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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習藝所裡,有各種各樣的新潮藝術家;有詩人、小說家、電影藝術家,當然,還有畫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課上,都要朗誦學員的詩文——假如這些詩文不可朗誦,就放幻燈。然後請作者本人來解釋這段作品是什麼意思。毫無疑問,這些人當然嘴很硬:這是藝術,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這裡有辦法讓他嘴不硬——比方說,在他頭上敲兩棍。嘴不硬了以後,作者就開始大汗淋漓,陷於被動;然後他就會變得虛心一些,承認自己在譁眾取寵,以博得虛名。然後又放映學員拍的電影。電影也烏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噁心。不用教員問,這位學員就感到羞愧,主動伸出頭來要挨一棍。他說他拍這些東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騙外國人的錢。不幸的是,這一招對小舅毫無用處。放過他作品的幻燈片後,不等別人來問,他就坦然承認:畫的是些什麼,我自己也不懂。正因為自己不懂,才畫出來叫人欣賞。此後怎樣讓他陷於被動,讓所有的教員頭疼。大家都覺得他畫裡肯定畫了些什麼,想逼他說出來。他也同意這畫是有某種意義的,但又說: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領導的意思,學員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傻瓜。因為小舅不肯自作聰明,所領導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習藝所去看小舅,所裡領導叫我勸勸他,不要裝傻,還說,和我們裝傻是沒有好處的。我和我舅舅是一頭的,就說:小舅沒有裝傻,他天生就是這麼笨。但是所領導說:你不要和我們耍狡猾,耍狡猾對你舅舅是沒有好處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親戚是個遠房的表哥。他比小舅還要大,我十歲他就有四十多歲了,人中比撲克牌還寬,褲襠上有很大的窟窿,連陰毛帶睪丸全露在外面,還長了一張鳥形的臉。他住在沙河鎮上,常在盛夏時節穿一雙四面開花的棉鞋,揮舞著止血帶做的彈弓,笑容可掬地邀請過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馬蜂砣子——所謂馬蜂砣子,就是蓮蓬狀的馬蜂窩,一般是長在樹上。表哥說起話來一口誠懇的男低音。他在鎮上人緣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會等地出出進進,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車、倒髒土,他絕不會不答應。有一次我把他也請了來,兩人一道去看小舅;順便讓所領導看看,我們家裡也有這樣的人物。誰知所領導看了就笑,還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子,滑頭到家了!表哥卻說:誰滑頭?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進了習藝所,精神抖擻,先去推垃圾車、倒髒土,然後把所有的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馬蜂飛舞,誰也出不了門,自己也被螫得像個大木桶。雖然打了馬蜂砣子,習藝所裡的人都挺喜歡他。回去以後不久,他就被過路的運煤車撞死了,大家都很傷心,從此痛恨山西人,因為山西那地方出煤。給他辦喪事時,鎮上邀請我媽作為死者家屬出席,她只微感不快,但沒有拒絕。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媽去不去還不一定。這件事我也告訴了小舅。小舅發了一陣愣,想不起他是誰;然後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這記性!他還來打過馬蜂砣子哪。小舅還說,很想參加表哥的追悼會。但是已經晚了。表哥已經被燒掉了。

德育課後,我舅舅去上專業課。據我從視窗所見,教室頂上裝了一些藍熒熒的日光燈管,還有一些長條的桌椅,看起來和我們學校裡的階梯教室沒什麼兩樣,只是牆上貼的標語特別多些,還有一種區別,就是這裡的窗戶上有鐵柵欄、鐵窗紗,上面有個帶閃電符號的牌子,表示有電。這倒是不假,時常能看到一隻壁虎在窗上爬著,忽然冒起了青煙,變成一塊焦炭。還有時一隻蝴蝶落在上面,“噝”的一聲之後,就只剩下一雙翅膀在天上飛。我舅舅對每個問題都積極搶答,但只是為了告訴教員他不會。後來所方就給他穿上一件緊身衣,讓他可以做筆記,但舉不起手來,不能擾亂課堂秩序。雖然不能舉手,但他還是多嘴多舌,所以又給他嘴上貼上一隻膏藥,下課才揭下來。這樣貼貼揭揭,把他滿嘴的鬍子全數拔光,好像個太監。我在窗外看到過他的這種怪相:左手系在右邊腋下,右手系在左邊腋下,整個上半身像個帆布口袋;只是兩隻眼睛瞪得很大,幾乎要脹出眶來。每聽到教員提問,就從鼻子裡很激動地亂哼哼。哼得厲害時,教員就走過去,拿警棍在他頭上敲一下。敲過了以後,他就躺倒打瞌睡了。有時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時的積習,就把自己吹脹,但是緊身衣是帆布做的,很難脹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紡錘形——此時他面似豬肝。然後這些氣使他很難受,他只好再把氣放掉——貼住嘴的橡皮膏上有個圓洞,專供放氣之用——這時坐在前面的人就會回過頭來,在他頭頂上敲一下說:你丫嘴真臭。

所方對學員的關心無微不至,預先給每個學員配了一副深度近視鏡,讓他們提前戴上;給每個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滌綸的西服作為校服,還發給每人一個大皮包,要求他們不準提在手裡,要抱在懷裡,這樣看起來比較誠懇。學校裡功課很緊,每天八節課,晚上還有自習。為了防止學生淘氣,自習室的桌子上都帶有鎖頸枷,可以強使學生弓腰面對桌面。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學生個個呈現出學富五車的模樣——也就是說,個個弓腰縮頸,穿棕色西服,懷抱大皮包,眼映象是瓶子底,頭頂亮光光,蒼蠅落上去也要滑倒——只可惜有名無實,不但沒有學問,還要順嘴角流哈喇子。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簡直是嘩嘩地流。就算習藝所裡伙食不好,饞饅頭,饞肉,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大家都認為,他是存心在流口水,而且是給所裡的伙食抹黑。為了制止他流口水,就不給他喝水,還給他吃幹辣椒。但我舅舅還是照樣流口水,只是口水呈焦黃色,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這樣的無照畫家,讓他們學做工程師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見,他們在製圖方面會有些天賦;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學成的少。每個無照畫家都以為自己是像畢加索那樣的繪畫天才,設想自己除了作畫還能幹別的事,哪怕是在收費廁所裡分發手紙,都是一種極大的汙辱,更別說去做工程師。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當他們被枷在繪圖桌上時,全都不肯畫機械圖。有些人畫小貓小狗,有些人畫小雞小鴨,還有個人在畫些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這個人就是小舅。後來這些圖紙就被用做鈔票的圖案;因為這些圖案有不可複製的性質。我們國家的鈔票過去是由有照的畫家來畫,這些畫隨便哪個畫過幾天年畫的農民都能仿製。而習藝所學員的畫全都怪誕萬分,而且雜有一團一團的暈跡,誰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們一樣連手帶頭地被枷在繪圖桌上。至於那些暈跡,是他們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狀態相關,更難模仿。我舅舅的畫線條少、汙漬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齊白石畫的水墨荷葉,用在五百元的鈔票上。順便說一句,我舅舅作這幅畫時,頭和雙手向前探著,腰和下半身落在後面,就像動畫片的老狼定了格。製圖課的老師從後面走過時,用警棍在他頭上敲上一下,說道:王犯(那地方就興這種稱呼)!別像水管子一樣!老師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總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後來,他變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一聽到上課鈴響,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聽說,在習藝所裡,就數機械班的學員(也就是那些無照畫家)最不老實。眾所周知,人人都會寫字,寫成了行就是詩,寫成了篇就是小說,寫成了對話的樣子就是戲劇。所以詩人、小說家、劇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認自己沒什麼了不起。畫家就不同了,給外行一些顏色,你都不知怎麼來弄。何況他們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紀末上世紀初的一幫法國印象派畫家。你說他是二流子,他就說:過去人們就是這樣說凡·高的!我國和法國還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裡另有辦法治這些人:把他們在製圖課上的作品製成了幻燈片,拿到德育課上放,同時說道:某犯,你畫的是什麼?該犯答道:報告管教!這是貓。於是就放一張貓的照片。下一句話就能讓該犯羞愧得無地自容:大家都看看,貓是什麼樣子的!經過這樣的教育,那個人就會傲氣全消,好好地畫起機械圖來。但是這種方法對我舅舅沒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葉,我舅舅就站起來說:報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畫什麼!教員只好問道:那這花裡胡哨的是什麼?小舅答道:這是幹了的哈喇子。教員又問:哈喇子是這樣的嗎?小舅就說:請教管教!哈喇子應該是怎樣的?教員找不到幹哈喇子的照片,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貼上了。

我舅舅進習藝所一個月以後,所裡給他們測智商。受試時被捆在特製的測試器上,這種測試器又是一臺電刑機。測出的可以說是IQ,也可以說是受試者的熬刑能力。那東西是兩個大鐵箱子,一上一下,中間用鋼架支撐,中間有張輕便的擔架床,可以在滑軌上移動。床框上有些皮帶,受試者上去時,先要把這張床拉出來,用皮帶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後再把他推進去——我們學校食堂用蒸箱蒸饅頭,那個蒸箱一屜一屜的,和這個機器有點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測不準。為了把學員的智商測準,所裡先開了一個會,討論他們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實際。教員們以為,這批學員實在桀驁難馴,假如讓他們的智商太高,不利於他們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個特例,他總在裝傻,假如讓他智商太低,也不利於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後來說,他繞著測智商的儀器轉了好幾圈,想找它的銘牌,看它是哪個工廠出產的,但是沒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鈑金活,可以證明這東西是國貨。他的結論是:原來有銘牌,後來摳掉了,因為還有銘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學員出去以後會把那個工廠炸掉。那機器上有一對電極,要安到受測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會把陰毛燒掉;安高了則把頭頂的毛燒掉。總而言之,要燒掉一些毛,食堂裡遇到毛沒有煺淨的豬頭豬肘子,也會送來測測智商,測得的結果是豬頭的智商比藝術家高,豬肘的智商比他們低些。總而言之,這機器工作起來總有一股燎豬毛的味道。假如還有別的味兒,那就是忘了那條標語:“受試前先如廁”,標語後面還有一個箭頭,指著廁所的方向。廁所的門和銀行的金庫一樣,裝了定時鎖,進去以後就要關你半小時。裡面還裝了個音箱,放著創作歌曲——這種音樂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測時,學員都是這樣要求的:我們還要會女人,請給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時候操作儀器的教員卻說:我想要留下上邊的毛。這是因為習藝所的教員全是純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學員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頭髮,讓他好看一點;燒掉他的陰毛,省得他拈花惹草。除此之外,她還和他隔著儀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對幾道題吧,別電傻了呀!坦白地說,這種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學員的智商,因為他很可能瘦驢屙硬屎,硬充男子漢。寧可挨電,也不把題答錯。等到測試完成,學員往往癱成一團,於是就時常發生教員哭哭啼啼地把學員往外背的動人情景。

測智商的場面非常的刺激。房頂上掛了一盞白熾燈,燈泡很小,但燈罩卻大,看起來像個高音喇叭。這盞燈使房間的下半截很亮,卻看不到天花板。教員把學員帶到這裡,嘩啦一聲拉出放人的抽屜,說道:脫衣服,躺上去;然後轉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裡非常冷,脫掉了衣服就起雞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時和教員說幾句笑話,但我舅舅是個沉默的人,他一聲都不吭。抽屜裡有皮帶,教員動手把學員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並緊,左腳墊在右腳下。貧嘴的學員說:綁這麼緊幹嗎,又不是豬。教員說:要是豬也好,我們省心多了。多數學員被綁上以後,都是直撅撅的。教員就說:這時候還不老實?而學員回答:沒有不老實!平時它就是這麼大嘛。教員說:別吹牛了。就轟的一聲把他推進去。我舅舅躺在抽屜裡時也是直撅撅,但人家問他話時,他一聲不吭。教員在他肚子上一拍,說:喂!王犯!和你說話呢!你平時也是這麼大嗎?他卻閉上眼睛,說道:平時比這要小。快點吧。於是也轟隆一聲被推了進去。他們說,這抽屜下面的輪子很好使,人被推進去時,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落體,完全沒有了重量;然後就“嗵”的一聲巨響,頭頂撞在機器的後壁上,有點發麻。我對這一幕有極壞的印象——我很不喜歡被捆進去。當然,假如我是教員,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麗的姑娘捆進抽屜,那就大不一樣。

人家說,在那個抽屜的頂壁上,有一個彩色電視螢幕,問題就在這裡顯示。假如教員和學員有交情,在開始測試之前,會招待他先看一段輕鬆的錄影,然後再下手把他電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醫,在下手拔牙前先給病人一塊糖吃。但輪到我舅舅,就沒有錄影看。教員不出題,先把他電得一聲慘叫。每一個學員被推進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體,只在口鼻之間有口氣,胯間有個東西像旗杆一樣挺著;但拉出來時就會熱氣蒸騰,好像已經熟透了。但是這種熱氣裡一點好味都沒有,好像蒸了一塊臭肉。假如他頭上有頭髮,就會捲起來,好像拉力彈簧,至於那挺著的東西,當然已經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來時直撅撅的,比進去時長了兩三倍,簡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著,就如有隻牛蜂或者屎殼郎在屋裡飛,有些人卻一聲不吭。而我舅舅出來時,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呼濫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時要由教員把學員揹走,背法很特別。她們把學員放開,把他的腳拽在肩上,吆喝一聲,就大頭朝下地揹走了——據說在屠宰場裡背死豬就是這樣一種背法。但是沒人肯來揹我舅舅。她們說:王犯,別裝死,起來走!別人都是死豬,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著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掉了。

現在該談談他們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數學員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間,有個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還說自己想得個120非難事。但他怕得了這個120,此後就會變得很笨,因為電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於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題也沒答對。這就讓所領導很是氣憤:就是一根木頭棍子,IQ也不能為零。於是他們又調整了電壓,叫小舅進去補測。再測的結果小舅也沒超過50分。當然,還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電死。有件事不說你也知道,別人是答對了要挨電,我舅舅是答錯了要挨電。有經驗的教員說,不怕學員調皮搗蛋,就怕學員像我舅舅這樣耍死狗。

測過智商以後,我舅舅滿臉蠟黃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這時候我問他感覺如何,他愣了一陣,然後臉上露出了鬼一樣的微笑說:很好。他還說自己在那個匣子裡精液狂噴,射得滿處都是,好像摔了幾碟子肉凍,又像個用過的避孕套;以致下一個被推進去的人在裡面狂叫道:我操你媽,王二!你丫積點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個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衛生。據說,有公德的人在上測試器之前,除了屙和尿,還要手淫幾次,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捋乾淨了再進去,這是因為在裡面人會失控。但我舅舅不肯這樣做,他說,被電打很煽情,捋乾淨了就不煽情。我覺得小舅是對的:他是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都是些不管不顧的傢伙。但我搞不清什麼很煽情:是測試器上顯示的那些問題(他還記住了一個問題:“八加七等於幾?”)很煽情,還是電流很煽情,還是自己在匣子裡噴了一些肉凍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

測過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時,小舅躺在床上沒有動;別人叫他他也不答應。等到中午吃完飯回來,他還是躺著沒動。同宿舍的人去報告教員,教員說:甭理他,也別給他吃飯,看他能挺多久。於是大家就去上課。等到晚上回來時,滿宿舍都是蒼蠅。這時才發現,小舅不僅死掉了,而且還有點發綠。揭開被子,氣味實在是難聞。於是他們就叫了一輛車,把小舅送往醫院的太平間。然後就討論小舅是怎麼死的,該不該通知家屬,怎樣通知,等等。經過慎重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我舅舅突發了心臟病。死前住了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幾萬元醫藥費。但是我們可以放心,習藝所學員有公費醫療,可以報銷——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與此同時,習藝所派專人前往醫院,把這些情況通知院方,以備我們去查問。等到所有的謊話都編好,準備通知我們時,李家口派出所來電話說,小舅在大地咖啡館裡無證賣畫,又被他們逮住了,叫習藝所去領。這一下叫習藝所裡的人全都摸不著頭腦了。他們誰都不敢去領人,因為可能有三種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個像小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好像連小舅死了所裡都不知道,顯得所裡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去領,也是顯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陰魂。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助長了封建迷信。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來到醫院的太平間裡看看死小舅,這才發現他是豬肉、黃豆和麵粉做的。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婁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偉大的畫家,這位偉大的畫家有個毛病,就是喜歡畫票證。從很小的時候,就會畫電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畫錢,他也知道畫錢犯法;只是偶爾畫幾張珍稀郵票。等到執照被吊銷了以後,他又畫過假執照。但是現在的證件上都有計算機號碼,畫出來也不管用。他還會做各種假東西,最擅長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做客時,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糞放在沙發上,把女主人嚇暈過去。這傢伙要溜出習藝所,但又要給所裡一個交待,他叫我給他找幾十斤肉,質量不限,我在農貿市場上買了半扇瘟豬,扛在麻袋裡,偷帶進習藝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道的話,一定勸他用肥皂來做。把半扇瘟豬放到宿舍裡太討人厭了。

認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發現他有不少失策之處。首先,他不該畫些讓人看不懂的畫。但是如他後來所說,不畫這些畫就成不了畫家。其次,他應該把那些畫叫做海馬、松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說,假如畫得是海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畫家。再其次,他不該在習藝所裡裝傻。但正如小舅所說,不裝傻就太過肉麻,難以忍受了。然後是不該逃走、不該在床上放塊死豬肉。但小舅也有的說,不跑等著挨電?不做假死屍,等著人家來找我?所以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後有一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跑出來就作畫、賣畫。再過幾天,習藝所通知我們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時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們逮住了小舅,他們只能說:此人已死,你們逮錯了。我以為小舅還要給自己找些藉口,說什麼自己技癢難熬,等等。誰知他卻發起愣來,愣了好久,才給自己額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生活裡有各種情況,我有不止一個小舅媽,但在此提到的這個卻是真的小舅媽。我很喜歡小舅,希望他和各種女人結婚;想來想去,一直想到瑪麗蓮·夢露身上。此人已經死掉多年,屍骨成灰,但聽說她活著的時候胸圍大得很。如前所述,我舅舅有外斜視的毛病,所以小舅媽的胸圍一定要大,否則部分胸部遊離於視野之外,視覺效果太差。事實上,我是瞎操心,真的小舅媽只用了一晚上,就把小舅的外斜視治好了。

小舅媽身材頎長,面板白皙,腰肢柔軟,無論坐在床上,還是坐沙發,總愛歪著,用一頭烏溜溜的短髮對著人。除此之外,她總呈現出憋不住笑的模樣。她老對我說一句話:有事嗎?這是她在我假裝無心闖到她住的房間裡去看她時說的,此時她就是這個模樣。這種事有過很多次。不過都是以前的事。

這件事開頭時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家住在一樓,後來搬到了六樓上,而且沒有電梯。這些樓房有一些赤裸裸的混凝土樓梯,滿是塵土、粉皮剝落的樓道,順著牆腳散著垃圾,等等。準確地說,垃圾是些蔥皮、雞蛋皮,還有各種塑膠袋子,氣味難聞。誰都想掃掃,但誰都覺得自己掃是吃虧。有一天,這個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有個女聲在門外說:王犯,就是這兒嗎?一個男聲答道:是。我聽了對我媽說:壞了,是小舅。我媽還不信,說小舅離出來的日子還遠著呢。但我是信的,因為對我舅舅的道德品質,我比我媽瞭解得多。等開啟門一看,果然是他,還帶來了一個穿制服的女孩子,她就是小舅媽,但她不肯明說。我舅舅介紹我媽說:這是我大姐。小舅媽摘了帽子,叫道:大姐。我舅舅介紹我道:這是我外甥。她說:是嘛。然後就哈哈大笑道:王犯,你這個外甥很像你呀!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像小舅,但是那一次卻例外。我覺得小舅媽很迷人。早知道進了習藝所會有這種豔遇,還不如我替我舅舅去哪。

現在我要承認,我對小舅的女朋友都無好感。但小舅媽是個特例。她第一次出現時,身上穿著制服,頭上戴著大簷帽,束著寬寬的皮帶,腰裡還別了一把小手槍,雄赳赳、氣昂昂。我被她的裝束給迷住了。而我舅舅出現時,手上帶著一副不鏽鋼銬子,並且端在胸前,好像狗熊作揖一樣。就像貓和耗子有區別一樣,囚犯和管教也該有些區別,所以有人戴銬子,有人帶槍。一進了我們家,小舅媽就把小舅的銬子開了一半。這使我以為她給他戴手銬是做做樣子。誰知她順手又把開了的一半鎖到了暖氣管上,然後說:大姐,用用衛生間。就鑽進去了。我舅舅在那裡站不直蹲不下,半蹲半站,羞羞答答,這就使我犯起疑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過一會兒小舅媽出來,又把我舅舅和她銬在了一起,並排坐在沙發上。我覺得他們好像在玩什麼性遊戲。總的來說,生活裡某些事,必須有些幽默感才能理解。但我媽沒有幽默感,她什麼都不理解,所以氣得要死。我有幽默感,我覺得正因為如此,小舅媽才格外的迷人。

我一見到小舅媽,就知道她很辣,夠我舅舅一嗆。但不管怎麼說,她總是個女的,比男的好吧。在陽臺上我祝賀我舅舅,說小舅媽比他以前泡過的哪個妞都漂亮。我舅舅不說話,卻向我要了一支菸抽。根據我的經驗,我舅舅不說話時,千萬別招惹他,否則他會暗算你。除此之外,他那天好像很不高興。我和他銬在一起,假如他翻了臉打我,我躲都沒處躲。我舅舅吸完了那支菸,對我說:這件事是福是禍還不一定。然後又說:回去吧。於是我們回到臥室裡,請小舅媽開手銬。小舅媽打量了我們一通,說道:王犯,這小壞蛋長得真像你,大概和你一樣壞吧——舅媽和外甥講話,很少用這種口氣。除此之外,我舅舅把那支菸吸得乾淨無比,連菸屁股都抽掉了。這說明他很需要尼古丁。因為他很能混人緣,所以到了任何地方都不會缺煙吸。如今猛抽起煙屁來,是個很不尋常的景象。總之,自我認識小舅,沒見過他如此的低調。

現在必須承認,年輕時我的覺悟很低,還不如公共汽車上一個小女孩。這個女孩子身上很乾淨,只穿了個小褲衩,連裙子都沒穿。不穿裙子是因為她母親以為她的腿還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穿褲衩是因為腿上面的部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小舅媽押著我舅舅坐公共汽車,天很晚了,車上只有六七個人。這個小女孩跑到我舅舅面前來,看看他戴著的手銬,去問小舅媽道:阿姨,叔叔這是怎麼了?小舅媽解釋道:叔叔犯錯誤了。這孩子愛憎分明,同時又看出,我舅舅是銬著的,行動不便,就朝小舅媽要警棍,要把我舅舅揍一頓。小舅媽解釋道:就是犯了錯誤的叔叔,也不是誰都能打的。那孩子眨著眼睛,好像沒聽懂。小舅媽又解釋道:這個叔叔犯的錯誤只有阿姨才能打。這回那孩子聽懂了,對著小舅媽高叫了一聲:討厭!你很沒意思!就跑開了。

說到覺悟,最低的當然是小舅。其次是我,我總站在他一邊想問題。其次是我媽,她看到小舅媽銬著我舅舅就不順眼。再其次是小舅媽,她對小舅保持了警惕。但是覺悟最高的是那個小女孩。見到覺悟低的人想揍他一頓,就是覺悟高了。

我舅舅的錯誤千條萬緒,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畫出畫來沒人懂。僅此而已還不要緊,那些畫看上去還像是可以懂的,這就讓人起疑,覺得他包藏了禍心。我現在寫他的故事,似乎也在犯著同樣的錯誤——這個故事可懂又沒有人能懂。但罪不在我,罪在我舅舅,他就是這麼個人。我媽對小舅舅有成見,認為小舅既不像大舅,也不像她,她以為是在產房裡搞錯了。我長得很像小舅,她就說,我也是搞錯了。但我認為不能總搞錯,總得有些搞對的時候才成。不管怎麼說吧,她總以為只有我能懂得和小舅有關的事——其實這是一個誤會,小舅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所以把我叫到廚房裡說:你們是一事的,給我說說看,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沒什麼。小舅又泡上了一個妞,是個女警察。他快出來了。我媽就操起心來,但不是為我舅舅操心,是為小舅媽操心。照她看來,小舅媽是好女孩,我舅舅配不上她——我媽總是注意這種配不配的問題,好像她在配種站任職。但是到了晚上她就不再為小舅媽操心,因為他們開始做愛——雖然是在另一間房子裡,而且關上了門,我們還是知道他們在做愛,因為兩人都在嚷嚷,高一聲低一聲,終夜不可斷絕,鬧得全樓都能聽見。這使我媽很憤怒,摔門而去,去住招待所,把我也揪走了。最使我媽憤怒的是:原來以為我舅舅在習藝所裡表現好,受到了提前畢業(或稱釋放)的處理,誰知卻是相反:我舅舅在習藝所表現很壞,要被送去受懲誡,小舅媽就是押送人員。他們倆正在前往勞改場所途中,忙裡偷閒到這裡鬼混。為此我媽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再說說看,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回連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可見我和小舅不是一事的。

等到領略了小舅媽的高覺悟之後,我對她的行為充滿了疑問:既然你覺得我舅舅是壞人,幹嗎還要和他做愛?她的回答是:不幹白不幹——你舅舅雖然是個壞蛋,可是個不壞的男人。這叫廢物利用嘛。但是那天晚上她沒有這麼說,說了以後我會告訴小舅,小舅會警覺起來——這是很後來的事了。

小舅和小舅媽做愛的現場,是在我臥室的小沙發上。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為頭天晚上我離開時,那沙發還硬挺挺的有個模樣,等我回來時,它就變得像個發麵團。除此之外,在沙發背後的牆壁上,還粘了三塊嚼過的口香糖。我把其中一塊取下來,嚐了一下味道,發現起碼嚼了一小時。因此可以推斷出當時的景象:我舅舅坐在沙發上,小舅媽騎在小舅身上,嚼著口香糖。想明白了這些,我覺得這景象非常之好,就歡呼一聲,撲倒在自己床上。這是屋裡唯一的床,但一點睡過的痕跡都沒有。但我沒想到小舅媽手裡拿著槍,槍口對準了我舅舅。知道了這一點,還歡不歡呼,實在很難講。

順便說一句,小舅媽很喜歡和小舅做愛,每回都興奮異常,大聲嚷嚷。這時候她左手總和小舅銬在一起,右手拿著小手槍,開頭是真槍,後來不當管教了,就用玩具槍,比著我舅舅的腦袋。等到能透過氣的時候,就說道:說!王犯,你是愛我,還是想利用我?憑良心說,我舅舅以為對國家機關的女職員,首先是利用,然後才能說到愛。但是在槍口對腦袋的時候,他自然不敢把實話說出來。除此之外,在這種狀態下做愛,有多少快樂,也真的很難說。

小舅媽和小舅不是一頭兒的。不是一頭兒的人做愛也只能這樣。在我家裡和小舅媽做愛時,我舅舅盯著那個鋼鐵的小玩意兒,心裡老在想:媽的,這種東西有沒有保險機?保險機在哪裡?到底什麼樣子保險才算是合上的?本來他可以提醒一下小舅媽,但他們認識不久,不好意思說。等到熟識以後才知道,那槍裡沒有子彈;可把我舅舅氣壞了;他寧願被槍走火打死,也不願這樣白擔心。不過,這支槍把他眼睛的毛病治好了。原來他是東一隻眼西一隻眼,盯槍口的時間太長,就糾正了過來。只可惜矯枉過正,成了鬥雞眼了。

小舅媽把小舅搞成了鬥雞眼後,開頭很得意,後來也後悔了。她在小報上登了一則求醫廣告,收到這樣一個偏方:牛眼珠一對,水黃牛不限,但須原生於同一牛身上者。蜜漬後,留下一隻,將另一隻寄往南京。估計寄到時,服下留在北京的一隻,趕往南京去服另一隻。小舅媽想讓小舅試試,但小舅一聽要吃牛眼珠,就說:毋寧死。因為沒服這個偏方,小舅的兩隻眼隔得還是那麼近。但若小舅服了偏方,眼睛變得和死牛眼睛那樣一南一北,又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媽對小舅媽說:你有病,應該到醫院去看看。這是指她做愛時快感如潮而言。小舅媽鎮定如常地嗑著瓜子說:要是病的話,這可是好病哇,治它幹嗎?從這句話來看,小舅媽頭腦清楚,邏輯完備。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樣子。說完了這些話,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媽站了起來,束上了武裝帶,拿出銬子,“嗖”一下把我舅舅銬了起來;並且說:走,王犯,去勞改,別誤了時辰。我舅舅耍起賴皮,想要再玩幾天,但小舅媽橫眉立目,說道:少費話!她還說,戀愛歸戀愛,工作歸工作,她立場站得很穩,決不和犯人同流合汙——就這樣把我舅舅押走了。這件事把我媽氣得要發瘋,後來她英年早逝,小舅媽要負責任。

上個世紀渤海邊上有個大鹼廠,生產紅三角牌純鹼,因而赫赫有名。現在經過蘆臺一帶,還能看到海邊有一大片灰濛濛的廠房。因為氨鹼法耗電太多,電力又不足,鹼廠已經停了工,所需的鹼現在要從鹽鹼地上刨來。這項工作十分艱苦,好在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讓他們去幹。除此之外,還需要有些沒犯錯誤的人押送他們,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現在還活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還很難說。總而言之,我舅舅在鹽鹼地上刨鹼,小舅媽押著他。刨鹼的地方離蘆臺不很遠。每次我路過蘆臺,都能看到鹼廠青白的空殼子廠房。無數海鳥從門窗留下的大洞裡飛進飛出,遮天蓋地。廢了的鹼廠成了個大鳥窩,還有些剃禿瓢拴腳鐐的人在窩裡出入,帶著鏟子和手推車。這說明艱苦的工作不僅是刨鹼,還有鏟鳥糞。聽說鳥糞除了做肥料,還能做食品的新增劑。當然,要經過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鹼場去,都乘那輛藍殼子交通車。“廠”和“場”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個地方。交通車開起來咚咚地響,還有個細長的鐵煙囪,駛在荒廢的鐵道上,一路嘣嘣地冒著黑煙。假如路上拋了錨,就要下來推;乘客在下面推車走,司機在車上修機器。運氣不好時,要一直推到目的地。這一路上經過了很多荒廢的車站,很多荒廢了的道岔,所有的鐵軌都生了鏽。生了鏽的鐵軌很難看。那些車站的牆上寫滿了標語——“保護鐵路一切設施”、“嚴厲打擊盜竊鐵路財產的行為”,等等,但是所有的門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殼子,像些骷髏頭。空房子裡住著蝙蝠、野兔子,還有刺蝟。刺蝟灰溜溜的,長了兩雙羅圈腿。我對刺蝟的生活很羨慕:它很閒散,在覓食,同時又在曬太陽,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敵黃鼠狼。去過一回鹼場,襪子都會被鐵鏽染紅,真不知鐵鏽是怎麼進去的。

我到鹼場去看小舅時,心裡總有點彆扭。小舅媽和小舅是一對,不管我去看誰,都有點不正經。假如兩個一齊看,就顯得我很賤。假如兩個都不看,那我去看誰?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藝術家。藝術家外甥看藝術家舅舅,總可以吧。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我既不知什麼是藝術,也不知什麼是藝術家。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了我們舅甥二人全是藝術家,未免有點不能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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