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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十天,西京城裡陰雨不絕,一日夜裡似乎沒有聽到屋簷水的嘀嗒,天亮醒來,庫老太太已經在菩薩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問:“今日要放晴了吧?”庫老太太說:“又有雨了,還掃著風,你加件馬甲吧。”虞白登時情緒不好起來,撩了窗簾一角往外看,果然後院裡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腳又都斜著,那簇竹子枝葉翻飛,滿地都是軟沓沓的古槐的碎葉。虞白罵了一句,想牆外街兩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裡來,這一定刮的東風,東風在刮,雨還是不能一日兩H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來,不去梳頭也不洗臉,坐在沙發上發呆。庫老太太踮著小腳收拾這樣收拾那樣,嘟囔著夏天不下雨,人秋了雨水卻沒死沒活地下,才這個時節就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麼過,石頭都要凍爛哩。嘟囔畢了,卻又說:冬不冷,夏不熱,五穀都不結的。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這笑聲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說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畫。”胡亂去洗了臉,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裡剪起來。她剪的是一堵牆,牆的下半部是黃布,牆的上半部是綠布,牆前有一簇竹子,竹葉全是一個一個的“個”字。竹下就坐了個女子,頭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貼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廁所小解。廁所的地板上有個泥腳印,五指分開,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從外邊回來,踩著雙腳泥水,在那裡洗腳前踩留在地上的,卻猛然覺得那腳印像一個女人的半邊臉。靈機動了,就往外跑,把貼好的那個女子揭下一來,赤了腳合著在布上踩,以腳印就剪出一個留有劉海的女子頭像來。她很得意自己的這般創造,心想,這女子該是她哩,以人腳組成的頭部似乎顯得臉長,於是就想到那個夜郎:赤腳這麼走著,往哪兒走?別走上荊棘叢,三十多歲的女人不敢動的,動了!不成,就如秋後的風,風過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這麼想著,再看那一個一個“個”字的竹葉,有些淒涼。不覺悶了一會兒,卻總覺得怪委屈,生出些許怨恨,動手又貼了那竹葉,讓竹子沒葉,只在每一竿竹的頂尖剪個三角,類如一竿一竿的箭頭。虞白就在肚裡醞釀詞兒,竟是如此順溜,一口氣剪出四句詞兒來:好綠牆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風顯形,無口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現兩個“竹”字,一時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過來看庫老太太的。庫老太太已剪好也貼在大紙上,畫面的中間是一個大紅圓塊和一個大白圓塊,圓塊和圓塊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陽和月亮,老太太要說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錯,要表現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灰濛濛的天氣嗎?繞著太陽和月亮,畫面上部是一群鳥,往下飛著都成了鳥頭魚身,再下就是魚,又往上是魚頭鳥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鳥。虞白說:“喲,你這魚鳥互變的!”庫老太太說:“我在想了,鳥在天上飛,魚在水裡遊,其實是一樣的,一個划水一個劃空氣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卻慚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啟發重新過來再剪,剪出了畫面的上部是一個螺旋狀的大紋,紋下有幾隻鳥,表示了紋是天上的雲,畫面的下部是一個螺旋狀的大紋,紋下有幾條魚,表示了紋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匯合靠了這雲這水,古人講雲雨,莫非有云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應嗎?虞白卻一時不知道這畫面的中間該剪出個什麼來好了。

躊躇著,歪了頭往遠處看,廚房的門洞開,一直看到廚房的視窗。一扇窗子關著,一扇只亮著窗紗,大樓的那邊看見了整個樓區的存車棚,一個女人推著腳踏車,皺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頂在頭上,往後拖得老長,裡邊咕咕湧湧像裝了顆滾動的西瓜,到了車棚門上,雨披卸下來,後座上趴著的是一個小兒。又一個縮著頭急急地往過跑,經過車子時,半個身子已經出了窗格,卻伸回來一隻手擰那小兒的臉,小兒哇地哭了,聽得“不識耍,不識耍”!腳踏車就推動了,哭著的孩子沒有了畫面,只有哭聲。窗臺上那盆虞美人卻開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紅,悄悄地開著。

虞白輕輕地說了一聲:“虞美人開花了!”花的旁邊卻出現了一張臉。虞白初以為又是去車棚的人,那臉卻生動起來,彎彎地擠眼,分明也是從外邊看到屋裡的她。虞白坐著沒動,等來人推門進來,丁琳穿著一雙米黃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黃色風衣,頭髮越發剪得短如男人,將雙腳疇疇畸地在門口跺。虞白說:“這是誰?”丁琳說:“看上這風衣了?!”虞白說:“我認不得你是誰。”丁琳說:“認不得就認不得——不是我長久沒來,你又不裝電話,我讓清樸轉話請你給我打個傳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麼,倒還怪別人不來!”虞白說:“今日是在附近辦什麼事嗎?”丁琳說:“大娘你說說,哪有這麼刻薄的人?

多虧我是粗枝大葉的人,是誰能受得了?”虞白說:

“我是活獨人哩,雞狗都不上門了晦。”丁琳說:“今日專門到你這兒來的,又怕你在餃子宴酒樓上,水嚓嚓地去了餃子宴酒樓,清樸卻在辦公室裡哭得鼻流涎水的。我問他到你這兒來過沒,他說沒的,我就讓他一塊來,他到郵局拍電報去了,一會兒就來呀。”庫老太太說:“他哭什麼?鄒老大不爭氣,吃喝嫖賭喪了江山,他哭著有什麼用?”丁琳說:“那邊的事你們也知道?”虞白說:“沒開飯店前,他是沒吃飯記不得到我這裡來,掙起錢了,沒什麼煩心的事他是不來的。前日來讓我去勸說鄒老大,我去勸說啥呀?他把飯店賣了還賭債呀、煙債呀,我能不叫人家賣?又已經賣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買方還能同意?!鄒家這兄妹幾個,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鄒老大能掙錢也能花錢,改革開放了最適應的是他這號人,可往往事情幹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亂子??說到底還是素質太差,人沒個品兒!”丁琳說:“倒還不是這等事!是鄒雲的事,鄒雲來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說念及相好過一段,餃子宴酒樓就全給了清樸,她只收回她投資的那筆現款。你說,鄒雲這是怎麼啦?他們好著時熱火朝天的連我都看著生嫉恨,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愛情就是玻璃脆兒?”虞白說:“你還以為是金剛鑽了?!”丁琳吃驚地看著虞白,虞白也就看著她,丁琳說:“你說這咋辦的,清樸哭得嗚兒鳴兒的??”虞自說:“他哭啥哩?這世上的錯誤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給誰哭的?鄒雲一去巴圖鎮,我就預感她不會回來了,清樸還向著她說話哩。一個太實誠,一個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對的緣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結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說:“咱是岸邊的人,清樸卻在水裡,他總不信鄒雲是壞了心的,他去給鄒雲發電報,讓她回來好好談談,或許鄒雲是一念之差,外邊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勸說勸說又回心轉意了。他們兩個相好了那麼久,年齡也不小了,這一分手,清樸即使再有錢,找個合意的也不是說找就立馬找得著,咱做姐姐的這會兒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樣看笑話嗎?”虞白說:“我不管!”丁琳和庫老太太一時怔住,不知所措。虞白並不看她們,陰著臉去開了錄放機,然後就回坐下來,眼光不願碰著近處的人與物,便穿過廚房門洞,又看見了窗臺上的虞美人花。錄放機上流瀉出來的又是姜白石的詞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樂音浸漫,從髮梢到腳跟都是涼的,眼眶裡是盛了淚,誰也不敢說的,誰也不敢看的,說了看了就滾下珠來。虞白並沒有起身去關錄放機,卻拉下了身後那個電盤上的總閘,沒有了姜白石,也沒有了燈光,屋子裡陡然灰暗起來。虞白說:“我去找劉逸山!”丁琳和庫老太太沒有反應,虞白又說了一句:

“我去找劉逸山!丁琳,你不願陪我去嗎?”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去了劉逸山家,雨腳嘁嘁嘈嘈地跳舞,頭上頂著傘,鞋和褲腳都溼了。陸天膺正在劉家畫虎,丹青手是剛剛喝罷了酒,酒碗還沒有撤去,滿臉的紅和汗;一張八仙漆木桌上鋪了大的宣紙,劉逸山立在桌側,手裡端著宜興茶壺抿著,一個小夥立在桌對面,陸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著淋淋欲滴的墨筆,腰躬著,頭幾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麼靜著、靜著,突然刷的一聲,提著的墨筆在紙上一甩,往下一揮,筆就在紙上飛走,口裡急叫:“快!快!快!”那小夥就雙手往前拉紙。丁琳是第一回見陸天膺,也是第一回見陸天膺畫虎,當時被氣勢震住,一迭聲叫好!劉逸山取了蓋碗茶盞,沏了三碗端過來,瞧著丁琳的憨樣,笑著說:“這是老瘋子,你越叫好他越來勁!”一隻小猴子就躍到了陸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嚇了一跳,揮手去攆,猴子卻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碇在硯臺裡磨動了,一邊磨還一邊給她扮鬼臉兒。虞白說:“丁琳,丁琳,這是墨猴哩!你什麼也不要動,好好看畫就是。”丁琳羞澀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說不動了。劉逸山便問虞白又有了什麼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話投準了,那個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緣法?虞白臉色一下子赤紅,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給劉逸山。丁琳聽著,偏不反應,只瞧著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劉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風後的房間去說話。丁琳仍做不理會,見陸天膺畫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遞上,說陸老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是親眼見了,她這輩子太是幸福,競能與大畫家同住一個城裡!陸天膺喜歡人奉承,又見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頭鶴髮,臉上便顯出童顏,說:“那我給你也畫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卻說:“那我不敢的,畫虎太費勁了,您畫個小玩意兒吧。”陸天膺說:“那好的,畫虎不成反類犬,畫一個小狗給你。”就畫起來。丁琳說:“陸老,你這畫是不是帶功作畫?看了你的畫能治病的?”陸天膺說:“沒那麼玄乎。現在流行氣功,把氣功說得無所不能,其實我認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個境界去你就產生了功。比如我作畫,歌唱家唱歌,棋手對弈,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看著聽著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說,人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不投機就是沒對應,沒對應也便沒了氣場。咱們現在就有了氣場,——瞧這小狗,腦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畫出這般效果了!”丁琳說:“那我以後常來,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會好的,陸老你不嫌棄吧?”陸天膺說:“歡迎歡迎哩!”小狗就畫好了,掛在牆上,陸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會兒,滿意地笑著,就取下畫來在上邊題款落印,那小夥早已拿筆去水池裡涮了。這當兒虞白和劉逸山出來,虞白叫道:“陸老,我見過你幾次了,你還沒給我畫的,丁琳初來乍到你就畫上了!”陸天膺說:“筆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癟癟嘴,說:“陸老愛給漂亮女孩畫,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陸天膺就嗬嗬笑起來。丁琳說:

“誰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陸老才不畫的,給醜女孩畫了不落閒話的。”劉逸山說:“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說:“丁琳,陸老的畫現在值幾千元哩,你現在發財了!”丁琳說:“我才不賣的,裱了掛在屋裡,專氣那些得不上畫的人呀!”五人坐下來喝T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劉逸山面前,說:“劉老你給我看看。”劉逸山說:“現在一說算卦,都以為是看手相的,那演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說:“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闊步的算什麼卦?”丁琳說:“你別攪和。劉老你觀觀面相,我和虞白誰個有福?”劉逸山說:“當然你有福,虞白骨氣消縮,精神寂寞。”丁琳說:“那我為啥總得聽她的?”虞白說:“劉老你是不知,丁琳是個官迷哩,她要問的她幾時能有個一官半職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說:“我才不謀官的,我也知道謀不上,劉老你瞧,我額上這兒一個疤的,小的時候就破了相。”劉逸山笑著說:“你也懂面相嘛,還讓我說什麼?有疤礙不了事的,天有缺之像,地有陷之形,日月??”話未說完,門口有汽車聲,便見有人進來和陸天膺說話,陸天膺似乎神情不悅,那人還在說:

“主任的夫人已經在家等候,你愛吃兩摻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鄉下弄了些綠豆麵的。”陸天膺說:“你給他打招呼了,怎麼事先不給我打招呼?我是隨叫隨到的?”那人幾乎在求了:“這??你老還是去一趟吧。”陸天膺說:“不去!”倒坐回這邊,氣得呼兒呼兒地喘。劉逸山起來打圓場,和顏悅色說天氣不好,陸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卻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麼領導要陸天膺去作畫的,見雙方僵著,也不可能再說什麼,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來告辭了。

回家的路上,丁琳說:“劉先生給你算了什麼?瞧你剛才的逞能勁,像變了個人似的!”虞白說:“說你腳小,你就扶了牆走。是我逞能還是你輕狂?!我讓劉先生把清樸和鄒雲的事預測了一下,劉先生說,事情是有些不好,現在關鍵要讓鄒雲回來。他教我一個法子,是把鄒雲穿過的鞋不要洗,裡邊寫上她的名姓和生辰年月,再裝上一個秤錘包好,五天裡她就要回來的。如果五天裡仍不回來,就要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若順順當當出門,這婚事就能成的。”丁琳說:“這就好,清樸去拍電報,鄒雲不能不心動的,再用這法兒,真說不定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虞白說:“但願如此。”丁琳說:“你不是說不管了嗎?”虞白說:“我能不管?我心能掏出來,你就會看見全都急成豆腐渣了!——咱是不是進去轉一轉?”丁琳抬頭看了,原來已到了蓮湖公園的門口。丁琳說:“只要你心情好了,你說到哪兒就到哪兒。怪不得陸老給我畫了個狗,我這是走狗的命嘛!”

這是一家極小的公園,公園裡只有各類假山和一個小湖,湖裡長滿蓮荷。因為說說笑笑從劉家出來,一時倒沒注意到天雨早已住了,直到進了公園,虞白瞧見湖面上平平靜靜一片,卻依在一棵樹下了,說:“雨曾經熱烈過,現在寂然了。”丁琳說:“好不容易高興了,傷的什麼感!”拉了虞自在假山叢裡轉游了。到處都是溼淋淋的,地上又滿是嫩綠綠的草,從九曲石橋上往湖心島上,兩人就坐在那亭子裡。湖面周圍的垂柳,枝葉下垂,距離遠了看去如女背立,湖面上的蓮荷已經沒有花了,葉子也半黃半綠,破爛如冰雹下的傘,只有那靜浮著的浮萍和水葫蘆綠得深深淺淺。虞白似乎又興奮了,說她真想跳到那浮萍上伸個懶腰,美美地睡一覺,後來又說想喝酒,又想作布堆畫。丁琳說:“神經質!你真可以做藝術家的。”虞白說:“我才不當藝術家,現在的藝術家我見過些,藝術沒創造出個什麼,人卻藝術化了,張口閉口就是藝術,好像活著就是藝術,忘了他還是人。人是分為詩人和非詩人的,但不管是詩人還是非詩人,我要做我的人和過我的生活哩!”丁琳說:“喲喲,你還要實在的人和生活?我也真盼你能這樣!現在心緒好了吧?那我給你說,我這麼久沒來,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不敢來,我真怕來了對你沒話說。你知道夜郎的事嗎?”虞白說:“我知道你會說到他的,就一直等著。你說吧,他怎麼啦?”丁琳說:“你當然知道的,我見過你送他的對聯了??夜郎他瞞著我,你也不給我吭一聲。”虞白說:“哦,你是說夜郎結婚的事嗎?”丁琳說:“你很冷靜?”虞白說:“朋友結婚是大好事麼,他能結婚,他一定感到對方合適,能有幸福,咱做朋友的不但應當冷靜,還應為他高興的。”丁琳說:“啊??虞白,這我很放心了。這麼說起來,夜郎真不夠了意思,他競不給咱個口信!那日我去找他,在門口見了你送的對聯,才知道他結婚了,他只是問你,問你的情況。”虞白說:“他這會兒還能有空問我?上次我說肯定是那個小姑娘了,你還不相信,怎麼著,三十多歲的女人沒人時還輕狂的,一見到小姑娘,咱就知道是該安分了。”丁琳說:“上次我倒沒大注意那女的,這次去才看清,穿的也不好,上衣是件混紡毛衣,鞋也不是真皮的,那頭髮也沒吹,曲裡拐彎的不順通。”虞白說:“聽說她是個模特?”丁琳說:“在藍夢時裝表演團。原先西京城只有一個時裝表演團,那還正正經經,現在十幾家,哪裡是表演時裝,露得越多越好,只圖掙錢的,去看時裝表演的又有幾個看了時裝?全看了人哩。夜郎怎麼就偏偏看中了她?!”虞白臉又陰下來,雙眼盯著綠得發鏽的湖面,喃喃地說:“怎麼不起風哩!”丁琳說:“起風又讓下雨呀?!”虞白說:“不起風水不流動,水裡的魚沒氧,要死的。”話未落,嗖的一聲,果然掃過一股風,接著湖邊的柳枝就搖起來,浮萍看著未動,愣一愣神,一片綠卻已離開亭前有一米了。丁琳說:“他夜郎會後悔的,絕對會後悔。男人是不是都愛小的、漂亮的?我去見他,他手上纏著紗帶,說是一個指頭沒有了,保姆悄悄說是為了那顏銘和人打架了。剛剛結婚就少了指頭,以後還不知要出什麼事?!”風把浮萍吹遠了,滿湖裡荷葉翻白,發著嘶啦啦的碎響。虞白說:“咱回吧。”說完就走。

回到家裡,庫老太太說清樸來過,坐了一會便走了。丁琳說:“他真猴急了!”虞白就讓丁琳回去時一定順路到餃子宴酒樓一趟,告訴劉逸山的預測,並尋一個秤錘拿過來。丁琳又說了許多開心的話,還和楚楚玩了一陣,直到虞白氣色稍好了些方走。丁琳一走,虞白卻覺得孤單,沒個說話的地方,也沒心思去作畫,一會兒在書架上抽一本書看,看半頁又放進去,再翻別的書,末了看著書架上自己寫的那對聯“有茶清待客,無事亂翻書”,自己笑起自己來。後來坐下來記日記,原本要記記蓮湖的景色的,卻寫成一首詩:

秋蟬聲聲軟,綠荷片片殘,人近中年裡,無紅惹蝶戀,靜坐湖岸上,默數青蛙喚,忽覺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寫完,就嘿嘿地笑,走到大院車棚那兒的電話室裡,直撥通了祝一鶴家的電話,大聲地說:“我要夜郎,我要夜郎!”

夜郎這一日正好在家。上午,他和南丁山、康炳、文秀、江珂將修改了數遍的檢舉宮長興的材料交送了信訪局長,五個人十分興奮,買了三斤熟狗肉來家吃酒,又議起再次去北邊數縣扶貧義演的事,電話鈴就響了。顏銘去接的電話,裡邊叫嚷著要夜郎。顏銘一手捂了耳機聽筒,說:“夜郎,要你哩!”夜郎說:“正忙著的,就說不在!”康炳說:“是男的還是女的?”顏銘說:“是個女的,聲脆脆的。”南丁山說:“差點把好事誤了!”康炳說:“什麼誤了,是事情瞎了,犯到顏銘手裡了!”大家一片鬨笑。夜郎就接了電話,聽出是虞白。夜郎說:“啊,是你呀,你還好嗎?”虞白說:“不好,沒你好!給你祝賀了!

蜜月度得怎麼樣?做了新郎感覺如何?”夜郎心裡疼了一下,沒有做聲。虞白問:“怎麼不出聲了,?是不是不敢打電話了?旁邊有個人管事嗎?”夜郎說:“你說吧。”虞白說:“剛才接電話的是不是新娘子呀?是那個姑娘嗎?”夜郎說:“她也不小了哩。”虞白說:“是嗎?也近三十了嗎?聽說你現在精神好得很,穿的西服,扎的領帶,還戴了戒指,傍晚了還去一塊散步的?夜郎真瀟灑!你現在搬住到祝老家了,把我那琴還放在保吉巷的破房子嗎?一定是在地上放的,雨下了這麼長時間,琴怕也要壞了,你能不能讓五順把琴給我帶過來?”夜郎說:“琴我早就帶到這邊來了,每天沒事也彈彈的,那琴夜裡還自鳴的。”虞白說:“是嗎?金空則鳴嘛,可你不要忘了水空則流,火空則發,土空則崩!你們盤龍臥風的,讓琴給你們奏樂呀?你記著,讓五順給我帶過來。”夜郎說:“我偏不,我要再借用些日子,你若硬要,我要你來取的。”虞白說:“我才不去的。“夜郎說:“事情你該明白??難道不肯見我了嗎?友誼就沒有了嗎?咱們樂社就要散了嗎?”虞白說:“你還有興趣辦樂社呀?”夜郎說:“辦的,當然辦的。”電話裡半天沒了聲。夜郎說:“喂,喂,”虞白突然在問:“我給你打電話覺得很煩吧?是不是家裡有人?”夜郎說:“是來了幾個朋友,正說個重要事的。”虞白說:“我不管的,我偏要多說,讓他們都走,走不了就冷坐在那裡,我不管你煩不煩,我就要多說的!聽說你把我送的對聯貼上了?”夜郎說:“拿回來當天就貼了,都說字寫得好。”虞白說:“你覺得怎麼樣,嗯?”夜郎說:“你取笑我??本來??我怎麼說呢?我倒看做是我一生的遭遇??你幾時來吧,我詳細給你說。”虞白說:“來幹什麼?我恨死了你,你是壞人,世上最壞的人!”裡邊突然又是笑聲。夜郎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虞白卻又在電話裡叫:“夜郎,夜郎!”夜郎說:“你說話。”虞白說:“你就是這種脾氣呀?”夜郎說:“我是說你說,我聽著的。”虞白說:“你知道我在哪兒給你打電話?”夜郎說:“在電話亭?”虞白說:“是我家裡,來了一個朋友,是個大款,用人家的手機。”夜郎說:“你交上有錢的朋友啦?”虞白說:“交的都是有錢有福的麼,夜郎沒錢夜郎卻有豔嘛!”電話咔地一下,沒了聲。

南丁山說:“呀呀,我還沒見過打這麼長的電話!把我們晾在這裡還罷了,顏銘卻要吃醋了!”顏銘說:“我才不吃醋的,女孩子愛夜郎,夜郎卻是我的老公,那就更顯得我比她們強嘛!”起身去了臥室。夜郎就笑笑地坐下來,大家又商議起去義演的事,最後決定去演十天,夜郎也得去的,明日一早先把再次義演的報告呈交給文化局。然後說起西門口新開設了一家劇裝店,要去購幾套蟒袍的,夜郎就推辭他不去了,送下樓來就折回去。樓梯口的垃圾箱後卻閃出一個人來,諂諂地對著他笑。人是刮刀臉,梆子頭,卻有一雙極濃的掃帚眉,夜郎意識到此人是找他的,正躊躇著,那人說:“夜先生,你好?”夜郎也熱情起來,說:“啊,你好!”那人說:“你怕把我忘了哩!”夜郎確實記不起是誰,卻說:“咋能忘了??吃煙吧。”那人更是死牛筋,說:“肯定忘了!你說說,我是誰?”夜郎當下僵住,臉也紅起來。那人說:“我真悲哀,你果然記不起我了!我是發祥,鄒發祥!”夜郎說:“鄒二哥嘛,燒成灰我也認得出的!走,到家裡喝杯茶吧。”鄒老二說:“我今日是來踏路的,只說打聽到你的住址了再來的,沒想卻碰上了,我空手怎去家裡?我說兩句話了,改日拿水禮來,我不要喝茶要喝酒哩!”就拉了夜郎到樓側一處蹴下來。夜郎拗不得,又知這是難纏的惡人,心想鄒家兄妹一向不和,他平日裡幫著鄒雲、清樸,老二能來找他,多半該是要尋清樸的什麼麻煩的,就先下手為強,說:“二哥生意還好吧?鄒雲不在,清樸又沒經驗,全仗二哥大哥幫貼了他,我們這一群清樸的朋友都感激不盡的。往後,還要靠二哥你,勤勤過去指導哩!”鄒老二說:“我這心有一半都在為清樸操著的,他還真行,創了個餃子宴,生意倒比我和大哥做得好!我也籌劃著要開個小吃宴呀,人家南方有粵菜,四川有川菜,山東有魯菜。咱這麼大個西北倒沒個菜系,若集中些小吃卻有特點,比如油塔、麵皮子、泡兒油糕、柿子餅、涎水面、飴鉻面、辣子疙瘩、粉蒸肉??一樣上一道,蠻夠豐盛的。”夜郎說:“人說二哥是空空滕,果真這點子好!”鄒老二說:“你也說好,我就幹呀,一言為定,你得幫哥哥哩!”夜郎說:“這不用說的,我夜郎沒官沒錢,卻是閒人,還識得些狐群狗黨,有些事正經八百幹不成還得這些人哩!”鄒老二說:“正為這個,我來要拜託夜郎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老大把店賣了?”夜郎說:“前兩天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這話。怎麼回事嘛,你們鄒家開三爿飲食店,聲名在西京城裡才搖響,怎地他就不幹了?!”鄒老二說:“我那哥能提起?他心不正嘛,先頭是鄒雲一走,清樸在那邊幹得紅火,他就害了氣,聯我要去收回清樸的那一股錢的,都是親兄親妹的,一個xx頭吊下來的同胞,咋能那樣缺德?我不去的。當然他也沒弄成,卻從此惡了我,兩家店是緊鄰的門面,我那嫂嫂三天兩頭來尋事,妯娌們不知黑臉紅臉了幾次!這我都忍了。但他這回把店一賣,就成心把我給坑了!”夜郎說:“聽街上人說,老大是抽了煙,又愛賭個錢,真的染了那毛病,那誰也救不了他了。”鄒老二說:“你不是外人,說了你甭笑話,老大愛抽口煙,引逗得我那侄兒也看了樣。他不但是抽,還搞賣的,跟甘肅過來的煙販子掛了鉤,甘肅的那個人在東門外開了個乾果鋪,動不動就在電視上做廣告,那廣告每次一做,便是煙到了,販煙的就去那裡批發。這不是犯法嗎?這樣下去還了得?我去告訴了派出所,派出所人去他那兒查了幾次,但沒搜出個東西。——我這是給他敲個警鐘,老大不領情,卻惡了我。他賣店一方面是欠的煙款賭債過多,另一方面派出所搜過幾次,名聲倒了,也辦不成了。”夜郎聽了,心裡倒颼颼發涼,說:“噢,原來是這樣。”鄒老二說:“賣你就賣吧,你不辦了,倒對我生意好哩,可你不能害我呀!原來買這門面房時,後院裡是一個廁所,就在他的地盤上,可現在他賣了門面,後院也賣了,買主辦了公司,竟不讓我們用廁所!人有吃喝就得屙尿,我店裡十多口人往巷口公廁去怎麼能成?這不是也害我於不成嗎?夜郎你是能認識銀行那個李貴的?”夜郎說:“能認識。是不是李貴他們買的店?”鄒老二說:“你什麼都知道!老大把後院一賣,按理說廁所是公用的,可李貴他們不讓用,那一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也要買我這地皮的,而且人家勢大,鼓動得稅務局三天兩頭來查我偷稅漏稅了沒有,硬逼著我賣地皮口母!你與李貴熟,我來搬你,你讓他心不要太大,你幹你的,我幹我的,相安為是,就是想要這地皮,你也讓我再幹幾年,手裡有些錢了好另尋個地方晦。廁所麼,我月月給他交些錢總可以了吧?”夜郎低了頭想,李貴是曾經幫過清樸的,現在又和信訪局長的兒子做事,就是得罪李貴也得罪不起信訪局長呀,而且自己也正要藉著信訪局長的手掀翻宮長興的!就說:“二哥,李貴他們實在太過分了,可這事我不行。我夜郎是能辦的事才敢應承,應承了的就要辦成;應人事小,誤人事大,我不敢應承這事的。”鄒老二說:“夜郎你不肯幫我,這我就沒門了!”夜郎說:“我和李貴僅僅是一面之交,我說話是不頂用的。”鄒老二說:“是不行?”夜郎說:“不行。”鄒老二就垂了頭,卻咬牙切齒說道:“老大害了我了,老大害了我了!”夜郎站起來,說:“二哥,還是到家去坐會兒,我陪你喝幾盅!”鄒老二說:“不去啦,既然事情不行,我就回去啦。”夜郎也不硬留,送他拐過樓角,握握手,讓他走了。

夜郎回到屋裡,屋裡的酒桌並沒有收拾,顏銘卻鐵青著臉在椅上呆坐。夜郎說:“怎麼還沒收拾?”

顏銘沒理,返身到臥室。夜郎覺得奇怪,跟進去,顏銘卻半仰著在床上點著煙吸。夜郎笑道:“你也吸菸?”顏銘說:“學哩!”夜郎說:“煙可不是美容品,把臉要吸黑了。”顏銘說:“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臉臉的。”夜郎說:“咦,和阿蟬致氣啦?”顏銘說:“夜郎,我可給你說,以前不管你有什麼事,那時咱沒領結婚證,現在你要傷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說:“什麼事這麼嚴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馬就回來的,誰知卻遇著鄒老二,漿漿水水說了許多事,耽擱了一會兒時間你就成這樣子了?”顏銘說:“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兩年我不管的,我只問你,那電話是誰打的,你明明在說家裡有人有事,她還是在和你說話,她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勢?你有什麼短處在她手裡捏著?沒有什麼關係她敢這樣待你,你又肯這樣的聽話?”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顏銘說:“你笑什麼,沒話說了用笑掩飾?我再老實,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於就這樣欺負吧?!”夜郎說:“那是虞白打的電話,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吳清樸的表姐??吳清樸就是鄒雲的男朋友,這下清楚了吧?”

顏銘說:“我當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裡,來的那兩個女子吧。她們見了我那副傲慢的勁兒,好像她們與你是真熟,翻這樣看那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當時我心裡就犯疑惑,知道你們關係不一般。你們是不是過去有過什麼,你對她許過什麼話,現在咱們結婚了,她是氣不順還是暗裡還和你來往?”夜郎說:“什麼事也沒有的。”顏銘說:“你看著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顏銘。顏銘說:“真的沒事?”夜郎說:“真的沒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顏銘說:“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還愛過人家,這還不是事了?”但夜郎說:“我能這麼說給你,我心裡就沒個鬼的。正因為咱們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裡不暢快,遇見虞白,她確實是好人,但我們相處了又都覺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卻不行的。說真的,我也生氣過她,我是經過一番比較後和你結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覺得累的。”顏銘說:“我瓜嘛,好哄嘛。”說完了,撲哧笑了一下。夜郎說:“笑了笑了,沒事了。”顏銘說:“你能把啥話都說出來,我就信著你。虞白在電話裡說那樣的話,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時候,猶豫這樣,拿做那樣,一旦得知我和你結婚了,她就又心裡不暢,若是現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說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兒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沒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鐵了心,你也別把到手的東西不當一回事。既然結婚了,我也不論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後,你不要毀了我!”夜郎說:“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尋你,你只有尋我。可話說回來,虞白確實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來了,你該以禮相待的。”顏銘說:“我再沒文化,我也懂得這個理!”就走過來讓夜郎抱了,說:

“你說我愛你不?”夜郎說:“愛的。”顏銘就在他臉上親吻,喃喃地說:“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亂揣,解釦撕帶的。顏銘說:“門,門沒關!”翻起身來,一指頭戳在夜郎臉上,說:“你是個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過去把門開了,去客廳收拾殘湯剩菜。夜郎沒有動,兀自地仰頭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裝修的,上面鑽有整齊的小圓孔,他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數目不同。

戲班去了城北三個縣扶貧義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掛燈”的一場。說的是目連戲的主角羅卜見佛賜寶後,急急奔到鐵圍城,打破了鐵門,眾鬼在神燈照耀下紛紛逃走,羅卜之母即劉氏也在餓鬼中慌不擇路,那獄官見此狀,驚慌失措,連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麼小小頭目之類,面黑如鐵,眼小似豆,踉踉蹌蹌上來,先跌了一跤,跪在了臺子左邊稟告——鬼卒:老爺!不好了!(唱)

夜郎站在戲臺幕側處正監臺,一女演員還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妝,走近說:“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後臺的一問屋裡,南丁山正扭曲著臉向一個人發脾氣:“為什麼不讓演了?這活動是報請了市文化局的,錯在哪裡?”那人說:“南先生你不要給我發火,這是市文化局發的電報,又不是我們縣為難你們。”南丁山攤了攤手,未說出話來,給夜郎說:“這位是縣文化局的同志。”兩人握了手,夜郎一邊問“什麼事”,一邊拿了電報看。電報是市文化局發的,意思要鬼戲班立即停演,儘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問:

“幾時收的電報?”那人說:“一收到我就拿來了。”夜郎說:“文化局出爾反爾,他說不演就不演了?戲班的損失誰擔承?就是別的縣不再去演了,在這裡只剩下兩場,總得有始有終啊!”那人說:“實不相瞞,市文化局發來兩份電報,這一封是讓轉給你們的,另一封給我們,說戲班執意繼續上演,就要求縣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悶了半會兒,說:“好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回!難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風月亭不可?!”

翌日,戲班拆臺裝箱,人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們的卻是演出處,說宮副局長責令他們來查處戲班的,理由是戲班以扶貧義演之名,將收入的十分之二隻作了捐資,十分之一上繳管理費,十分之七裝入私囊,並要求戲班把會計賬目拿來,再要南丁山詳細寫一個義演的全部經過材料。兩人聽了,嘴頭上還十分強硬,口口聲聲這是汙衊,要親自見宮副局長面談。但演出處的人說宮副局長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門,南丁山的臉面就煞白了,說:“局裡怎麼知道這內幕?上次回來,沒什麼動靜,這次外出,申請書又批得挺順利的,怎麼才四天他們就知道這麼多?”夜郎說:“會不會是戲班裡有了內奸?”南丁山說:“這不可能,每個人都得了紅包,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是不是哪個縣的文化局協作人員告的密?可咱都是給他們回扣的呀?!”夜郎說:“知人知面難知心,咱現在受宮長興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洩了?若沒洩,現在哪一類義演不是這樣,他也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文化局還落個政治上的好名聲;若是洩了,那他聽了誰一句半句讒言就要整咱們了。”南丁山點著頭說:“夜郎,咱會不會栽在他手裡?”夜郎說:“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訪局長摸摸情況再說。他宮長興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訪局長,一物降一物,還不知到底是咱要栽還是他要栽!”

晚上,南丁山和夜郎正詳細地列了應付回答的幾個問題,才要起身去信訪局長家,民俗博物館長卻急急火火趕來,把南丁山叫出去了。夜郎覺得蹊蹺,也有些生氣,嫌館長眼裡瞧不起他。正取了酒喝,偏巧顏銘也來了。夜郎說:“今日這是怎麼啦?一個接一個的都來了?!”顏銘說:“聽說你們中午回來,飯做了那麼多,左等右等卻沒人影,我就放心不下了。別人提心吊膽的,你倒悠閒得在這兒喝酒!”

夜郎說:“心才煩哩!”南丁山就進來,向顏銘打個招呼,就說:“事情更糟了!”夜郎問:“館長鬼鬼祟祟的又說什麼了?”南丁山說:“你拿回去的毛毯、踏花被用了沒有?”顏銘說:“還沒用的,怎麼啦?”夜郎說:“顏銘你甭多嘴,我們說戲班的事哩。”顏銘說:“你們忙,我是不是出去一會兒?”南丁山說:“顏銘,這事也不避你;你就坐下吧,只要你不怨恨我們就是,有什麼事情了,我南丁山頂著,與夜郎沒關係的。”顏銘聽南丁山這麼說,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言傳,心揪成了一疙瘩。南丁山就對夜郎說:“那些東西沒用的好??文化局已經派人去民俗館查了,館長是個怕事的人,把分的東西全都往回收,是他們那兒漏的風??”夜郎也就抱了頭,悶了半會兒。兩人就嘰嘰咕咕商議起來,最後還是拿定主意去找信訪局長,讓信訪局長出面向宮長興施加壓力,至於拿回去的東西,明日一早先送回民俗館,一口咬定咱是沒有拿的。兩人越說越神神秘秘,顏銘並不知底細,聽著聽著,聽出些門道,就說出她所知道的一宗事來,當下讓南丁山和夜郎從頭頂到腳底全涼了。

原來,時裝表演團裡,有一個長得小巧玲瓏的出納,人稱袖珍美人的,與人談了戀愛,團里人都知道每天下班有個騎摩托的男人來接她,卻並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前日,突然離開表演團,說是有了正式工作,而且是文化局演出處的。全團就議論起來,模特們無不熱羨,團長就告訴大家,人和人是比不得的,看別人吃肉,自己就不要流口水,人家的男朋友的爹是信訪局長嘛!並說了內情:那男的想讓女朋友去文化局工作,曾託人說了數次,未能成功,不想信訪局長收到了反映宮長興問題的信件,信訪局長就給宮長興打了電話,讓宮去他那兒一趟。宮長興去了,信訪局長嚇唬說群眾有了檢舉信,是八條問題,一條一條都列出來,宮長興渾身就軟了,信訪局長便說你宮長興才提拔上來,下邊怎麼就這麼多意見,材料呈送上去怎麼了得?正是因為都是熟人,偷偷先犯著紀律讓你看看這材料,你要覺得這些問題都是事實,那我們就呈送上去;不是事實,是一些人要陷害誹謗你,信訪局當然要保護堅持改革的領導幹部了,這材料到這兒就為止了。這話當然是說給宮長興聽的,宮長興也當然說這些材料全是誹謗之辭,現在是上邊不提拔誰誰就是好人,一提拔誰誰就成了臭狗屎。信訪局長就笑著說:好啦,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對了。宮長興千謝萬謝告辭回去,第二天信訪局長的兒子就去找了宮長興,又說起未婚妻的工作之事,事情自然而然地便解決了。

南丁山和夜郎罵了一通訊訪局長,罵過了便垂頭喪氣,長吁短嘆,南丁山就軟下來要坦白,先寫一份檢討,又要把分給戲班成員的錢和物再收回來上繳。夜郎卻不,說讓他再想想辦法,便打發顏銘回去,他要和南丁山睡在戲班,得專心處理這麻煩事了。顏銘一走,即給寬哥打電話,問寬哥認識不認識文化局別的頭兒?但寬嫂回電話,寬哥已去了巴圖鎮,去幹什麼,幾時回來,人家沒說,從來做事都不給她說的。事到如此,兩個相對看著,突然都笑了一下,南丁山說:“兄弟,熊管了,明日砍頭今日還是要吃的,我請客,南門外環城中路上新開設一家蒙古飯店,賣烤羊腿,酥油茶,還有驢鞭、牛鞭、狗鞭三寶湯的。”夜郎說:“吃個飯用不著跑那麼遠,我給清樸打個電話,讓小工提幾籠蒸餃來。”遂電話打過去,半小時後,果然一男一女小工提了三籠蒸餃,一保溫飯罐的八寶稀粥,兩人分著吃起來。送飯的一男一女第一次到戲班來,看見了房子裡各種劇裝和樂器,十分稀罕。南丁山見那女的眉清目秀,心裡愛惜,說:“好玩吧?好玩了也穿著玩玩。”就過去把一副鬍鬚戴給那男的,從衣架上取了鳳冠讓女的戴了,又取了裙衣、霞披讓她穿了,女的連熱帶羞,臉色白裡透紅,儼若施了粉妝。女的也是個好輕狂的,學著拋了幾下水袖,拋得不開,卻嚯嚯有風,後來還做了個蘭花指來,坐到那古箏前競撥了一曲《康定情歌》。喜得南丁山一顆餃子在嘴裡,還未嚼爛嚥下,口齒不清地說:“好的,好的,叫什麼名字?”女的說:“豔豔。”南丁山又問:“豔豔十幾歲啦?”豔豔說:“十七歲零三個月,我生日小。”南丁山說:“有扮相,人又伶俐,如果願意到戲班來我可以要你的!”豔豔說:“我願意的,真能到戲班,那我就辭那邊的工啊!”夜郎見南丁山感情用事,就說:“豔豔,你別聽他的笑話,戲班要招聘也是明年招聘,你要愛唱戲,有空練練身段和嗓子,到時候來應聘,現在還是好好在酒樓工作,別一頭抹脫了一頭又翹了擔兒!”南丁山笑笑說:“夜郎說的也是,但古箏彈得不錯,該獎勵哩!”夾了一顆餃子讓豔豔吃,豔豔竟也身子從古箏上彎過來,張嘴把餃子吃了。夜郎在桌下用腳踩南丁山的腳,南丁山還要再喂一顆的,夾起來,就送到自己口裡,說:“世上的事分分合合,得得失失,都是有緣分的,豔豔有演戲的素質卻在酒樓上做工,這也是命運所定。我小的時候,一個道師看我的相,說我銀盤大臉,濃眉闊嘴,是能當官的,官還不小,不是五品就是三品。長大了沒有當成官,卻演了戲,都演的是官!??”夜郎說:“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當不了官就認個沒有官命罷了,還掩飾著讓豔豔他們笑話了!”豔豔說:“我不笑話,你們在南郊機電公司演出時,我還沒到酒樓的,去看過南先生演的甘脫身的——那演得真好!”南丁山說:“我演的不是甘脫身,是代理閻王聶正倫。甘脫身在陰間的鐵圍城裡做鬼,目連打破鐵圍城,甘脫身趁機溜脫,吹牛撒謊說他的外公是玉皇,外婆是王母娘娘,真武祖師是舅父,何仙姑是舅母娘,我嚇得戰戰兢兢,手足無措,尊其為上司的。,’豔豔說:“我記起來了,是代理閻王的——你能唱一段嗎?”南丁山說:“唱哪一段?這代理閻王上場是念引子的——”就長聲念道:

休說官吏有區別,七十二者皆一脈,千里為官只為財,哪管殺人遍地血。

唸完,張口要唱,眼睛卻紅紅的,喉嚨發哽,說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邊的洗手間去。夜郎忙給豔豔和男小工使眼色,讓他們趕快回酒樓去。豔豔還要說把籠拿上,夜郎說不必了,過後我送過去,推著讓他們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裡,問:“人呢?”夜郎說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噦噦唆唆沒個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遺憾,說:“夜郎,我是不是說得多了?”夜郎說:“今日沒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給他們說那些幹什麼?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說:“是累了,是累了。”兩人又吃,直到籠幹罐淨,草草洗了手臉,就搭鋪睡覺。南丁山說:“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咱睡,睡著了全當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著的卻是南丁山。他先是聽著屋外不斷地有響聲,是車駛過去鳴著喇叭,是鄰近哪一家打麻將,牌洗得嘩啦嘩啦響,是有人從窗外走過,女的,鐵釘的高跟踏著水泥路面??他翻了個身,面朝這邊睡一會兒,又翻了個身面朝那邊睡一會兒,就聞著臭氣,罵夜郎腳洗過了還這麼燻人!後來就把枕頭抱過來和夜郎睡在一頭。這麼折騰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著,似乎感覺夜郎又起身去廁所了,但沒有聽到廁所的馬桶水響,他睜了眼才要問“你也睡不著嗎?”好像夜郎在開屋門。一時清醒,覺得奇怪,起身看時,便見夜郎開了門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這是要去幹什麼,也就跟了,一直穿街過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貼了售房字樣白紙的門上掏鑰匙開鎖,開不開,又不言不語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來,夜郎卻已在被窩裡噝兒噝兒發了輕輕的鼾聲。

南丁山就拉著了燈,叫夜郎,叫了數聲,夜郎醒來,說:“天亮啦?”南丁山說:“你裝什麼洋相?半夜四點半。”夜郎說:“才四點半你起來幹啥?你不睡我還要睡的。”南丁山說:“是我害得你睡不成,還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說:“你??”就又起了鼾聲。南丁山驀然醒悟,過來一把拉起夜郎,說:“夜郎,夜郎,你有夜遊症?!”夜郎清醒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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