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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王家的風波,山窩子裡的人都在議論。他們憑著自己一貫的立場、觀點,作出不同的結論,有向東的,也有向西的,說什麼話的都有。小月三天沒有出門,丹江河渡口就從此不再開船,過路行人,有緊急之事,赤身蹚水;無緊急之事,便繞道走那灣後的吊橋了。

河面上安安靜靜起來,大崖上的石洞裡,鴿子可以一直飛過來;水光波影的投映,現了,逝了,永遠按著它的規律反覆變幻;小船用粗粗的鐵索系在西岸的樹根上,早晨順潮而起,夜裡順潮而伏,一堆一堆碎木雜草,水塵浪沫,集在船尾,夜裡一陣風起,方位橫橫地斜了;那些黑色的,閃著紅色尾巴的水鳥安然落棲在拉緊在河上空的鐵索上,一動不動,像是鐵索上打下的結。

門門還不知道這事。

工地上,正發愁著急用一批木料,但是,因為是三省的三個隊合辦的工程,各省的所在縣都藉口不是純粹本省利益而互相推諉,不給批木料指標。工地上猴急了,四處想門路,老秦就毛遂自薦,說丹江上游的韓家灣公社文書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的丈人是商君縣林業局長,只要他去走通,二十多方木料是打了保票了。工地上的人都喜歡得不得了,老秦卻提出條件:一是必須送禮,煙要好煙,陝西省名牌“金絲猴”五條,酒要名酒,丹江口市的玫瑰果酒五瓶。二是必須全包他的吃住花費,還要每天一元二的補助。眾人都罵他黑了心,但是又沒有辦法,只好咬咬牙答應了他。臨出發的時候,老秦卻把門門叫去,要門門去問問小月能不能把那些牛黃賣給他,他可以帶到山裡去倒換些東西。門門當場碰了他一鼻子灰。老秦落個沒趣,就又打問說:

“門門,你訊息多,那一帶老鼠多嗎?”

“又去賣那些假老鼠藥?你是去買木料,還是去做生意啊j”

“順路嘛!錢還嫌多嗎?”

“怪不得你斷子絕孫!”

“你當我不會生兒子嗎?我第三個娃應該是個兒子,讓‘計劃’了嘛!你他孃的,連個媳婦還沒有呢!”

老秦走了,門門受了一場奚落,心裡就想起了小月。謀算著請假回村一趟,一可以給工地灶上買些牛肉來吃,還可以再見見小月。那天在院子裡發生的事,一想起來心裡就止不住泛出一陣得意和幸福,每天夜裡,他都要做些不想醒,但醒來又要重新溫習一番而常常陷入空落的美夢。她對那事反應怎樣呢?是從此更親近他,還是嫌他輕狂?

可是,第二天裡,村子裡的風聲就傳到了工地。中午去灶上吃飯,炊事員們見了他,都拿著白眼睛看他,他說了幾句俏皮話,竟沒有一個接碴的。一群姑娘們蹲在油毛氈棚後的小溪裡洗手,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一邊就喊:“一二——流氓!”“一二——流氓!”他抬頭看時,喊聲就噤了,才一掉頭,喊聲又起。

端了飯回到房東家,自己的鋪蓋已經被人撂到門外,房東老太正在門前的麥田裡撒草木灰,一見他,身子就要倒下去,癟癟的嘴抖抖地顫著,說不出話來。他吃了一驚,放下碗去扶住老人問怎麼啦,拿過籃子幫著撒起灰來,灰揚上去,卻落了他一身,眼也澀得看不見了。老人說:

“門門,你這沒德性小子,兔都不吃窩邊草,你把咱河南人的臉面丟盡了!到現在了你還這麼大膽,你不怕王和尚和才才來倒了你那一罐子血嗎?”

門門詳細問了情況,驚得嘴不能合起來。他第~個念頭是對不起小月,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而一切又都來得這麼疾速和突然。就說:

“是我害了小月,小月冤枉啊!我要把話說明,我要去見小月,我去給才才說……”

老人一指頭點在他的額上:

“你想得倒好!剛才陝西幾個人找過你一趟,將鋪蓋都給你撂出來了,聽說湖北河南的一些人也嚷著要教訓你,你還想去見小月?這架式有你門門好事嗎?你聽我說,快出去躲上幾天,避避這陣風頭。”

門門站在那裡,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沒有了主意,足足呆了十分鐘,咬咬牙關,從屋後的山包上跑走了。

他無目的地跑著,腦子亂極了,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山包上的路那麼細,那麼彎,一會在山頂,一會在溝底,末了就延伸到丹江河畔上了。路面上的石頭越發多起來,常常像刀子一樣斜立著,那些狼牙刺,蓑草在兩邊長得密密麻麻,不是滑例了,就是掛撕了褲腿。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失敗,失敗使他比一般人五倍十倍地狼狽不堪。他大聲呼叫著,但自己也聽不出來呼叫些什麼,為什麼要呼叫,頭像爆炸了一般地疼。

天黑的時候,他跑到一個叫月亮灣的村子。村子座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從北邊下來的流沙河在這裡相匯,相匯的西北那個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個山嘴。山嘴上有一顆獨獨的藥樹,樹下一座八角翹簷的小廟,而從廟接連的山嘴脊上過去,那頂端上竟突起一個下小上大的石臺,如一個老式燈座;這就是丹江河上遠近聞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樓了。和梳洗樓遙遙相望的村子,依山勢而築,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卻有著聯絡,恰到好處。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牆和後牆極短,山牆卻特高特高,屋頂幾乎是直立的錐形了。’門後都有一叢不疏不密的青竹,門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籬笆。三三兩兩剛從陡得站不住腳的巴掌田裡回來的人,端著比腦袋還大的瓷碗扒著糊湯吃。這是最苦焦的地方,卻是全丹江河風光最美的去處。門門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就抬頭往村後的黑石崖上去看那個石月亮了—— 黑石崖上凹進一個坑去,呈現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那白坑的兩角彎彎上翹,活脫脫一個上弦月嵌在那裡。啊,月亮灣,這美麗的月亮,是它陪伴著門門到了這裡照著他的身,照著他的心呢,還是這可惡的黑石崖鎮壓、囚禁住了它,使它變成了一塊冰冰冷冷的月亮的石?

河那邊的岸頭,竹林下橫著一隻小船,卻總不見撐過來。竹林裡誰在吹簫,簫吹得很柔的曲子,音韻清幽。門門不覺掉下幾滴眼淚,心想自己怎麼就落到這種絕境呢?

“喂——!擺渡喲——!”

他大聲叫喊著。簫聲停了,竹林裡跑出三四個人揚著手和他對話,河水的響聲很大,好容易雙方說清了,小船撐了過來。

這船又破又爛,一看見三四個小夥在船頭船尾奮力划動,門

門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隻木船。他沒心思和這些人攀談,只抱了頭呆呆地坐著。

“荊紫關的?”一個男人問他了。

“不是,”他說,“荊紫關對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個村子?”

“你怎麼知道小月?”門門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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