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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h3>

大學二年級時有一節熱力學課,老師在講臺上說道:&ldquo;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rdquo;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託著下巴,眼睛看著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氣里布滿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樹下鋪滿了枯黃的松針,在乾裂的松塔之間,有兩隻松鼠在嬉戲、做愛。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條紋。教室裡很黑,山坡則籠罩在青白色的光裡。松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動。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終沒有下來。教室裡點著三盞熒光燈,有一盞總是一明一滅。透過這一明一暗的快門,看到的是過去發生的事情。

老師說,世界是銀子的。然後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這句話沒頭沒尾,所以是一個謎。我把左手從腮下拿下來,平攤在桌子上。這隻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香蕉&mdash;&mdash;當然,它不是一根,而是一排厄瓜多香蕉。這個謎好像是為我而出的,但我很不想進入這個謎底。在我身後,黑板像被水洗過,一片漆黑地印在牆上。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這位老師面板白皙,個子不高,留了一個娃娃頭,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那一天不熱,但異常的悶,這間教室因此像一間地下室。老師向我走來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一陣逐漸逼近的熱力。據說,沙漠上的響尾蛇夜裡用臉來看東西&mdash;&mdash;這種爬蟲天黑以後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但它的臉卻可以感受到紅外線,假如有隻耗子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現,它馬上就能發現。我把頭從視窗轉回來,面對著走近來的老師。她身上墨綠的綢衫印著眾多的熱帶水果,就如鈔票上的水印隱約可見。據她說,這件衣服看上去感覺很涼快,我的感覺卻是相反。綢衫質地緊密,就像一座不透風的黑牢,被關在裡面一定是很熱的;所以,從裡面伸出來的裸露手臂帶有一股渴望之意&hellip;&hellip;老師在一片靜止的沉默裡等待著我的答案。

天氣冷時,老師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在黑衣下面露出潔白的腿&mdash;&mdash;這雙腿特別吸引別人的注意。有人說,在皮衣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這是個下流的猜想。據我所知不是這樣:雖然沒穿別的東西,但內褲是穿了的。老師說,她喜歡用光腿去冰冷的皮衣。一年四季她都穿皮涼鞋,只是在最冷那幾天才穿一雙短短的皮靴,但從來就不穿襪子。這樣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還省了襪子。我就完全不是這樣:我是個駭人聽聞的龐然大物,既費衣服又費鞋,更費襪子&mdash;&mdash;我的體重很大,襪子的後跟很快就破了。學校裡功課很多,都沒什麼意思。熱力學也沒有意思,但我沒有缺過課。下課以後,老師回到宿舍裡,坐在床上,脫下腳上的靴子,看腳後跟上那塊踩出來的紅印,此時她只是個面板白皙、小腿健壯的小個子女郎。上課時我坐在她面前,穿著壓皺的衣服,眼睛睜得很大,但總像剛睡醒的樣子;在龐大的臉上,長著兩道向下傾斜的八字眉。我的故事開始時,天氣還不冷。這門課叫做&ldquo;熱力學二零一&rdquo;,九月份開始。但還有&ldquo;熱力學二零二&rdquo;,二月份開始;&ldquo;熱力學二零三&rdquo;,六月份開始。不管叫二零幾,都是同一個課。一年四季都能在課堂上遇到老師。

我猛然想到:假如不是在那節熱力學課上,假如我不回答那個問題,又當如何&hellip;&hellip;我總是穿著壓皺的土色燈芯絨外衣出現在教室的第一排&mdash;&mdash;但出現只是為了去發愣。假如有條侏羅紀的蛇頸龍爬行到了現代,大概也是這樣子。對它來說,現代太吵、太乾燥,又吃不到愛吃的蕨類植物,所以會蔫掉。人們會為這個珍稀動物修一個四季恆溫的恐龍館,像個籃球隊用的訓練館,或是閒置不用的車間,但也沒有什麼用處。它還是要蔫掉。從後面看它,會看到一條死氣沉沉的灰色尾巴擱在地下。尾巴上肉很多,喜歡吃豬尾巴的人看了,會感到垂涎欲滴的。從前面去看,那條著名的脖子拍在地下,像條冬眠中的蛇,在脖子的頂端,小小的三角腦袋上,眼睛緊閉著&mdash;&mdash;或者說,眼睛罩上了灰色的薄膜。大家都覺得蛇頸龍的脖子該是支著的,但你拿它又有何辦法,總不能用吊車把它吊起來吧。用繩子套住它的脖子往上吊,它就要被勒死了。

我就是那條蛇頸龍,癱倒在水泥地上,就如一瓣被拍過的蒜。透過灰色的薄膜,眼前的一切就如在霧裡一般。忽然,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響起了腳步聲,就如有人在地上倒了一筐乒乓球。有個穿黑色皮衣的女人從我面前走過,灰色的薄膜升起了半邊。隨著霧氣散去,我也從地下升起,搖搖晃晃,直達頂棚&mdash;&mdash;這一瞬間的感覺,好像變成了一個氫氣球。這樣我和她的距離遠了。於是我低下頭來,這一瞬的感覺又好似乘飛機在俯衝&mdash;&mdash;目標是老師的脖子。有位俄國詩人寫過:上古的恐龍就是這樣咀嚼偶爾落在嘴邊的紫羅蘭。這位詩人的名字叫做馬雅可夫斯基。這朵紫羅蘭就是老師。假如蛇頸龍爬行到了現代,它也需要受點教育,課程裡可能會有熱力學&hellip;&hellip;不管怎麼說吧,我不喜歡把自己架在蛇頸龍的脖子上,我有恐高症。老師轉過身來,睜大了驚恐的雙眼,然後笑了起來。蛇頸龍假如眼睛很大的話,其實是不難看的&mdash;&mdash;但這個故事就不再是師生戀,而是人龍戀&hellip;&hellip;上司知道我要這樣修改這個故事,肯定要把我拍扁了才算。其實,在上大學時,我確有幾分恐龍的模樣:我經常把臉拍在課桌面上,一隻手臂從課桌前沿垂下去,就如蛇頸龍的脖子。但你拿我也沒有辦法:繞到側面一看,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既然我醒著,就不用把我叫醒了&mdash;&mdash;我一直在老師的陰影裡生活,並且總是要回答那句謎語:世界是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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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h3>

現在是2020年。早上,我駛入公司的停車場時,霧氣正濃。清晨霧氣稀薄,隨著上午的臨近,逐漸達到對面不見人的程度&mdash;&mdash;現在正是對面不見人的時刻。停車場上的柏油地溼得好像剛被水洗過,又黑又亮。停車場上到處是參天巨樹,葉子黑得像深秋的腐葉,樹皮往下淌著水。在濃霧之中,樹好像患了病。我停在自己的車位上,把手搭在腮下,就這樣不動了。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經常這個模樣,有人叫我揚子鱷,有人叫我守宮&mdash;&mdash;總之都是些爬蟲。我自己還要補充一句,我像冬天的爬蟲,不像夏天的爬蟲。大夫說我有抑鬱症。他還說,假如我的病治不好,就活不到畢業。他動員我住院,以便用電打我的腦袋,但我堅決不答應。他給我開了不少藥,我拿回去餵我養的那隻綠毛烏龜。烏龜吃了那些藥,變得焦躁起來,在魚缸裡焦急地爬來爬去,聽到音樂就立起來跳迪斯科,一夜之間毛就變了色,變成了一隻紅毛烏龜&mdash;&mdash;這些藥真是厲害。我沒吃那些藥也活到了大學畢業。但這個診斷是正確的:我是有抑鬱症。抑鬱症暫時不會讓我死去,它使我招人討厭,在停車場上也是這樣。

在黑色的停車場正面,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玻璃樓房。現在沒有下雨,但停車場上卻是一片雨景。車窗外面站了一個人,穿著橡膠雨衣,雨衣又黑又亮,像鯨魚的皮&mdash;&mdash;這是保安人員。我把車窗搖了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問題?他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笑容,說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這話的意思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從車上下來,到辦公室裡去&mdash;&mdash;假如我不走的話,他就會在我面前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也就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保安人員像英國紳士一樣體面,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相比之下,我們倒像是些土匪。我狠狠地把車門摔上,背對著他時,偷偷放了個惡毒的臭屁&mdash;&mdash;我猜他是聞到味了,然後他會在例行報告裡說,我在停車場上的行為不端正&mdash;&mdash;隨他去好了。走進辦公室,我在桌後坐下,坐了沒一會兒,對面又站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我的頂頭上司。她站在這裡的意思是說:辦公室也不是發愣的地方。到處都不是發愣的地方。我把手從腮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正視著我的上司&mdash;&mdash;早上我來上班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一直在寫作公司裡寫著一篇名為《師生戀》的小說。這篇小說我已經寫了十幾遍了,現在還要寫新的版本,因為公司付了我薪水,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和老師戀愛的,所以這部小說總是有讀者,我也總是要寫下去。

在黑色的皮衣下,老師是個傑出的性感動物。在椅子上坐久了,她起身時大腿的後面會留下紅色的皮衣印跡&mdash;&mdash;好像捱了打,觸目驚心。那件衣服並不暖和,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穿這件皮衣。在夏季,老師總在不停地拽那件綢衫&mdash;&mdash;她好像懶得熨衣服,那衣服皺了起來,顯得小了。好在她還沒懶得拽。拽來拽去,衣服也就夠大了。這故事發生的時節,有時是嚴冬,有時是酷暑。在嚴冬,玻璃窗上滿是霜窗花,教室的水泥地下滿是鞋跟帶進來的雪塊。有些整塊地陳列著,有些已經融化成了泥水&mdash;&mdash;其實,我並不喜歡冷。在酷暑時節,從敞開的門到視窗,流動著乾熱的風。除了老師授課聲,還能聽到幾聲脆響。那是構成門框、窗框或者桌椅的木料正在裂開。而這一次則是在潮溼的初秋季節。從本性來說,我討厭潮溼。但我別無選擇&mdash;&mdash;因為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東西。在潮溼的秋季,老師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hellip;&hellip;這是一道謎語。我寫著的小說和眼前發生的一切,全靠這道謎語聯絡著。

在班上,我總對著桌上那臺單色電腦發愣。辦公室裡既沒有黑板,也沒有講臺,上司總是到處巡視著,所以只有這一樣可以對之發愣的東西。有時,我雙手捧著臉對它發愣,頭頭在室裡時,就會來問上一句:喂!怎麼了你?我把一隻手拿下來,用一個手指到鍵盤上敲字,螢幕上慢慢悠悠開始出現一些字。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問:你幹什麼呢?我就把另一隻手放下來,用兩根手指在鍵盤上敲字,螢幕上還是在出字,但絲毫也不見快些。假如她再敢來問,我就把兩隻手全放回下巴底下去,螢幕上還是在出字,好像見了鬼。這臺電腦經我改造過。原本它就是老爺貨,比我快不了好多,改了以後比我還要慢得多。我住手後五分鐘它還要出字,一個接一個地在螢幕上閃現,每個都有核桃大小,顯得很多&mdash;&mdash;實際上不多。頭頭再看到我時,就搖搖頭,嘆口氣,不管我了。所有的字都出完了,螢幕變得烏黑,表面也泛起了白色的反光。它變成了一面鏡子,映著我眉毛稀疏,有點虛胖的臉&hellip;&hellip;頭頭的臉也在這張臉上方出現。她的臉也變得臃腫起來。這個螢幕不是平的,它是一個曲面,像麵糰裡的發酵粉,使人虛胖。她說道:你到底在幹些什麼&hellip;&hellip;她緊追不捨,終於追進了這個虛胖的世界裡。人不該發愣,除非他想招人眼目。但讓我不發愣又不可能。

我的故事另有一種開始。老師說,未來世界是銀子的。這位老師的頭髮編成了高高的髮髻,穿著白色的長袍。在她身後沒有黑板,是一片粉紅色的天幕。雖然時間尚早,但從石柱間吹來的風已經帶有乾燥的熱意。我盤膝坐在大理石地板上,開始打瞌睡,塗蠟的木板和鐵筆從膝上跌落&hellip;&hellip;轉瞬之間我又清醒過來,把木板和鐵筆抓在手裡&mdash;&mdash;但是已經晚了,錯過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時機。在黑色的眼暈下,老師的眼睛睜大了,雪白的鼻樑周圍出現了冷酷的傲慢之色。她打了個榧子,兩個高大的黑奴就朝我撲來,把我從教室裡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我這麼個大個子並不容易,他們儘量把我舉高,還是不能使我的肚子離開地面&mdash;&mdash;實際上,我自己縮成了一團,吊在他們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樣,把腿水平地向前伸去。就是這樣,腳還是會落在地上。這時我就縮著腿向前跑動,就如京劇的小丑在表演武大郎&mdash;&mdash;這很有幾分滑稽。別的學生看了就笑起來。這些學生像我一樣,頭頂剃得禿光光,只在後腦上有撮頭髮和一條小辮子,只有一塊遮羞布繞在腰上&mdash;&mdash;他們把我拖到高牆背後,四肢攤開,綁在四個鐵環上。此後我就呈&times;形站著,面對著一片沙漠和幾隻駱駝。

有一片陰影遮著我,隨著中午的臨近,這塊陰影會越來越小,直至不存在,滾燙的陽光會照在我身上。沙漠裡的風會把砂粒灌進我的口鼻。我的老師會從這裡經過,也許她會帶來一瓢水給我解渴,但她多半不會這麼仁慈。她會帶來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後螞蟻會從牆縫裡爬出來,雲集在我身上&mdash;&mdash;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有隻駱駝向我走來,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駱駝也缺鹽分,它對這條滿是汗漬的遮羞布會有興趣&mdash;&mdash;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隻母駱駝&hellip;&hellip;它把遮羞布吃掉了,繼續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於是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隻母駱駝。字典上說,駱駝是論峰的。所以該寫:&ldquo;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峰母駱駝。&rdquo;我壓低了嗓子對它說:去,去!找公駱駝玩去&hellip;&hellip;這個故事發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我的老師是個希臘裔的貴人&mdash;&mdash;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奧佩屈拉本人。如你所知,克利奧佩屈拉紅顏薄命,被一條毒蛇咬死了。寫這樣一個故事,不能說是不尊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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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h3>

辦公室裡鴉雀無聲,就像在學校裡的習題課上。如你所知,學校裡有些重大課程設有習題課,把學生圈在教室裡做習題&mdash;&mdash;對我來說,這門課叫做&ldquo;四大力學&rdquo;,一種不倫不類的大雜燴。老師還沒有資格講這樣的重大課程,但她總到習題課上來,坐在門口充當牢頭禁子的角色&mdash;&mdash;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打瞌睡。我也來到習題課上,把溫熱的大手貼在臉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發現她搖晃得很有韻律。不時有同學走到她面前交作業,這時她就醒來,微笑著說道:做完了?謝謝你。總得等多數人把習題做完,這節課才能結束。所以她要謝謝每個交作業的人,但我總不在其中。每門課我都不交作業,習題分總是零蛋&hellip;&hellip;老師在習題課上,扮演的正是辦公室裡頭頭的角色。

現在頭頭不在班上,但我手下的職員還要來找我的麻煩。很不幸的是,現在我自己也當了本室的頭頭,雖然在公司裡我還是別人的手下。據說頭頭該教手下人如何寫作,實際上遠不是這樣。沒人能教別人寫作,我也不能教別人寫作&mdash;&mdash;但我不能拒絕審閱別人的稿子。他們把稿件送到我辦公桌上,然後離去。過上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把那篇稿子拿起來,把第一頁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看上一遍,就在閱稿箋上籤上我的名字。有些人在送稿來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激動,讓我特別注意某一頁的某一段,這件事我會記住的,雖然他(或者她)說話時,我像一個死人,神情呆滯,目光渙散,但我還是在聽著。過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我除了看第一行和最後的一行,還會翻到那一頁,仔細地看看那一段。看完了以後,有時我把稿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抓起一支紅鉛筆,把那一段圈起來,再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mdash;&mdash;如你所知,我把這段稿子槍斃了。在槍斃稿子時,我看的並不是稿紙,而是盯住了寫稿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被槍斃的人臉色漲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低下頭去。假如此人是女的,並且梳著辮子,順著發縫可以看見頭皮上也是通紅的&mdash;&mdash;這是槍斃的情形。被斃掉以後,說話的腔調都會改變,還會不停地拉著抽屜。很顯然,每個人都渴望被槍斃,但我也不能誰都斃。不槍斃時,我默默地把稿件收攏,用皮筋紮起來,取過閱稿箋來簽字,從始至終頭都不抬。而那個寫稿人卻惡狠狠地站了起來,把桌椅碰得叮噹響,從我身邊走過時,假作無心地用高跟鞋的後跟在我腳上狠命地一踩,走了出去。不管怎麼狠命,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會叫疼的,哪怕整個腳趾甲都被踩掉&mdash;&mdash;有抑鬱症的人總是這樣的。

當初我寫《師生戀》時,曾興奮不已&mdash;&mdash;寫作的意義就在於此。現在它讓我厭煩。我寧願口乾舌燥、滿嘴砂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裡。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mdash;&mdash;這水池的裡側塗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mdash;&mdash;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裡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mdash;&mdash;雖然這樣的故事準會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我坐在辦公室的門口,這是頭頭的位置。如你所知,沒人喜歡這個位置&hellip;&hellip;對面的牆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濛濛的霧氣。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做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裡透入,照著濛濛的霧氣&mdash;&mdash;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裡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叉開雙腿站著&mdash;&mdash;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吧,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牆下的浴池裡,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裡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裡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牆壁,抬頭看著天頂,霧氣從那裡冒了出去,被風吹走。她從水裡爬了出來,朝我走來,此時我緊緊閉上眼睛&hellip;&hellip;後來,有隻小手捏住我的下巴,來回扳動著說: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也一聲不吭。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ldquo;&times;&rdquo;。&times;是性的符號。我就是這個符號,在痛苦中拼命地伸展開來&hellip;&hellip;但假如能有一個新故事,哪怕是在其中充當一個符號,我也該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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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h3>

將近中午時,我去見我的頭頭,呈上那些被我槍斃過的手稿。列印紙上那些紅色的筆跡證明我沒有辜負公司給我的薪水&mdash;&mdash;這可是個很大的屍堆!那些筆道就如紅色的細流在屍堆上流著。我手下的那些男職員們反剪著雙手俯臥在地下,扭著脖子,就如宰好的雞;女職員倒在他們身上。我室最美麗的花朵仰臥在別人身上,小臉上甚是安詳&mdash;&mdash;她雖然身輕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敘事才能一樣出色。我一槍正打在她左乳房下面,鮮血從藏青色的上裝裡流了出來。我室還有另一花朵,身材壯碩,彷彿是在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屍叢中作奔跑之勢,兩條健壯的長腿從裙子裡伸了出來。她們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槍斃他們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實&mdash;&mdash;沒有生活依據。上司翻開這些稿子,揀我打了叉子的地方看了起來。我木然地看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mdash;&mdash;它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上反射下來時,就變成一片彌散的白光&mdash;&mdash;頭頭合上這些稿子,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後朝我伸出手來說:你的呢?我呈上幾頁列印紙。在這些新故事裡,我是克利奧佩屈拉的男寵或者一條蛇頸龍&mdash;&mdash;後者的長度是五十六公尺,重量是二百噸。假如它爬進了這間辦公室,就要把脖子從視窗伸出去,或者盤三到四個圈,用這種曲折委婉的姿式和頭頭聊天。我期望頭頭看到這些故事後勃然大怒,拔出把手槍,把我的腦袋轟掉,我的抑鬱症就徹底好了。

我們這裡和埃及沙漠不同。我們不僅是寫在牆上的符號,還寫著各種大逆不道的故事。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著被紅筆叉掉。紅筆塗出一個&ldquo;&times;&rdquo;,如你所知,&times;是性的符號&hellip;&hellip;頭頭看了我的稿子以後笑了笑,把它們收到抽屜裡。這位頭頭和我年齡相仿,依舊豔麗動人,描著細細的眉毛,嘴唇塗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上,手指細長而且慘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葉上的蠶&mdash;&mdash;她長著希臘式的鼻子,綽號就叫克利奧佩屈拉,簡稱&ldquo;克&rdquo;。&ldquo;克&rdquo;又一次伸出手來說:還有呢?我再次呈上幾頁列印紙,這是第十一稿《師生戀》。她草草一看,說道:時間改在秋天啦&hellip;&hellip;就把它放在案端那疊稿子的頂端,連一個叉子都沒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變成了灰色。&ldquo;克&rdquo;把手放在玻璃板上,臉上容光煥發,說道:你的書市場反應很好,十幾年來暢銷不衰&mdash;&mdash;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我的臉色肯定已經變成了豬肝色。&ldquo;克&rdquo;最懂得怎麼羞辱我,就這麼草草一翻,就看出這一稿的最大改變:故事的時間改在了秋季。她還說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hellip;&hellip;其實這書稿從我手裡交出去以後,還要經過數十道刪改,最後出版時,時間又會改回夏季,和第一版一模一樣了。這些話嚴重地傷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說家,所以才會這麼壞&hellip;&hellip;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要回去工作。&ldquo;克&rdquo;也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的稿子我會好好看的。她偷偷脫下高跟鞋,把腳伸了出來,想讓我踩一腳。但我沒踩她。我從上面跳過去了。

我在抑鬱中回到自己位子上。現在無事可做,只能寫我的小說: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但教室裡氣氛壓抑&hellip;&hellip;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這樣我就揭開了謎底。

我又把頭轉向視窗,那裡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對松鼠已經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裡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捲正在上面晾乾。這裡光線暗淡,空氣潮溼,與一座暗房相仿。

老師聽到了謎底,驚奇地挑起眉毛來。她搖了搖頭,回身朝講臺走去。我現在寫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據的。&ldquo;生活&rdquo;是天籟,必須凝神靜聽。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被緊緊地箍在發皺的綢衫裡。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有時頭髮披散到臉上,她兩手都是粉筆末,就用氣去吹頭髮:兩眼朝上看,三面露白,噘起了小嘴,那樣子真古怪&mdash;&mdash;但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很多遍了。在潮溼的教室裡,日光燈一明一滅&hellip;&hellip;

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都感到沮喪無比。因為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開這個謎底。這就像自瀆一樣,你可以想象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最後總是一種結局:兩手黏糊糊&hellip;&hellip;我討厭這個謎底。我討厭熱寂。

既然已經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裡發生的事情了:&ldquo;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裡,除了轉身坐下之外,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呆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裡搬動電冰箱,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什麼都看不見,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mdash;&mdash;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繳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繳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hellip;&helli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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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h3>

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為我是個打籃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裡上班。我身高兩米一十多。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mdash;&mdash;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mdash;&mdash;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裡扔出去。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胚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秘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mdash;&mdash;我覺得這是當學生當的,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使我羞愧無比&mdash;&mdash;我坐在辦公室裡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使我羞愧無比。看著這些熟悉的字句,我的臉熱辣辣的。

我從舊故事裡刪掉了這樣一些細節:剛一關上臥室的門,老師就用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努力爬了上來,把小臉貼在了我的額頭上,用兩隻眼睛分別瞪住我的眼睛,厲聲喝道:傻呵呵的,想什麼呢你!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簡直嚇壞了,期期艾艾地說道:沒想什麼。老師說:混賬!什麼叫沒想什麼?她把我推倒在床墊上,伸手來拽我的衣服&hellip;&hellip;此時我倒不害怕了。我把這些事刪掉,原因是:人人都能想到這些。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就像是編出來的。我總在編故事,但不希望人們看出它是編出來的。

&ldquo;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想解開她胸前的扣子,但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細小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綢衫下面鑽了出來,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上面有凸起的木釘,她把它作掛衣鉤來用,但我認為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老師留了個娃娃頭,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纖細,而是小巧而又結實&hellip;&hellip;&rdquo;我的故事只有一種開始,每次都是從熱力學的教室開始,然後來到了老師的宿舍。然後解老師胸前的扣子,怎麼也解不開&mdash;&mdash;這麼多年了,我總該有些長進才好。我想讓這個故事在別的時間、地點開始,但總是不能成功。

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裡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mdash;&mdash;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為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裡,用塑膠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面目,只剩下正面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面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聽人家說,裡面的一切都保留著原狀,連走廊裡的破櫃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只是原來住在樓裡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mdash;&mdash;大概都餓死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mdash;&mdash;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假如現在到那裡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著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mdash;&mdash;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這個電影據說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她現在是什麼樣子了,我不知道。

人在公司裡只有兩件事可做:槍斃別人的稿子或者寫出自己的稿子供別人槍斃。別人的稿子我已經槍斃完了,現在只能寫自己的稿子。在黑色的螢幕上,我垂頭喪氣地寫道:&ldquo;&hellip;&hellip;她從書架上拿了一盒煙和一個菸灰缸回來。這個菸灰缸上立了一隻可以活動的金屬仙鶴。等到她取出一支菸時,我就把那隻仙鶴扳倒,那下面果然是一隻打火機。為老師點菸可以滿足我的戀母情結。後來,她把那支菸倒轉過來,放到我嘴裡。當時我不會吸菸,也吸了起來,很快就把過濾嘴咬了下來,然後那支菸的後半部就在我嘴裡解體了,菸絲和煙紙滿嘴都是;它的前半截,連同燃燒著的菸頭,攤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老師把煙的殘骸收拾到菸灰缸裡,哈哈地笑起來了,然後她和我並肩躺下。她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大;我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小;這張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變成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她鑽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說:來,抱一抱。我側過身來抱住老師&mdash;&mdash;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誰都沒抱過。自己不喜歡,別人也不讓我抱。就是不會說話的孩子,見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會受到驚嚇,嚎啕痛哭&hellip;&hellip;後來,我問老師,被我抱住時害不害怕。她看看垂在肩上的胳臂&mdash;&mdash;這個東西像大象的鼻子&mdash;&mdash;搖搖頭上的短髮,說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幹什麼?&rdquo;是啊是啊。我雖然面目可憎,但並不可怕。我不過是個學生罷了。

<h3>

六</h3>

今天上午,我室全體同仁&mdash;&mdash;四男二女&mdash;&mdash;都被斃掉了。如今世界上共有三種處決人的方法:電椅、瓦斯、行刑隊。我喜歡最後一種方法,最好是用老式的滑膛槍來斃。行刑隊穿著英國禁衛軍的紅色軍服,第一排臥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槍聲一響,濃煙瀰漫。大粒的平頭鉛子彈帶著火辣辣的疼痛,像飛翔的屎殼郎迎面而來,挨著的人紛紛倒地,如果能捱上一下,那該是多麼愜意啊&mdash;&mdash;但我沒有捱上。我要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這麼大的個子,槍斃太糟蹋了。

隨著下午來臨,天色變得陰暗起來。夜幕就如一層清涼的露水,降臨在埃及的沙漠裡。此時我被從牆上解了下來,在林立的長矛中,走向沙漠中央的行刑地,走向十字架。克利奧佩屈拉坐在金色的轎子裡,端莊而且傲慢。夜幕中的十字架遠看時和高大的仙人掌相仿&hellip;&hellip;無數的烏鴉在附近盤旋著。我側著頭看那些烏鴉,擔心它們不等我斷氣就會把我的眼睛啄出來。克利奧佩屈拉把手放在我肩頭&mdash;&mdash;那些春蠶似的手指給被曬得紅腫的面板帶來了一道道的劇痛&mdash;&mdash;柔聲說道:你放心。我不讓它們吃你。我不相信她的話,抬頭看著暮色中那兩塊交叉著的木頭,從牙縫裡吸著氣說道:沒關係,讓它們吃吧。對不相信的事情說不在意:這就是我保全體面的方法。到底烏鴉會不會吃我,等被釘上去就知道了。克利奧佩屈拉驚奇地挑起了眉毛,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說:原來你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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