍的名勝點看看的——想出外玩幾‘天。阿蟬一走,顏銘是睡在臥室的,夜郎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第一天夜裡,顏銘是把臥室的門插了,卻一夜沒睡好,聽見門響了幾次,以為是夜郎來敲她的門,迷糊中坐起,沒有了什麼響動,就認作是夜郎去廁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恥。重新睡下,競怎麼也睡不著了,渾身火燒火燎的,覺得屄裡這兒癢那兒癢,卻也不好意思開了門去客廳。赤了腳悄悄下來,輕輕抽開門插,想夜郎若是有那個膽兒,他要敢進來,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但夜郎沒有進來。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發上還未起,嘴角流著涎水。靠著廚房門看了他一會兒,卻想:夜郎乃是賊膽兒大的人,怎麼就會一夜老實?涎水流得那麼多,看來睡得死沉,是壓根兒就沒有了那種衝動麼?怎麼沒有衝動,心裡淡漠了我嗎?好長時間裡,夜郎是沒來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著的兩個女子,會是夜郎的什麼人呢?顏銘想得心亂起來,已經走到沙發旁了,要叫醒他來問問,可她沒有,退到廚房裡來擇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輕輕地唱起來。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名叫《嘆四季》,但顏銘沒有唱詞,只哼曲兒:

顏銘唱著,無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發上,問:“顏銘顏銘,你唱得感人哩!”顏銘沒有回答,只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說:“這是哪兒的歌謠?”顏銘在曲兒的問歇裡說了句:“我老家。”夜郎說:

“你老家?”顏銘再不作理,唱到最後,放緩了節奏,淚水就溢流在臉上,卻沒有再說什麼,燒了熱水去給祝一鶴穿衣洗臉了。

白天裡,顏銘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顯地沒有興趣,每到一個商店門口,總是蹲在那裡吸菸,讓顏銘進去買了東西出來,跟著又走。顏銘就提出到一家劇院看歌舞,因為夜郎畢竟愛音樂,而在這裡演出的都是新近紅爆的歌星,可進去了,夜郎沒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來。顏銘不解地問:“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夜郎說:“我沒有看到音樂,我只看到扭捏作態!社會都成什麼樣了,一個個油頭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兒??尤其那個肥胖女人,穿一身綴滿珍珠的旗袍,她以為展示了她的美麗和富有,其實只是淺浮和庸俗!”顏銘笑了一下,說:“嚇,說這話哪裡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呆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沒有理會。兩人出了劇院門下了臺階,夜郎突然“哼”一聲,說:

“你說什麼?我和什麼高雅女人呆得久?”顏銘說:“那天夜裡來找你的兩個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則罷,提說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見不得女人!就準備著要對付顏銘的一套話了,說道:“什麼高雅不高雅,是熟人麼。”顏銘說:“我也沒說是你什麼人,熟人也好,比熟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處走麼,你不是也能說這一席雅話啦?!”夜郎一時不知說什麼,見顏銘再不說了,自己也沒了話。兩人默默往西走,正路過一家公園。幾十年前西京曾發生過一次戰爭,當敵軍鐵桶似的圍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為了保衛這座城犧牲過萬,人們為了紀念他們,就在這裡修建了陵園。因為陵園的松竹青翠,環境優美,幾十年來日漸演變,競變成了公園,假山、池塘、樓亭臺閣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墳墓,只儲存了一座烈士紀念塔獨獨地豎在那裡。夜郎每經過公園門口,總是要大罵一通。當顏銘提出進去玩玩時,夜郎一揮手就走開了,顏銘說:“公園不去,今日有時間,咱到南郊曲江池去,聽說那裡又開發了幾個景點。”夜郎說:“罷了罷了,那是多好的地方,這幾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橋,盲目化裝,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顏銘也生了氣,說:“你這人才怪了,指責這樣,指責那樣,難怪寬哥說你偏執!在家悶得慌,出來哪兒都不去,你想到哪兒去?”夜郎一梗脖子說:“西藏!”顏銘說:“去布達拉宮朝拜呀?”夜郎說:“棲息靈魂。”顏銘氣得沒言傳,蹲在馬路邊上喘息。一位姑娘就從對面一跳一躍走過來。姑娘穿著高檔,收拾清雅,明眸皓齒,秀髮長腿,顏銘不自覺地瞧著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遠。夜郎見顏銘生了氣,也覺得那個,辜負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違心就能認錯的人,偏也這麼僵著;瞧顏銘痴眼兒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顏銘一回頭,說:“你還笑?你笑啥的?”夜郎說:“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沒想到還有女人看女人的!”顏銘說:“少見多怪。只要是美,男男女女都會欣賞的。”夜郎便說:“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裝街曉席那兒買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邊那個醫院門口等你。”顏銘問:“你哪兒不舒服了?”夜郎說:

“好著的,你去吧,一個小時後你可要來的。”

顏銘也真就去了服裝街,先在各個衣亭裡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剛才那個姑娘穿著的上衣,便去了曉席的精品屋。一進去,正牆上正好掛有一件那樣的上衣,她沒有立即表示出驚喜,拿起櫃檯上放著的一串糖葫蘆就吃起來。說:“怎麼就知道我要來的,吃的也買好了!”曉席說:“狗東西有口福,也不問問那是幹什麼的。”曉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術的,鼻子胖得圓溜溜的,就同時瞧見屋角那邊還站著一個男子,男子說:“吃吧吃吧,一會再給曉席買的。”顏銘才知道糖葫蘆是這男子殷勤給曉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給曉席。曉席就格格地笑。偏這時候,一個女人走過來,黑著臉訓那男子:“你沒攤位嗎?跑到這兒於啥了?一天幾趟往這兒跑,這兒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紅著臉就走了,女的跟在後邊還在罵:“你說上個廁所,就上到這兒來啦?這裡是公共茅坑?!”曉席低聲罵了一句:“母老虎!”顏銘見那女的走遠了,問怎麼回事?曉席說那男的是大廳裡邊攤位上的,這幾日有事沒事愛過來跟她拉話,她也是煩著哩,不想那母老虎還要吃醋。曉席說:“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來不及的,還敢罵人!”顏銘就笑道:“甭生氣了,心裡其實也得意吧?”曉席說:“他死貓爛狗的我哪裡放在眼裡?”顏銘說:“被人愛著也不是壞事嘛??幾時做的鼻子?”曉席說:“三天了,這次再做不好,我就準備去上海做呀——看著怎麼樣?”顏銘說:“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紋眉哩,我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妝就顯得貧氣。”曉席說:“是不是夜郎嫌棄了?做女人真可憐,為著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紮了,下輩子我是再也不當女人了!”顏銘說:“我下一輩子偏還要當女人!”曉席一戳她的腰,說:“你是美不夠的!你要下輩子還是個女的,我就還要開服裝店。”顏銘說:“說得好麼,那怎麼不打六折七折賣給我?”曉席說:“哪一件不是八折賣給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來拿針線把我的口縫上就是!你瞧瞧這批貨怎樣?讓小張去廣州幫著進的,進得太高檔了些,誰來誰都愛,一問價卻都走了。早上來了一個軍人,領著一個女的,看上一件問價,我說一千元,那軍人說:‘甭開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開什麼玩笑?這批衣服只求賣給那些大款養著的妞兒??”顏銘說:“你恨不得西京城裡都是些妓女!”曉席嗬嗬嗬地笑。顏銘說:“我幾時也去傍大款,有錢了就來買你的這批貨。”曉席說:“好呣,這話我告夜郎去!哎,顏銘,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麼樣?遲遲不見結婚,是不是又有新歡啦?老實給我說!”顏銘說:“和夜郎好是好著的,但誰說得來結果呢?沒個好衣服穿麼,哪裡還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賣我個進購價,我就領你個夜郎哥來,你敢不敢?”曉席說:“你總是來捏我的大頭!你要穿著合適,你拿去吧。”顏銘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體了得,喜歡得在鏡前照來照去,然後過來翻進貨單,如數付了錢,說:“你別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裡,別人看著都來買的,這也算是做了模特廣告費的。”就把舊衣裝在塑膠袋裡。曉席說:“我要再認識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我只得上吊死了!”顏銘嫣然一笑,從店裡就出去了,惹得進店來的一群姑娘小夥回頭看了許久。

顏銘從服裝店出來,一看錶,早已超過一個小時,急急趕到醫院門口,瞧見夜郎蹲在對面馬路邊的一堵圍牆根低頭吸菸,悄聲過去。夜郎在地上用石頭砸死了許多細腰螞蟻,就叫道:“你這麼狠的,砸死它們幹啥?”夜郎說:“我想起我爹啦!”顏銘莫名其妙。夜郎說:“剛才我去醫院買感冒藥,看見醫院裡有個花園,許多老人在散步,旁邊一座樓門口停了許多車,我不知道醫院裡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樓房和花園,近去問了,才知道那是高階幹部病房。從一層的窗裡看去,裡邊有電視室,有健身房,有康樂球室,還有一個舞廳,一些人在裡邊跳著舞??以前只知道有那些做領導的,單位一出現問題,或是級別、待遇上鬧了彆扭就去住院,可沒想到他們在醫院裡是享這種清福的!同樣的老人,我爹活著的時候,背駝得厲害,從我記事起他的腰就彎著,他受了一輩子苦,從未生過病,可他想也沒想過別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幾倍。他那駝背??我一提起他的駝背就想落淚,似乎是天生下來就是給人屈腰的,老子是這樣,到了兒子,難道??”他幾乎又要哽咽,顏銘說:“夜郎你要總是這麼個心態,那怎麼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後你說你情緒不好我還能理解,不是現在一切都好好的嗎?怎麼一下子又成了這樣?!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為醫院裡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讓他們說起來,也是一肚子的牢騷。他們算什麼官兒?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還講究在戲班演目連劇的,陰間裡還有閻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順、小李他們,他們還眼紅你哩!”夜郎說:“你不瞭解我。”顏銘說:“我不瞭解你?或許是我不瞭解你,可你就瞭解我了?我不瞭解你我也能瞭解我吧!不說了,回吧,回去我給你做紅燒肉吃。”

這一夜裡,阿蟬竟沒有回來。夜郎倒操心起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顏銘說阿蟬鬼著哩,丟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誰出去玩的?夜郎問還有誰?顏銘就說她發覺了,阿蟬是和那個小翠一塊去的,她們兩個有那個關係,平日裡她在家裡就看出來了,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覺得心裡怪彆扭,兩個男人在一起的事他還可以想象到,也聽說監獄裡常有發生,但女人和女人會怎麼樣呢?夜郎去關窗子,窗外起了風,一張廢紙鳥一般地飛過來,嘩地拍在玻璃上,卻貼住了,許久才脫下去。夜郎說:“阿蟬嘴唇上茸茸的倒有鬍鬚,也不說刮一刮。”顏銘說:“哪裡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著在客廳的沙發上給夜郎鋪被褥。

兩人分別洗了手臉,顏銘照看著祝一鶴睡了,拉了燈,也讓夜郎去睡,自己去廁所裡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後來又聽見顏銘進了臥室,怎麼也睡不著。但夜郎不敢起來,他知道這是在祝一鶴家裡,上一回顏銘拒絕他,一提說祝一鶴三個字,他就什麼激情也沒有了的。廳裡的擺鐘不停地響。顏銘臥室的燈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讀什麼書吧,有床墊咯吱聲和紙聲,後來燈就噔地滅了。燈滅的時候,夜像一個大被子,猛地連頭帶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涼了許多,急逼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心裡說:睡吧睡吧,閉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卻是睡不著,一睜眼,夜卻並不怎麼黑暗了,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能看清屋裡的一切。就這麼睜了眼睛看了一會兒,竭力伸長了身子要把一種急逼分散到四肢,但怎麼也是不行,只有起來去廁所自我解決一下了。趿了鞋去廁所,正經過顏銘的臥室,輕輕地用一個指頭推了一下門,門是關著的,他便去了廁所。從廁所出來再經過臥室時,門卻半掩了。夜郎心裡騰地上了火,想:剛才推門時門絕對是關了的,而現在卻半掩,必是她聽見我去廁所故意拉開門插的,就從門縫往裡一看。半明半暗的臥室裡,顏銘在床上仰躺了,兩條椽似的腿直直地擱在那裡,一件毛巾被只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頓時英雄,覺得有碩大無比的翅膀從肋下呼呼生出,就往裡走。床上的沒有動靜,一直走到床頭,床上的人眼睛閉著,還是一動不動。這時的夜郎倒疑惑了,以為那門是一直沒有關的,就害怕他去動她,她會突然驚叫而吵醒了祝一鶴,一時倒猶豫起來了。但顏銘卻在說:“賊膽大,還不把門快關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蟬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還是沒有回來,夜郎和顏銘安然度過了兩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蟬從某某打來電話,說她在某某發高燒,病倒了,估計三天後方能返回。顏銘接的電話,並沒有責怪她,倒勸她好好去醫院看病,不要操心這邊,等病好了再回來。可是,就在這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的顏銘突然覺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為夜郎是上廁所,半醒不醒的狀態裡還想了一下:去個廁所還穿衣服的怕感冒嗎?但後來就睡著了。幾乎是她已睡過了長長的一覺,夜郎才回來。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你去屙井繩了?!”似乎夜郎並沒說話,鑽進被窩就睡著了。清晨起來,夜郎還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鶴聽到什麼動靜。她悄聲問:

“你上火了嗎?”夜郎說:“沒有。”顏銘說:“我以為你上火幹腸了,夜裡上廁所那麼久!”夜郎說:“我從不起夜的。”顏銘說:“不起夜?昨晚蹲廁所去聞香氣了?”夜郎說:“我夜裡去廁所?上廁所我能不知道?!”顏銘瞧著他一臉真誠,便疑心自己是夜裡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麼夢。

又到了夜裡,半夜時分夜郎又起來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顏銘也醒了過來,心想:還說不起夜,看你回來怎麼說!但聽見夜郎並未去廁所,大門卻在響動著。顏銘覺得奇怪,趕忙也穿了衣服來看,遂尾隨了夜郎下樓,出樓區。夜裡的街上靜悄悄的,路燈半暗不明,夜郎搖搖晃晃在前邊走,顏銘一直跟著要看個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經是戚老太太住過的那間房門前。顏銘藏身在街對面的路燈杆後,瞧那門上貼了封條,又有粉筆寫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樣。夜郎從脖子上取了鑰匙,開始在門上的鎖孔裡捅——怎麼捅也捅不開——痴痴地呆了一會兒,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鶴家來。顏銘就害怕了,不知這是為什麼。等她返回來時,夜郎已經在床上沉沉地又睡著了。她忙把屋裡的燈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著了渾身稀軟,軟得如泡開的土塊,濃濃地散發著石灰味。她把他扶起來,看見了那後頸處的肉瘊沒有了,問他出去幹什麼去了,夜郎只是說他沒到哪兒去,他是在床上睡著哩呀!

驚慌失措的顏銘心裡覺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麼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說破,只問:“你這兒的肉瘊呢?”

夜郎說:“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趕忙問:“天明瞭嗎?哎呀,還黑著麼,這麼早就起來?!”窩下去又睡。顏銘戰兢兢地到廚房去,隔著玻璃,嘹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沒一顆,操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裡天果真淅淅瀝瀝有雨,雨不大,雨卻是黃雨,電視上報告說是西部的黃塵瀰漫,雨裡才帶有了黃泥。顏銘催督夜郎去醫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發了火,說:“不去就是不去!——誰病了?”顏銘說:“又不是我說你是病人,你沒病,戲班怎麼送你回來?”夜郎說:“是我是病人,還是人都病了?!”顏銘沒法,獨自去一家醫院詢問醫生。從雨地裡走過,白衫子上落著黃雨點,像印著了重重疊疊的菊花瓣兒。醫生說:是不是那人患有夜遊症?顏銘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聽人說過有夜遊症的人,可夜郎的夜遊症這麼可怕,競能走那麼遠的路,開人家的門!她問醫生夜遊症怎麼個治法,醫生說醫學界還沒個什麼好辦法,有一個偏方——找一塊水晶石,夜裡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試試吧。

顏銘去時裝團詢問了所有的人,要借或買水晶石,但都沒有。她再去服裝街找曉席,曉席說見到隔壁一個服裝店老闆前幾日拿過幾塊水晶石,叫嚷著要去打磨一副眼鏡啊的,隨即就去找那個老闆。老闆見到顏銘,笑成一團,說:“這麼美麗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錢?我送你就是了!”顏銘好不高興,千謝萬謝的。老闆說:“水晶石放在家裡,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嗎?”留了家的牌號。翌日下午,已經從外地返回來的阿蟬在家包花捲餅,要顏銘幫她,顏銘推說有重要事的,自個便去了老闆家。老闆見顏銘到來,顯得十分地激動,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讚揚顏銘的美麗。顏銘聽得這樣的好話也多了,又覺得老闆長得白白淨淨,不像街上那班閒痞,就也應酬著說了許多話。老闆去裡問屋取了三塊水晶石出來,讓顏銘挑。一塊非常大,晶瑩透亮,一塊是橫七豎八地不規則的晶石塊,一塊最小,是平板狀的,上邊橫出著三個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筍。顏銘拿了那最小的一塊,說家裡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療的,用不著最好的。老闆就感慨顏銘的好,說他見過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謀著要佔些便宜的,他卻是怪脾氣,越是要佔便宜的越什麼也不給,越是不要的越願意送,就又去裡間取了一顆指頭蛋大的石頭,要送顏銘。顏銘看了,見是暗紅的,拿起來耀了耀,裡邊泛著紅的亮色,不明白是什麼質地。老闆說:“這是紅寶石,如果加工了,值錢就不是幾百的數兒T。”顏銘說:“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寶石嗎?”老闆說:“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碼可以嵌五副吧。”顏銘說:“那我就不敢要了!”老闆說:“我這兒多哩,你去裡間看看就知道。”顏銘進去,沿著三面牆是特別的架子,一層一層擺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老闆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點了給顏銘看,這是什麼化石,採自哪兒,那是什麼石質,何年何月得到。顏銘不懂什麼炭矸石、綠松石、雞血石、田黃石,只覺得那些石頭上的花紋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塊石頭像羊,這一塊活脫脫是臥虎,那一塊花紋太像狐了、鳳了。顏銘見過許多有錢的老闆,但從沒有見過還有這種雅興的老闆,從裡間出來,一時高興,就把自己單位的電話、傳呼機號寫給了老闆。老闆也送上名片,歡迎她有空來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個電話號碼,說他因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機電話撥不通,那他就暫不在西京,可以撥他叔叔的電話,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嚀,給他叔叔撥電話不要撥到圖書館,直接往他家撥。說到圖書館,顏銘問了一句:“你叔叔在圖書館?”老闆說:“是館長。據說上邊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當局長的——你們時裝團也屬於他要管的吧?”顏銘有了心思,臉上笑著把話引開去。老闆先是坐在對面沙發上,不時激動著站起來,後來就站在她身邊,又坐在緊挨著的沙發上,問顏銘身上的衣服在哪兒買的,驚呼著上當了,哪裡值那麼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義大利時裝的。顏銘看他臉色漲紅,目光灼灼,尤其在問她身上衣服時,還伸手來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來,瞧瞧窗外光線暗下來,便要告辭。老闆卻留她一塊去飯館吃飯。顏銘說:“得了你這些寶貝還能再吃飯?實在謝謝你了!”老闆說:“那怎麼個謝呢?”顏銘說:“我給你打電話,請你去吃飯吧。”

伸了手來握。老闆抓住她的手,卻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顏銘嚇了一跳,臉都紅了,老闆就整個身子靠過來,酒醉了一般說:“我,我??讓我吻吻,行嗎?”

顏銘立即後退,慌不迭地說:“這不行,這不行的??”手將門拉開了。老闆呆住了,臉上霎時發黑,顏銘已走出了門,還跟了出來,說:“顏銘,你聽我說??你不說聲再見嗎?”

老闆的舉動,顏銘並沒有特別的反感,男人都有這麼個毛病麼,心裡也不免還有那麼一點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並沒有說給夜郎。這一個晚上,因為阿蟬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舊在客廳,她為夜郎鋪床時將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顏銘在半夜仍是聽到了夜郎開大門的聲音,一直有一個小時後才回來,知道了水晶石並沒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窩裡流淚。天明,夜郎收拾床鋪,一掀枕頭髮覺了水晶石,喊叫顏銘這是哪兒來的?顏銘不忍心說他患有夜遊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聲說:“你是不讓我想你嗎?放了水晶石我還是一個多小時想你睡不著哩!這石頭哪兒弄來的?”

顏銘就說是一個人送的,突然想起老闆說圖書館長要提拔的事,說給夜郎。夜郎當下臉就變了,大喝館長什麼東西,竟然還要提拔?!顏銘見他發火,嫌他罵得聲高,夜郎卻更大了聲咒罵,罵出一口粗話,氣得早飯也。沒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著夜郎,設計著他再來了,自己怎樣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話將他噎住,這樣的設計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沒有等來。忽地想:總是認作夜郎會來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會來的呢?——一股涼意就上了身。決心定了,要讀《金剛般若波羅密經》。這本經書購買得早,因為難讀,遲遲不敢開卷,如今心煩意亂,硬著頭皮去啃,說不定還能守挨著心性。於是窗簾拉開,拂去案塵,淨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開經卷,第一頁的第一段,默聲念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車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唸經的方法,要敲個木魚,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為什麼敲木魚呢?恐怕和尚難於入靜,口裡念著佛經,腦子卻不知游到哪裡去,不停地敲著一個節奏才能靜定吧。那麼,敲什麼不行,偏要敲木魚?魚是晝夜瞪著眼睛的,魚睡覺就是停在那裡不動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覺了。敲木魚,要的是和尚精進,修道要效法魚的精神,晝夜努力不停。唸完這一段,倒納悶《金剛經》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經,怎麼這般開頭,只是從吃飯開始?以往的觀念裡,佛走起路來一定是離地三寸,腳踩蓮花,騰空而去,這本經記載的佛卻同我們一樣,照樣要吃飯,照樣光著腳走路,所以回來還是一樣要洗腳,還是要吃飯,就是那麼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時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於是抱了書離開桌子,回坐到沙發上來讀。沙發上卻早坐了楚楚,兩條後腿壓在屁股下,兩條前爪抬起來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墜入到什麼境界裡去了。虞白就說:“瞧你這樣子,也要學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無聲地鑽過後門竹簾去了後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驀地兜出個念頭,就將腳上的一隻紅色軟底的栽絨拖鞋丟過視窗,落到後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來!”心裡默默祈禱,如果楚楚叼回來鞋將鞋面朝上,是能與夜郎交好的,底兒朝上,則是一場虛空。楚楚便把鞋叼進來,看時,底兒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卻想,剛才是沒有祈禱完楚楚就叼鞋了,重來一次,又將鞋丟擲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來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興,畢竟是不踏實,如果命該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還會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聲說道:“前邊兩次都不算的,以這一次為準,就這一次!這一次是什麼就是什麼,絕不再拋了!”將鞋又丟擲窗外,楚楚叼回來,鞋底兒朝上。虞白渾身都抖了起來,下了沙發,痴呆呆地站在鏡子前,鏡子裡的人面色黑暗,一撮頭髮撲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讀《金剛經》來安妥靈魂的,我卻來拋了鞋,著實是與佛越學越遠。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聖人之道的完成,我這麼多的事不去了結,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對了鏡中的她,嘆惜是老了、醜了。把頭髮攏後去,重新別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對著那一個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徹底地是涼了,虞白這個中午沒有吃飯,說是頭暈,就上床去睡了。庫老太太當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異之人,從街上買菜回來,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頭剪紙,鬼魂一般地踮著小腳從這個房子出來,又悄沒聲地到那個房子,然後把所有的窗都關了,窗簾拉嚴,獨自也一動不動盤腳搭手坐在廳地的中間。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覺,這一覺感覺睡了百年千年,待醒過來,覺得渾身在癢,坐起來挽了襯衣襯褲,蓬頭垢面地就往廁所去,又用“潔爾陰”藥劑塗洗了下身,走出來,猛然看著庫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廳地上,黑暗裡兩隻眼瓷一樣放光,嚇了一跳,說:“哎呀,你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嚇死了還能說話?”虞白說:“你在那兒做什麼?真的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那好,嚇死一個虞白還活著一個虞白。”虞白笑著往臥屋去,坐到床上了,卻問道:“你說什麼?該死的就讓死了?”庫老太太“嗯”了一聲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說:“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來梳頭,頭梳得光光的,還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櫃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來說:“你瞧瞧,我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癢得不行了。你怎麼把窗簾全拉嚴了?”庫老太太站起來開啟了窗簾,虞白把髒衣褲就丟在盆子裡,庫老太太已從廚房爐子上提了一壺熱水去澆燙,說道:“哪能不癢?有蝨子呣!”虞白說:“有蝨子?我有蝨子?!在鄉下生過蝨子,十幾年了我還沒有見過的,我能有蝨子?!”走近去,庫老太太從水面上撿起一個燙泡死漂著的蝨子。蝨子很白,胖胖的。庫老太太說:“這麼好的衣服上生蝨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蝨子了,真的,這蝨子不是我帶來的。”虞白並不懷疑蝨子是庫老太太帶來的,但自己競生有蝨子,她簡直不敢相信,這蝨子——中國的古老的蟲子——怎麼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裡還存在著這類蟲子呢,還是自己的血和氣味適宜於這類蟲子的滋生?虞白噁心了自己,開啟淋浴器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並且要把那堆髒衣扔掉,庫老太太不願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後院的樹下去了。

兩天裡,虞白心裡不乾淨,趁庫老太太出去的當兒,就把盆子裡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來只是觀察庫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紙。木知怎麼,她決定跟庫老太太學剪紙呀,每日或坐或臥地讀幾頁《金剛經》,先是讀不進去硬讀,後來讀進去了,又常常讀得什麼也沒有了,連自己都沒有了,趕忙打住,學起剪紙,剪得滿地的魚蟲花鳥、山水人物。一個夜裡,突發奇想地拿了一些廢布來剪,就躲到臥屋去,越剪越有興趣i然後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圖案往一塊大布上貼,隨心所欲地來剪來貼,竟然是布上層層加布,顯出色彩複雜、質感極深厚的效果來。她就異常興奮地開門出來讓庫老太太看,庫老太太也是在廳裡剪紙,當下看呆了,說:“虞白,你咋這能的?!”虞白說:“我這是學你老的,卻怎麼也學不會你疊一沓紙一剪子剪下去。”庫老太太說:“你這是布堆起來的畫嘛,你這鬼女子,你這要比我強呀!”虞白說:“大娘說哪裡話,你是剪紙,我這就叫布堆畫;布堆畫還不是從剪紙脫胎出來的?你就是我的師傅哩!”庫老太太轉憂為喜,說:“你肯給我當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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